古埙之律(1 / 1)

大秦之道(下) 阿莹 937 字 2个月前

看到有音乐人把土埙演奏得那么精彩,就想起家里藏着的那枚黄黄的古埙。

那只古埙在我书架上可有年头了,那还是上世纪的八十年代,我们厂的陶师傅在护城河边开了间陶艺馆,大家便跑去瞧个稀罕。那陶艺馆租用的是护城河南岸新修的一组亭榭,制坯工艺在亭里,烧陶的火炉在外面。看那制坯师傅没怎么动作就做好一件器皿,估摸我们也能烧件自己做的物什,可到临走谁也没能捏出个像样的坯子来。陶师傅怕我们扫兴,便让大家到展台上自己挑件陶艺带回去。

那些陶艺似乎太精细了,整整齐齐摆了几大柜子,每一个都洋溢着古老的灿烂。蓦然,我瞅见角落里有只茶杯上坐着一只鹅蛋大的陶艺,便伸手小心翼翼取出来。陶师傅马上惊奇地说,你眼睛真尖,这可是古埙,五千多年了。我一听便要揣进兜里。他显然不很情愿,反复说那古埙是好不容易“淘”来的样品,他要照样烧一组“古埙”吸引孩子们来。但他见我执拗,便勉强把古埙塞进我衣兜里了。然而,我拿回去却不知有什么用,便严严实实包了几层麻纸,放进抽屉深处了。

后来平凹的《废都》出来了,反复地提到吹埙,社会上有关埙的介绍也就多起来。我这才知道,那古埙真有五六千年的历史,在半坡和河姆渡的新石器遗址都曾发现过,我断定古埙可能是那个年代人类制作的第一种乐器。后来在一个朋友聚会的场合,音乐人随手掏出土埙,吹了两支乐曲。那声音真像是从土里出来的,音律柔和得像细柳吹拂,又低沉得像长风刮过,可以说哪怕缺少音韵修养的人肃穆侧耳,都会感觉到心灵深处的挠动,真似人与神在呢喃交流。稍嫌遗憾的是,如

今古埙尚可发现,而那古老的埙乐却没能留传下来,那如泣如诉的曲律都是吹埙人自己创作的。于是,乘着酒劲我吹嘘家藏一个

古埙,一帮人眼睛都瞪大瞅我,以为我在说酒话,逼得我只好发誓下次聚会给大家带来看。

陶埙

回到家,我把那个古埙取出来,一层层剥掉包裹的麻纸,一只圆圆的古埙便暴露在我面前了。说实话以前我还真没好好研究过这个陶艺,圆圆的鹅蛋形状,表面附有一层厚薄不均的泥土,通体呈现土黄色,腰部还有一圈线刻的网纹,似乎用朱砂描过,颜色厚重,韵感十足。有趣的是这个土埙只有五个孔,两两相对,唯一稍大的孔单独在侧。我想起音乐人的埙是九个孔,顶部一个吹奏,前面有六个孔,后面两个孔称之为“黑点”。而这只古埙五个孔显然缺少音阶,是难以吹奏现代旋律的。

我于是告诉了音乐人这只埙的形状,想不到他一听便来了情绪,大喊若是五个孔就对了。那时人类只发现这几个音阶,这五个孔,一个是吹孔,四个是音孔,估计应该是西周以前的乐器。我一听恍然大悟,急忙跑回家把那个古埙恭恭敬敬地放到一只水杯里,置于书架之上,看上去愈发典雅了,似在向人讲述着五千多年前演奏过的曲律。

但我品赏之后,想那音乐人能把土埙吹奏得那么优美,这只古埙吹出的音色应该更有奇异的韵味。但古埙土浆太厚,稍一吹便土沫四溢,我于是把古埙放进清水里洗了,还生怕洗得不彻底,竭力把水从大孔灌进去,从四个小孔溢出来,反复数次才把里面冲干净。只是没料到古埙这么一洗,竟然呈现出奇异颜色,一半是红陶色,一半是黄陶色,腰间的纹路竟显出红黑两种线条来。特别是握在手上凝滑如玉,绵绵光光,愈发地透出远古的精致来。我唇抵埙孔轻轻吹奏,声音也是瓮瓮厚厚呢。

然而,当我把这个惊喜告诉一位懂陶的朋友,他听了一跺脚:你傻了呀,这只古埙所以能认定是西周的,不是有五个孔,那太容易伪造了,而是要根据器形和陶色来判断的。那只古埙所以呈现红黄两色,是五千多年间一半埋在土里变化慢保留了红陶本色,一半露在空气里就慢慢还原黄色了。但关键是要闻到土香味,你这一洗就把五千年历史洗没了,把老东西洗成新东西了!这回我是彻底傻眼了,怎么会干出这等傻事呀。从此,再也不敢在朋友面前吹嘘古埙了,遇到痴迷的音乐人讨要,我就含含糊糊地搪塞,人家还以为我上次真的是酒后吹嘘了。

后来,我参加音乐人在国家大剧院的埙乐晚会,不由得被土埙所营造的气场所震撼,坐在剧场就想还是把那只洗掉古味的埙送人算了,省得人家说我吹牛皮。为证明这个古埙的历史,我请那位懂陶的朋友做了一个礼盒以示郑重。然而那朋友见到古埙,许久才言声:这是一个古埙无可置疑,尽管土香被你洗得彻底,土味不浓了,但是通体一层厚厚的包浆却露出来了,握在手里这么温润,有如美玉在手,说明这是一只被先人用过的古埙。

我于是把这枚古埙又小心地摆回书柜,心想应该征询久未谋面的陶师傅,可否将古埙送给痴迷埙曲的音乐人?

发表于 2012年第 5期《人民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