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管之遗(1 / 1)

大秦之道(下) 阿莹 978 字 2个月前

“金疙瘩银疙瘩,不如咸阳塬上的土疙瘩。”是指八百里秦川皇天后土,文物多得随地可寻,稍加留心就会在地里捡到宝贝来。对此何先生是怀疑的,这句民谚在明清以前还说得过去,放到二十一世纪的今天,咸阳塬可能已经让考古的和盗墓的翻腾过无数遍了,哪里会让一个闲人捡到什么金贵的“土疙瘩”?

然而,那年何先生一趟甘泉宫之旅颠覆了自己的想法。

他们本是跑到淳化县的甘泉宫遗址去踏春的,可是绕着昔日恢宏的宫苑转悠,望见几处宫殿台基凸于麦田之上,还有依旧在狂风中哀号的钩弋夫人土冢,便让他们感到岁月之沉重。而最让何先生感叹的是田垄边上一堆长达数十米的碎砖烂瓦,那都是乡民们多年来从田里犁地刨出来的,因为太多的缘故就扔在田畔,经年累月竟成了一道独特的景观,也由此可见脚下这片黄土绝对是宫殿遗址。

他们试图从中找块成形的瓦当,打眼扫过,心生懊恼,都是些碎碎的瓦砾,大多数的瓦块还可见弧形和密密的绳纹。听说上世纪下叶常有外籍人士到这儿来收购瓦当,所以当地人也知道那些灰头土脸的汉瓦值点钱了。近年来有些仿制高手会到这儿来捡些吸附着古老信息的碎砖瓦,回去磨粉添胶再制成汉瓦骗人钱财,如果有谁认真起来把这些汉瓦拿到仪器上检测,也会报出两千年的数值。

旁边那座小村庄,居然称为汉武帝村,响亮得令人肃然起敬,可想威风八面的汉武大帝在这儿留下的痕迹该有多深了。但这村子不大,不过方圆二三十亩,每户都是前院后屋,凌乱的村道上稀稀疏疏地栽着几株高挺的白杨树,那猪舍鸡圈更是拉拉杂杂随心所欲。何先生注意到庄户人家院里的墙上挂满黄澄澄的玉米,显示着主人淳朴的满足,连门外两只小猪也昏懒地睡着,见到有人观望连眼也不抬的。

忽然,何先生发现猪圈旁边放着一根圆柱形的管筒,脏兮兮地落满草屑和土灰,似与周边的杂物没有差异。何先生直感这应该是件老货,便过去把管筒用劲立起端详。这根陶制管筒,高有一米多,一头稍粗,一头稍细,直径大约四五十公分,满身挤满粗细均匀的绳纹,内径却是光光的。大家都说这和今天城里马路下埋的下水管差不多,何先生也猜测这应该是一节甘泉宫的下水管。如果按管径推算,这甘泉宫的规模是相当宏伟的。这根陶管算不上一件艺术品,却存储着中国建筑史的信息。

有趣的是千年陶管竟然就扔在猪圈边了,足见村里人对古代遗物极不稀罕。他们去敲这家的大门,院门都没锁,推门进去又无人应答。何先生只好压抑着心情,蹲在猪圈边等待主人回来。终于村道上有了人影,迎上去打问,居然对陶管毫不在意,称那类管子当地挖水渠遇到很多,都敲碎堆到田畔了。原来这个村子千年以来已成习惯了,阡陌劳作遇到陶器喜欢敲碎扔掉。后来这家主人闻讯赶来说,这是上月在村外崖下取土时,从畔上滚出来的,想着可以给猪圈砌墙用就拉回来了,可一头大一头小不好用,你们想要就拿去吧。于是何先生硬塞给他五十块钱,便抬到轿车后备厢里,兴高采烈地返回城里了。

然而,这根陶管确实太大了,放在哪儿都碍眼,遇到朋友问及总要絮叨一遍。开始何先生说起那天的巧遇还口沫四溅,后来就觉得索然无味了,甚至有朋友开玩笑说他买的是下水道,弄得人心里怪怪的,于是便把陶管给一位老画家拉去了。画家在省军区的干休所里,门口有个小院。何先生告诉他这是汉代的陶管,想不到画家对古物痴迷如病,却对这件东西不以为意,几年间见那陶管就在小院角落堆着,任凭风吹雨淋,似乎冲刷出了陶管的本色。

汉陶制排水管

后来,何先生陪外地客人去博物馆参观,令他惊奇的是唐代部分第一件展品就是陶管,器形和外观与他们在汉武帝村讨来的一样,可以此佐证唐长安城的建筑规模。似乎看那古人绘制的长安地图,再瞧这件无语的陶管,是得佩服考古人的逻辑力量,给人带来持久的震撼感受。那时长安城有八十平方公里,人口也过了百万,绝对的国际化大都市啊。这让何先生感到一种莫名的激动,看来那件“土疙瘩”也算个宝贝了,他似乎从那绳纹里看到了古人的优雅,从器形上看到了艺术的韵动。试想可以做个托盘,把陶管竖放上去作为画缸,既古朴又典雅,就可以在家里诠释古代大都市了。

有了这个念头,何先生马上赶往老画家府上,思忖着要搬回去送给博物馆。可是那天走进院门,已不见那根陶管。真没想到画家居然没把陶管当回事,不知哪一天被谁搬走了。何先生说在你家院里放着,你不答应谁敢搬啊。后来老画家看他认真起来便轻描淡写地说,我看着那么大的管子,几次想叫来串门的朋友搬走,可人家瞅瞅都摇头。何先生懊恼地告诉他,博物馆的展品跟那件陶管一模一样,品相还没那根好呢。老画家听罢只好实话实说了,我瞧着堆在院子里碍事,又没个什么用场,就让垃圾车拉走了。

何先生愣怔了,似乎不经意得到的,也容易不经意失去。

发表于 2012年第 5期《人民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