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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里沉默了下来,有几分钟没有说话。我不愿意催促他,便耐心地等待着。过了一会儿,他冲我莞尔一笑,就好像突然才意识到我在跟前似的。

“我赶到特拉凡哥尔,发现没必要打听希瑞?格涅沙的下落。说起他,路人皆知。起初,他进入深山,在一个山洞里隐居,一住就是好多年。后来,有人劝说他移居平原,一位施主舍出一块地,给他盖了座土坯房。那儿离喀拉拉邦首府特里凡得琅路途遥遥,我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先是乘火车,后又坐牛车,终于到了他的静修处。在院子的入口处,我碰见一个年轻人,问他能不能拜谒静修者。此行,我带来了一篮子水果作为见面礼。几分钟后,那个年轻人走回来,把我领到了一个狭长的大厅里,四下里开着一扇扇的窗户。在大厅的一角,只见希瑞?格涅沙端坐于一个蒙着虎皮的台子上,正在冥想。

“‘正在恭候你的到来呢。’他启口说道。

“我先是感到诧异,继而心想一定是马都拉的那个朋友说起我来着,于是便向他提到了那位朋友的名字,谁知他摇头表示不认识。我把水果呈上,他吩咐那个年轻人收走。大厅里只剩下了我们俩,他一句话也不说,默默地望着我。不知道这种沉默的局面持续了有多长时间,大概有半个小时吧。以前我对你说过他的情状,但是却没有提到他的气质—他浑身散发出的气息是宁静、善良、平和以及无私。我一路赶来,觉得又热又累,而后来逐渐静下来,感到出奇地放松。没等他再说任何话,我就意识到他正是我寻找的人。”

“他会说英语吗?”我插话问道。

“不会。不过,你知道,我学语言是相当快的。那时我已经掌握了一些泰米尔语,在南方能听得懂别人的话,别人也知道我说啥。在沉默了许久之后,他终于开了口。

“‘你来这儿有何贵干?’他问道。

“我向他讲述了自己来印度的经历,讲述了我在印度三年来的遭遇。我说自己四处打听智者和圣贤,然后逐一拜访,结果发现无人能够解答我心中的疑问。讲到此处,他打断了我的话说道:‘这些我都知道,不必再讲。你来这儿有何贵干?’

“‘是想请你做我的导师。’我回答。

“‘只有婆罗门才能为人导师。’他说。

“他一直在盯着我看,神情古怪、专注,后来他的身体突然变得硬挺挺的,眼睛似乎转为内视,看得出他已进入印度人所说的入定状态。进入这种状态,一个人会物我两忘,成为‘认知’和‘无限’。我席地盘膝而坐,面向着他,心里怦怦直跳。过了不知有多长时间,他轻轻发出一声叹息,我情知他已恢复了常态。他望了我一眼,目光柔和,里面包含着慈悲和爱。

“‘那就住下来吧。’他说道,‘他们会告诉你歇宿的地方。’

“分给我的下榻处就是希瑞?格涅沙最初来到平原上时所住过的那间土坯房。他现在住的厅堂(他不分日夜都待在此处)是后来门徒越来越多,慕名赶来参拜的人络绎不绝的时候,特意为他建造的。为了不致引人注目,我改穿了舒适的印度服装,把皮肤晒得黝黑,不注意看,你会把我当成本地人呢。

“我读了许多经卷,静下心来冥想。希瑞?格涅沙有谈兴的时候,我便聆听他的教诲。他不太爱说话,但回答你的提问,他会乐此不疲。听他的教诲,你会茅塞顿开。他的话语如音乐般悦耳。他年轻时严以律己,过着清苦的生活,但对弟子却不刻意要求,只是劝导他们要摆脱私心、情欲、声色的奴役,教导他们应该静修、克制、谦虚、超脱,一心一意、孜孜以求地追求自由,最终得到解脱。人们纷纷从三四英里开外的一个临近小镇赶来参拜(那个镇上有座名寺,逢年过节都会有大量徒众进寺烧香磕头);也有人从特里凡得琅以及天涯海角赶来见他,向他倾诉自己的苦难,寻求良方妙策,聆听他的教诲。那些人来时忧虑重重,走时心情舒展,内心一片祥和。他的教诲言简意赅。他告诉我们,人之伟大超出人之想象,修得智慧之身,便可获得解脱。他说要脱离苦海并不一定要出家,只需去掉一个‘我’字;做事不怀私欲,便会获得纯洁之心,舍弃小我,成就大我,就能畅行天下。不过,令人感触最深的还不是他的教诲,而是他的为人,是他的慈祥、气度和圣洁。和他相遇,真是上天赐福。同他在一起,我感到十分幸福。我觉得自己如愿以偿,实现了人生目标。日月如梭,光阴似箭,一个星期接着一个星期,一个月接着一个月倏忽而逝。我打算住到他圆寂(他说他不准备久留于这个臭皮囊之中),或者说住到一朝大彻大悟,即冲破愚昧的藩篱,深信不疑地感到自己已与‘无限’融为一体。”

“以后会怎么样呢?”

“以后嘛,如果他们所言不虚,一切就不复存在。灵魂在尘世的旅途结束,一朝逝去,永不复返。”

“希瑞?格涅沙圆寂了吗?”

“据我所知,尚未圆寂。”

他说完,意识到我的问话别有深意,于是淡然一笑。犹豫片刻之后,他又接着说了下去,不过语气有所不同,让我一开始以为他一定是不愿回答我很可能会问到的第二个问题,也就是问他是否已大彻大悟。

“我并没有一直住在静修处。我有幸结识了一个当地的森林管理员,此人住在山脚下一座村庄的外边。他是希瑞?格涅沙的崇拜者,一旦从工作中抽出空来,就跑来和我们在一起住上两三天。他是个大好人,我们俩常促膝长谈。他喜欢找我练习英语。在相识了一段时间之后,他告诉我森林管理所在山上有间小屋子,什么时候我想一个人上山去住住,他就把钥匙交给我。

“后来,我每隔一段时间就到那儿去一趟。路上要跋涉两天—先坐长途汽车到森林管理员的村子,下边的路便需要步行了。不过,到了那里,就别有洞天—环境优雅、景色壮观。我把所能携带的东西装在一只背袋里自己背着,雇了个脚夫替我担食物。我在那儿一住就是多日,直至将食物吃完。那是一个木头小屋,后边带一间厨房,屋里有一张架子床,上面可放铺盖,还有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再没有别的家具了。山上气温凉爽,有时夜间生一堆篝火倒是挺惬意的。后来得知方圆二十英里渺无人烟,不由觉得心惊胆战。夜间常听到虎啸或者听到野象群穿过丛林时发出的吼叫。我经常进森林里远足,最喜欢的是找个地方坐下,眺望远远近近的群山,眺望湖泊—黄昏时分,野生动物们纷纷聚在湖边饮水,其中有野鹿、野猪和野牛,也有大象和豹子。

“来静修处满两年时,我又一次到森林小屋里去,原因说出来恐怕会惹你发笑—我想在那儿过生日。我提前一天抵达那儿,次日天未亮就醒来了,心想还不如到我刚才提及的那个观景点看日出去。那地方我闭着眼睛也摸得到。到了观景点,我坐在一棵树下等日出。此时仍未出夜,但天上的星光已趋于暗淡,白日即将降临。我满怀期待,心里有一种特殊的感觉。曙光神不知鬼不觉地悄悄摸来,慢慢地刺破了黑暗,就像一道神秘的身形蹑足穿过林子。我的心一阵狂跳,就好像有危险在接近似的。太阳升了起来!”

拉里打住话头,嘴角浮出一丝苦笑。

“只恨我的表达力不强,不善于用语言描述景色。找不到合适的字眼向你形容破晓时展现在我眼前的那幅壮丽的景观。青山满目,丛林青翠,晨雾仍缭绕于树梢间,远处山脚下铺展着深不见底的湖泊。阳光从山巅间的空隙射进来,把灿银一般的光芒洒向湖面。好一幅美丽的景观,真叫我陶醉。一种从未有过的喜悦,一种超然物外的欢乐,**漾在我的心间。我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感到一阵战栗从脚后跟传到了头顶;我觉得就好像自己的灵魂突然升华,脱离了躯体,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心旷神怡。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油然而生—模糊不清的概念得到了澄清,令人困惑的疑难问题得到了解答。我高兴到了极致,乃至于心口发痛,于是便努力想摆脱这种状况,生怕这样下去会死。然而,这种欢乐又是如此诱人,我宁肯死去也不愿将其放弃。那种感觉,我怎么能说得清呢?任何语言都无法表达我那种欣喜若狂的感受。末了恢复常态后,我已经精疲力竭,浑身发抖。最后,我懵懵然进入了梦乡。

“我醒来时,已是中午。返回小屋的途中,心里轻松愉快,脚下有腾云驾雾之感。我给自己弄了些吃的(天呀,我真是饿坏了),然后点上了烟斗。”

说到这里,拉里把手中的烟斗也点着了。

“我真不敢相信,别人经年累月清心寡欲地苦苦修行,尚未大彻大悟,而我,伊利诺伊州马文镇的拉里?达雷尔,竟然做到了。”

“你不觉得那只是一种催眠状态,是由你当时的心情,再加上孤独感、拂晓时分的神秘气氛以及灿银一般的湖水造成的吗?”

“我深切地感受到那一切都是真实的。不管怎样,千百年来,全世界的神秘主义者都有类似的体验。印度的婆罗门、波斯的苏非派、西班牙的天主教徒以及新英格兰的新教徒,只要描述那种难以形容的境界,所用词语都差不多。这种境界的存在是无可否认的,难就难在不好解释其原因。至于我当时是和‘无限’融为了一体,还是普通的精神向往(这种向往人人皆有)在潜意识上的一种表现,我就说不清了。”

拉里停了一下,嘲弄地看了我一眼。

“我问你,你能用拇指碰到你的小指头吗?”他问道。

“当然能。”我笑着回答,并且当场做给他看。

“你可知道这只有人类和灵长目动物能够做到?由于拇指能接触到另外的几个手指,所以手才能成为称心如意的工具。也许,当这种灵巧的拇指还在雏形时,只被人类个别的祖先以及大猩猩拥有,后来经过世世代代的进化才成了人类共同的特征。至于和‘无限’的融合,是许多人都有过的体验,这也许预示着人类意识中的第六感进化的方向,后者也许在极其遥远的未来会成为人类共同的特征,使得人类能够直接感受到‘无限’,就像咱们现在感受周围的事物一样容易。至少存在着这种可能性吧?”

“你觉得那会对人类产生什么影响呢?”我问道。

“这就说不清了。当初,人类的祖先能将拇指碰到小指,他们也不知道那一细小的动作后来竟会产生如此重大的影响。至于我自己的那段体验,我只能说:在那如痴如醉的时刻,我的心里一片宁静、欢乐和怡然,看到世界上那极为美丽的景观,不禁眼花缭乱。当时的情景至今仍历历如在眼前。”

“话又说回来,拉里,你们那样看待‘无限’,势必会导致你们认为这个世界及其美景只不过是幻觉,是摩耶 一手编织出来的。”

“若是以为印度人将这个世界视为幻觉,那就大错特错了。这并非他们的观点。他们只是说:世界之真实与‘无限”之真实在意思上是不同的。所谓摩耶,仅仅是狂热的思想家们虚构出来的,借此解释‘无穷’怎样创造‘有穷’。‘轮回’是诸多学说中最具智慧的一种,断定这是永远也解决不了的谜团。婆罗门是真我、极乐和智慧,是亘古不变的,与天地共存,无所缺、无所求,有为也无为,是完善至美的。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创造世界呢?这就难以解答了。如果你提出这个问题,他们一般会回答,‘无限’创造世界只是随意而为之,并没有任何目的。可是,当你想到洪水和饥馑,想到地震和飓风,想到折磨人体的一切疾病,你的正义感就会油然而生,为这许多骇人听闻的灾难被随意创造出来而感到愤慨。希瑞?格涅沙有一副大慈大悲的心肠,不相信这样的学说。他认为这个世界是‘无限’的表现形式,充满了‘完美’。他教导我们说,天神造物是一种责任,而这个世界体现了天神慈悲的心性。我问道,既然这个世界体现的是十全十美的天神的慈悲心性,为什么却如此可恨—非得设定目标,要众生摆脱它的束缚才能跳出苦海?希瑞?格涅沙回答,尘世间的完满都是暂时的,只有达到‘无穷’的境界,才可获得持久的幸福。不过,时间的无穷并不能改变事物的本质,不能使善更加善,也不能使白颜色更加白;如果说玫瑰花在中午不再娇艳,而它的美在清晨时却是真实的。世间万物没有一样是永恒的,只有蠢人才会要求事物永不消亡,而更蠢的做法则是放着眼前的欢乐不去享受。如果说变化是事物的本性,明智之举则是将其视为哲学的一种命题。谁也不会在同一条河里反复涉水,而这条河的河水依然潺潺流淌,走到另外一条河,那儿的河水同样清凉沁人。

“雅利安人初来印度的时候,把人类已知的世界仅仅看作未知世界的一种表象,但他们喜欢这个世界,觉得它风光旖旎、绚丽多彩。只是经过了若干世纪之后,当征伐的劳累和耗人的气候消磨掉他们的活力,使得他们成为异族大举入侵的俎上肉时,他们方才看到了人生的丑恶一面,并且渴望从轮回中解脱出来。不过,咱们西方人,尤其是美国人,为什么要畏首畏尾,害怕什么腐朽、死亡、饥渴、疾病、衰老、悲伤和幻象呢?咱们充满了旺盛的生命力。那时,我坐在自己的小木房子里抽着烟斗,觉得浑身精力充沛,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精神抖擞,体内有一种力量急切地要爆发出来。要我远离尘世,过一种与世隔绝的生活,显然是不行的。相反,我要置身于尘世之中,欣赏世间的万物—其实并非欣赏事物的表象,而是欣赏其内含的‘无穷’。假如在那我曾经历过的极乐时刻,我果真与‘无限’融为了一体,他们所言不虚,我已脱离了轮回之苦,今世的孽债已经还清,那我就不回到尘世来了。这种念头叫我感到沮丧。其实,我渴望一次次地投生,愿意接受各种各样的生活,不管是体验痛苦还是忧伤。我觉得只有一次接一次地投生,才能实现我的愿望,倾注我的活力,满足我的好奇之心。

“第二天早上,我动身下山,于次日来到了静修处。希瑞?格涅沙见我一身西装,不由觉得奇怪。这身衣服是我上山时在森林管理员那个小屋里换上的,因为山上冷,下山时也没有想起要换掉。

“‘师傅,我是来告别的,’我说,‘我打算回家乡去了。’

“他没吱声,仍和平时一样盘膝坐在虎皮台子上,面前的香炉里燃着一炷香,使得空气里香气氤氲。跟头一天见面时一样,他依然是独自一人在修行。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目光犀利,似乎能看透我的五脏六腑。我知道,他对一切都已心中有数了。

“‘这样好,’他说,‘你离家太久了。’

“我跪倒在地,接受了他的赐福,再站起来时,早已热泪盈眶。他是一个高尚、圣洁的人,我将永远以认识他为荣。之后,我和静修者们依依惜别—他们中有些已静修多年,有些则是在我之后来的。我把自己的几件衣物和书籍留下,觉得说不定对他们有用,然后背上行囊,身着我来时穿的旧长裤和棕色上衣,头上扣一顶破破烂烂的遮阳帽,步行回到镇上。一星期后,在孟买搭上一条船,在马赛上了岸。”

我们两人沉默了下来,各自都陷入了遐思冥想。尽管我已非常疲倦,但心里仍有谜团,需要问个清楚,于是便开口说了话。

“拉里老弟,”我说,“你多年来孜孜以求,起初就是为了探清恶的源头。正是这一命题,才催促你不断前行。你刚才讲了半天,却只字未提是否已找到了答案,哪怕是不确定的答案也可以。”

“也许这一命题压根就没有答案,或者我不够聪明,没有找到答案。罗摩克里希纳把创造世界看作是天神的一种游戏。他说:‘这就犹如玩游戏,其中有喜也有忧,有美德也有缺德,有智慧也有愚昧,有善也有恶。如果将罪恶和痛苦去除掉,游戏便无法再进行下去了。’对这一观点,我持坚决反对的看法。充其量也只能说‘无限’在这个世界上的表现形式是善与恶并存。没有地壳变化那种叫人无法想象的可怕的灾难,你就不可能欣赏到喜马拉雅山的壮丽景色。中国烧瓷的匠人能够把花瓶烧得像蛋壳一样薄,造型优美,图案漂亮,色彩鲜艳夺目,上的釉精致美观,但就其本质而言,它是易碎的,掉到地上就会碎成片。同样的道理,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所珍视的一切美好的事物都是与丑恶的事物并存的,你说是不是呢?”

“这是一种独到的见解,拉里。但我觉得这样的回答难以叫人满意。”

“我也不满意。”他笑了笑说,“当你断定必须发表看法时,那就尽其力而为之,这就是我的解释。”

“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眼前有件事需要了结,之后便回美国去。”

“回去干什么?”

“过日子呗。”

“怎么个过法?”

他回答时语气极其冷静,但眼睛却闪出一丝顽皮的光,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回答会叫我意想不到。

“不急不躁、宽宏大度、大慈大悲、无私无欲、不近女色。”

“高标准!”我说,“那么,为什么要不近女色呢?你还年轻,女色和吃饭一样是人这个动物最强的本能,你这样抑制它是否明智呢?”

“所幸的是,对我说来,接近女色只是寻欢作乐,而不是出于生理需要。根据我个人的经验,印度那些哲人主张不近女色可以大大增强精神的力量,这话说得再正确不过了。”

“我倒觉得明智之举是在肉体需要和精神需要之间保持一种平衡。”

“印度人觉得这恰恰是西方人所没有做到的。他们认为西方人发明创造无数,又是建工厂又是造机器,生产了大量财富,总想把幸福建筑在物质上,岂知幸福与否并非由物质决定,而取决于精神。他们认为西方人选择的道路最终会导致毁灭。”

“你认为要实现自己的精神追求,美国是理想之地吗?”

“为什么不是?你们欧洲人一点儿不了解美国。你们以为我们积聚了大量的财富便钻进了钱眼里,岂知我们视金钱如粪土,一有钱就花掉,有时花得好,有时花得糟,但不做守财奴。金钱对我们算不上什么,只是一种成功的象征。我们是天下最地道的理想主义者,也许在某些方面将理想放在了错误的目标上罢了。依我之见,一个人最高的理想应该是自我完善。”

“这不失为一种崇高的理想,拉里。”

“是不是值得为实现这一理想而努力呢?”

“可你想过没有,以你一己之力,对焦躁不安、忙忙碌碌、目无法纪、极端个人化的美利坚民族,会产生什么影响呢?这无异于妄想要赤手空拳阻挡住滔滔的密西西比河水。”

“我可以试试嘛。车轮的发明是靠一己之力完成的,万有引力的发现也靠的是一己之力。所有的努力都会产生一定的影响。哪怕你把一粒石子投入池中,宇宙也会产生一点儿变化的。如果认为印度那些圣人过的是无益于众生的日子,那就错了。他们宛若黑暗里的明灯,代表的是一种理想,能滋润众生的心灵。普通人可能永远也无法企及,但他们心怀崇敬之感,从而终身受益。一个人一旦变得纯洁、完美,就会产生广泛的影响,而那些追求真理的人自然而然会受到他的吸引。也许,如果我按照自己的规划去生活,便能对他人产生影响。这种影响也许就跟投石入池一样,激起了一圈涟漪,没什么大不了的,但第一圈涟漪会引起第二圈涟漪,第二圈涟漪又会引起第三圈涟漪。很可能会有一些人从我的生活方式中学到了满足和平静,他们就会将其传授给其他人,于是一传十、十传百。”

“你可知道你在跟什么人对抗吗,拉里?要知道,那些庸人曾经用严刑拷打和火刑镇压令他们感到害怕的思想家,虽然那些刑罚早已放弃不用了,现在却发明了一种更为致命的毁灭性武器—泼脏水。”

“我可是个非常坚强的人。”拉里笑了笑说。

“好吧,我只能说你有点儿进项算你的福气。”

“这笔钱帮了我不小的忙。要是没有它,我就不可能了结我的心愿。不过,我的学徒期现已结束,它对我就只能是负担了,我将弃之不用。”

“这可是极其非理性的打算。你想过闲云野鹤般的生活,就必须在物质上不依赖别人。”

“恰恰相反,在物质上不依赖别人,会让那样的生活变得毫无意义。”

我实在按捺不住,不由露出了不耐烦的神色。

“对于印度的那些浪迹天涯的托钵僧而言,这倒没有什么,他们可以露宿于树下,而善男信女们为了积德,会把他们化缘的钵子装满食物。可是,美国的气候对露宿是很不适宜的,虽然我不敢说自己非常了解美国,但有一点我是知道的—你们的国人有一种共识:不劳动者不得食。可怜的拉里呀,恐怕不等你踏上旅途,就会被人当作流浪汉抓到教养院去。”

他听了大笑。

“这我知道。入乡随俗嘛,我当然是要劳动的。到了美国,我将想办法在汽车修配厂找个活儿干。我是个相当棒的机修工,想来不会有什么困难的。”

“这是不是有点儿大材小用,白白浪费精力呢?”

“我喜欢干体力活。每当书看不下去的时候,我就干干体力活,可以借此振奋精神。记得有一次读斯宾诺莎 的传记,了解到他为了糊口曾经为人打磨镜片,而那个传记作家竟视其为可怕的磨难,岂不愚蠢。我敢说,打磨镜片有助于缓解他的智力活动,最起码可以转移他的注意力,使得他暂停劳神的哲学思考。冲洗汽车或者修理汽化器时,我的大脑是放松的;把活干完,我会心情愉快,有一种成就感。当然,我可不想干一辈子的修理工。离开美国已有多年,我得重新认识它。我将设法找一个卡车司机的工作。开卡车,我能四处跑,把美国跑个遍。”

“也许,你把金钱的一个最重要的用途给忘了—它可以节省时间。生命苦短,百事纷繁,必须只争朝夕。举例来说,你徒步走到哪个地方去,不知会浪费多少时间。在此,坐公共汽车胜过徒步,而搭乘出租车又胜过坐公共汽车。”

拉里嘿嘿一笑。

“此话不假,我却没有想到这一点。不过,如果我可以拥有自己的出租车,这一问题便迎刃而解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最终,我将在纽约定居,不为别的,只为那儿图书馆多。我所需的生活费不多,在何处过夜全不在乎,每日一餐便可果腹。把要看的地方全都去过之后,我将会攒下一笔钱买辆出租车,当一名出租车司机。”

“真该把你关起来,拉里。你简直就是个疯子。”

“一点儿也不疯,而是很理智,也很实际。有自己的出租车,我开车挣的钱只要够食宿和汽车的折旧费就行了。其余的时间可以用在别处。到哪儿有急事,就开自己的车去。”

“不过,拉里,汽车跟政府公债一样也是财产,”我逗趣地说,“有辆汽车,你岂不成资本家了。”

他听了哈哈一笑。

“差矣。我的出租汽车只不过是我的劳动工具而已,相当于托钵僧的打狗棍和化缘钵。”

这一番打趣之后,我们的谈话中止了。我早已留意到来餐馆进餐的顾客越来越多。一个身穿晚礼服的男客在离我们不远的位子坐下,点了一份丰盛的早餐。他看上去很疲倦,却心满意足,猜得到他一夜风流,此刻仍余兴未消。 几位老者,由于年纪大睡觉少,所以起得早,一边不慌不忙喝着牛奶咖啡,一边透过厚厚的眼镜片读着晨报。年轻的食客,有的衣冠楚楚,有的不修边幅,狼吞虎咽吃一个面包,急急忙忙吞几口咖啡,便匆匆赶往商店或办公室上班去了。一个干瘪老太婆拿了一捆报纸进来,走到各个餐桌前兜售,但看上去好像一份也没卖掉。从硕大的玻璃窗望去,发现天已大亮。一两分钟后,所有的电灯都熄灭了,只有这家大餐馆后堂的灯仍开着。我看了看表—已经过七点钟了。

“来点早饭怎么样?”我说。

我们吃了些羊角面包,刚烤出来的,又热又脆,还喝了点牛奶咖啡。我疲倦不堪,无精打采的,样子一定很难看,拉里却精神抖擞,双目神采奕奕,光滑的脸上一道皱纹也没有,看上去顶多只有二十五岁。一杯咖啡落肚,我才有了几分精神头。

“愿不愿听我进几句忠言,拉里?我可是不经常给人提忠告的。”

“我也是不经常接受别人的忠告。”他咧嘴一笑,回答道。

“至于处理掉你那一丁点儿财产,你能不能三思而后行?一旦脱手,就永远回不来了。万一你自己或别人急需要用钱,那时你将追悔莫及,怪自己做了件蠢事。”

他回话时,眼睛里有一丝讥笑的神情,但那讥笑没有丝毫的恶意。

“相比较而言,你可是比我看重金钱。”

“对此我不否认。”我坦率地回答说,“要知道,你口袋里老有钱花,我却不然。有钱就不用求人,而这正是我最为珍视的。你哪里懂得,最叫我感到开心的就是想骂谁,叫他见鬼去,那我就骂谁。”

“我并不想骂任何人,不想让任何人见鬼去。即便我想骂人,也不会因为银行里没有存款就骂不成。这样说吧:金钱对你意味着自由,对我则是束缚。”

“你真是块又臭又硬的顽石,拉里。”

“惭愧,惭愧,生性如此。不过,不管怎么样,时间还早着呢,如果要改变主意,还来得及。要说回美国,得等到来年春天。我的画家朋友奥古斯特?科迪特把萨纳里的一所度假屋借给了我,我打算在那边过冬。”

萨纳里是里维埃拉的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海滨度假地,位于邦多勒和土伦之间。画家和作家们对圣特罗佩斯花里胡哨的环境看不上眼,就会跑到这儿来休憩。

“那地方就像一潭死水般缺乏生气,如果你愿去,那你就去吧。”

“我去那儿是有事做的。我收集了许多资料,准备写本书。”

“什么内容?”

“出版后你就知道了。”他笑了笑说。

“写完后,如果你愿意把书稿寄给我,我可以找人为你出版。”

“不用劳驾你了。我有几个美国朋友在巴黎办了一家小型出版社,已经谈妥为我出版此书。”

“以这种途径出版书,别指望销路好,也别指望有谁给你写书评。”

“写不写书评我不在乎,也不指望销路好。印几本够送人就行了—我要寄送给印度的朋友们以及法国的几个熟人,他们也许会感兴趣的。此书也没有什么大的价值。我写书,只是想给手头的那些材料找个用途,出版书则是觉得应该把心里的想法变为白纸黑字。”

“这两条理由我都理解。”

说话间,我们已吃完了早餐。我喊侍者过来结账。账单送来时,我把它递给了拉里。

“既然你打算把你的钱扔进下水道,那就不妨先替我把饭钱付了吧。”

他大笑一声,把钱付了。由于坐的时间长,我的身子都僵硬了。走出餐馆时,只觉得腰发酸。秋天早晨的空气洁净、新鲜,令人神清气爽。天空湛蓝,夜间显得邋里邋遢的克利希大街此时有了一些活泼的生气,就像是一个涂脂抹粉的憔悴妇人换上了姑娘家轻快的脚步在走路,看了并不让人感到讨厌。我向一辆驶过的出租车招了招手。

“送你回住处怎么样?”我问拉里。

“不用了。我到塞纳河边走走,然后找个浴场游游泳,再进图书馆里查查资料。”

跟他握了握手,然后我目送他迈开长腿悠闲地走过了马路。我可不像他是个铁打的人,于是就坐上出租车,回到了我的旅馆。进了客厅,我发现已经八点多了。

“一个上了年纪的人真不该这个时候才回家。”我冲着钟表玻璃罩里的**女子自嘲地说了一声—那女子自从1813年起就侧卧在钟表的顶端,姿势在我看来极其不舒服。

那女子眼睛盯着一面镀金铜镜在照镜子,望着镜子中她的那张镀金的铜脸。那钟表一个劲地发出滴答、滴答的响声。我放了一浴盆热水开始泡澡,一直泡到水渐渐变温,才出来把身子擦干,然后吞了片安眠药。接下来,我拿起放在床头柜上的那本瓦勒里 写的《海滨墓园》,躺到了**,看看看着便昏然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