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女(1 / 1)

平原乔生,有女黑丑,壑一鼻[1],跛一足,年二十五六,无问名[2]者。邑有穆生,年四十馀,妻死,贫不能续,因聘[3]焉。三年,生一子。未几,穆生卒,家益索[4],大困,则乞怜其母。母颇不耐之,女亦愤不复返,惟以纺织自给。有孟生丧偶,遗一子乌头,裁周岁,以乳哺乏人,急于求配,然媒数言,辄不当意。忽见女,大悦之,阴使人风示女。女辞焉,曰:“饥冻若此,从官人得温饱,夫宁不愿?然残丑不如人,所可自信者,德耳,又事二夫,官人何取焉!”孟益贤之,向慕尤殷,使媒者函金加币[5],而说其母。母悦,自诣女所,固要之[6],女志终不夺。母惭,愿以少女字孟。家人皆喜,而孟殊不愿。居无何,孟暴疾卒,女往临哭尽哀。

孟故无戚党[7],死后,村中无赖,悉凭陵之,家具携取一空,方谋瓜分其田产。家人亦各草窃以去,惟一妪抱儿哭帷中。女问得故,大不平。闻林生与孟善,乃踵门而告曰:“夫妇、朋友,人之大伦也。妾以奇丑,为世不齿,独孟生能知我,前虽固拒之,然固已心许之矣。今身死子幼,自当有以报知己。然存孤[8]易,御侮难,若无兄弟父母,遂坐视其子死家灭而不一救,则五伦中可以无朋友矣。妾无所多须于君,但以片纸告邑宰,抚孤,则妾不敢辞。”林曰:“诺!”女别而归。林将如其所教,无赖辈怒,咸欲以白刃相仇。林大惧,闭户不敢复行。女听之数日寂无音,及问之,则孟氏田产已尽矣。女忿甚,锐身自诣官。官诘女属孟何人。女曰:“公宰一邑,所凭者理耳。如其言妄,即至戚无所逃罪;如非妄,即道路之人可听也。”官怒其言戆,诃逐而出。女冤愤无以自伸,哭诉于搢绅之门。某先生闻而义之,代剖于宰。宰按之,果真,穷治诸无赖,尽返所取。

或议留女居孟第,抚其孤,女不肯。扃其户,使妪抱乌头,从与俱归,另舍之。凡乌头日用所需,辄同妪启户出粟,为之营办。己锱铢无所沾染,抱子食贫,一如曩日。积数年,乌头渐长,为延师教读,己子则使学操作。妪劝使并读,女曰:“乌头之费,其所自有,我耗人之财以教己子,此心何以自明?”又数年,为乌头积粟数百石,乃聘于名族,治其第宅,析令归。乌头泣要[9]同居,女乃从之,然纺绩如故。乌头夫妇夺其具,女曰:“我母子坐食,心何安矣?”遂早暮为之纪理,使其子巡行阡陌[10],若为佣然。乌头夫妻有小过,辄斥谴不少贷,稍不悛[11],则怫然欲去。夫妻跪道悔词,始止。未几,乌头入泮,又辞欲归。乌头不可,捐聘币[12],为穆子完婚。女乃析子令归。乌头留之不得,阴使人于近村为市恒产百亩而后遣之。

后女疾求归,乌头不听。病益笃,嘱曰:“必以我归葬[13]!”乌头诺。既卒,阴以金啖穆子,俾合葬于孟。及期,棺重,三十人不能举。穆子忽仆,七窍[14]血出,自言曰:“不肖儿[15],何得遂卖汝母!”乌头惧,拜祝之,始愈。乃复停数日,修治穆墓已,始合厝[16]之。

异史氏曰:知己之感,许之以身,此烈男子之所为也。彼女子何知,而奇伟如是?若遇九方皋,直牡视之矣。

【注释】

[1]壑一鼻:鼻翼的一侧塌陷。

[2]问名:议婚,提亲。

[3]聘:娶为妻子。

[4]索:萧索,衰败。

[5]函金加币:封送银两增帛,作为彩礼。

[6]固要(yāo)之:一再迫使女儿改嫁。要,强迫。

[7]戚党:亲族戚属。

[8]存孤:保全、抚育孤儿。

[9]要:苦求。

[10]巡行阡陌:谓督理稼穑之事。

[11]不悛(quān):不悔改,不停止。

[12]捐聘币:代纳聘礼。捐,捐助,出资助人。

[13]归葬:谓送还穆姓坟茔安葬。

[14]七窍:人体眼、耳、口、鼻共七处孔穴,称七窍。

[15]不肖儿:不孝之子。不肖,谓不类其父。

[16]合厝(cuò):合葬。夫妻同葬一个墓穴。

【译文】

平原县乔家有个女儿长得又黑又丑,豁鼻子,瘸着一条腿。二十五六岁了,也没有来提亲的。同县有个姓穆的男子,四十多岁死了老婆,家里很穷,没有钱再娶,就出一份微薄的彩礼,将乔家女儿娶了去。三年后,乔女生了一个儿子。不久,穆生死了。乔女家更穷了,生活十分困难,为能养活儿子,乔女去乞求母亲接济一点。母亲不仅没给接济而且显得很不耐烦,乔女又羞愧又恼恨,发誓再也不到娘家去,只靠纺织维持生活。有一个姓孟的人,老婆死后撇下个儿子叫乌头。孩子还小,刚满周岁,没人抚养,所以孟生急着再娶一房媳妇。媒人一连提好几个,孟生都不中意。偶然看见乔女,十分喜欢,就找人暗中传信表达爱慕之意,表示愿意娶她。乔女推辞说:“现在我生活境况很不好,嫁给您可以得到温饱,怎能不愿意呢?但是我又瘸又丑,所能自信的是品德,如果改嫁于你,你图我什么呢?”听她这番话,孟生敬佩她是一位贤良女子,对她更加爱慕,便叫媒人带上钱去找乔女母亲商量。乔母很高兴,亲自到女儿家里,执意要女儿改嫁孟生。乔女坚决不答应。乔母没办法,对孟生说大女儿不愿意,就把小女儿嫁给他。孟生家人都很喜欢,只有孟生不愿意,他只想娶大女儿。过了不久,孟生突然得急病死了。乔女得知死讯,到孟生家祭奠,哭得很悲哀。

孟生家没有亲戚,孟生一死,村里无赖都来欺负他家。把他家东西拿光后又谋划瓜分孟家的田产。家中仆人也趁机偷走不少东西。家中一片狼藉,只有一个忠心耿耿的老妈妈抱着孟生的儿子在灵堂帐幕中哭泣。乔女问明原委,心中忿忿不平,决定要为孟家做主讨回公道。乔女知道林生是孟生好朋友,她来到林家对林生说:“夫妇、朋友是人间最重要的伦常之道。我长得丑,没人看得起,只有孟生尊重我。以前我虽然拒绝了他的求婚,可我的心却早已许给他了。如今他死了,儿子又小,我当然应该报答这位知己。我抚养他的孤儿容易,可凭我一己之力抵御坏人的欺侮就难了。孟生没有同胞,父母也早不在世,如果我们看着他的儿子饿死,看着他的家产被抢光也不相救,那么五伦中还要朋友做什么!您是孟生最好的朋友,我要求并不高,只恳请您写张状子告到县官那里,孤儿我来抚养。”林生答应了乔女的请求,乔女告辞回家。得知林生准备写状子,那些无赖要和林生动刀子。林生非常害怕,将大门关上,躲在家里不敢出来。乔女回家等几天,不见林生写状子,去问,才知道林生害怕了,这时孟家的田产已经被分光了。乔女气极了,亲自去找县官告状。县官问乔女是孟生的什么人,乔女说:“您是一县之主,断案凭的是理。如果我告的不是实情,就是他的亲戚也逃脱不了罪责;如果我告的属实,那即便是过路人说了也可以听。”县官气乔女说话难听,训斥一通把她赶了出去。乔女又急又悲,就到一个乡绅家里哭诉自己遭遇。乡绅听乔女哭诉,觉得乔女很义气,就替她到县官那里弄清是非曲直。县官查明实情后,惩治了那些无赖,将孟家被抢走的东西全要了回来。

有人提议让乔女住在孟家,这样方便抚养孟家孤儿。乔女不肯,把孟家的房门锁起来,让老妈妈抱着乌头跟她一块回去,住在自家另一间屋里。乌头跟乔女一起生活后,凡是乌头的日常所需,乔女都是和老妈妈一块去孟家打开房门拿出粮食,替乌头置办,自己不沾一点,依然和儿子过穷日子,和从前一样。过了几年,乌头慢慢长大。乔女给他请了老师,教他读书,自己儿子不给读书,让儿子学着干活。孟生家老妈妈劝乔女让儿子和乌头一块读书,乔女说乌头读书的费用是他自己的,她不能耗费人家的钱教自己孩子。又过几年,乔女为乌头积攒了几百石粮食,给他娶了大户人家的女儿为妻。她又把房子整修一遍,让乌头回自己家生活。乌头哭着再三请求乔女和他一同去家住,乔女舍不得乌头哭得伤心,只好依了乌头。住到孟家,乔女仍然亲手纺线织布度日。乌头夫妇不想她每天那么辛苦,把纺织工具收起来。她说:“我们母子俩怎么能光吃孟家的不干活呢,怎么能安心呢?”不能纺织干活,乔女就早起晚睡给乌头管理家务,叫自己儿子去为孟家巡查庄稼,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孟家用人。乌头夫妻偶尔有点小过错,乔女也像亲生母亲那样训斥责备,从不宽容。如果他们不改正错误,乔女就生气要回自己家,直到夫妻俩跪下认错,悔过了,才罢休。乌头考中了秀才,乔女又要告辞回家,乌头不答应,出钱为乔女的儿子娶了媳妇。儿子娶媳妇后,乔女把儿子媳妇从孟家分出去,回自己家生活。乌头知道留不住,暗地里让人从附近村子里买了一百亩好地送给乔女儿子。乔女和乌头夫妇过了一些年,有一次生病,她不肯治疗,要回家。乌头仍然不肯让乔女回家。眼看病情越来越重,很快就要去世,乔女嘱咐乌头,等她死后一定要把她葬在穆家。乌头答应乔女,乔女在病**露出满意的笑容。乔女死后,乌头想把乔女葬在自己家,于是用钱买通她儿子,准备把乔女同自己父亲孟生葬在一起。下葬那天,抬棺的人发觉棺材特别沉,三十个人也抬不动。这时,乔女儿子忽然“扑通”一声倒在地上,七窍流血,嘴里自言自语说:“做儿女的,再不孝也不能让母亲葬在别人家!”乌头害怕了,连忙跪下磕头祷告,乔女的儿子才清醒过来。众人把灵柩停下来,乌头赶紧去修穆家的墓,墓修好后,把乔女同穆生合葬。

异史氏说:士为知己者死,这是忠烈的男子所具有的品质。这女子并不知道这个道理,然而她却能做出如此奇伟的事!如果遇到慧眼识英雄的九方皋,简直会把她当作一个义烈的男子来看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