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氏者，沂之贫民。途中遇一道士，善风鉴[1]，相之曰：“子当以术业富[2]。”张曰：“宜何从？”又顾之，曰：“医可也。”张曰：“我仅识‘之无’耳，乌能是[3]？”道士笑曰：“迂哉！名医何必多识字乎？但行之耳。”

既归，贫无业，乃摭拾海上方[4]，即市廛中除地作肆，设鱼牙蜂房，谋升斗于口舌之间，而人亦未之奇[5]也。会青州太守病嗽，牒檄所属征医。沂故山僻，少医工，而令惧无以塞责，又责里[6]中使自报。于是共举张。令立召之。张方痰喘，不能自疗，闻命大惧，固辞。令弗听，卒邮送去。路经深山，渴极，咳愈甚。入村求水，而山中水价与玉液等，遍乞之，无与者。见一妇漉野菜[7]，菜多水寡，盎中浓浊如涎。张燥急难堪，便乞馀沈饮之。少间，渴解，嗽亦顿止。阴念：殆良方也。

比至郡，诸邑医工，已先施治，并未痊减。张入，求密所，伪作药目，传示内外，复遣人于民间索诸藜藿，如法淘汰讫，以沈进太守。一服，病良已。太守大悦，赐赉甚厚，旌以金扁。由此名大噪，门常如市，应手无不悉效。有病伤寒者，言症求方。张适醉，误以疟剂予之。醒而悟之，不敢以告人。三日后，有盛仪造门而谢[8]者，问之，则伤寒之人，大吐大下而愈矣。此类甚多。张由此称素封[9]，益以声价自重，聘者非重赀安舆[10]不至焉。

益都[11]韩翁，名医也。其未著[12]时，货药于四方。暮无所宿，投止一家，则其子伤寒将死，因请施治。韩思不治则去此莫适，而治之诚无术。往复跮踱[13]，以手搓体，而汙成片，捻之如丸。顿思以此绐[14]之，当亦无所害，晓而不愈，已赚得寝食安饱矣。遂付之。中夜，主人挝门甚急。意其子死，恐被侵辱，惊起，逾垣疾遁。主人追之数里，韩无所逃，始止。乃知病者汗出而愈矣。挽回，款宴丰隆，临行，厚赠之。

【注释】

[1]风鉴：相面术。以人相貌的某些特征，预言人一生祸福的方术。

[2]富：致富。

[3]乌能是：怎么能从事这种职业？乌，何。是，此。

[4]摭（zhí）拾海上方：拾取各地流传的偏方。摭，拾取。海上方，犹言偏方。

[5]未之奇：未奇之。此处意为未引起人们的注意。

[6]里：古代乡一级行政单位，明代设里长管理里中之事。

[7]漉（lù）野菜：淘洗野菜。漉，过滤。

[8]盛仪造门而谢：带着丰盛的礼物亲至其家致谢。仪，礼物。造，至。

[9]素封：古代指称无爵位封邑而富有资财的人。

[10]安舆：即安车。用一匹马拉着可以坐乘的小车。

[11]益都：即青州。

[12]著：著名。

[13]跮踱（chì duó）：徘徊。

[14]绐：欺骗。

【译文】

沂水有一个人姓张，家里很穷。他在路上碰见一个会看面相的道士，道士看了看他，说从他面相上可以看出他能用一些方术致富。姓张的问道士可以从事什么术业致富，道士又仔细端详他一番，说他用医术就能致富。姓张的说不行，自己不识字，怎么能从医呢？道士笑着说：“你这人真是太愚笨了，名医哪里需要多识字？尽管去干就行了。”

姓张的回到家里，想想自己这么穷，做别的事也没有本钱，便搜集一些偏方，到市上摆了个地摊，放上鱼牙、蜂房等东西，给人治病，赚一点粮、钱糊口。人们也没把他看成什么良医。一次，碰上青州太守得了咳嗽病，咳了很长时间也不好，太守下文到各县为他找医生看病。沂水一带很少有会医术的。县官害怕找不到医生没法向上司交差，就叫乡里负责人往上推荐医生。大家一致推举总在集市上摆摊给人治病的姓张的。县官听了，立即召见他。碰巧这时姓张的也正在患痰喘病。自己还治不了自己，接到命令后非常恐惧，便一再推辞，可是县官不听，还是命人把他送往青州。往青州这一路都是大山，姓张的没有水喝，渴得要死。山里水很珍贵，挨门要水喝都没要到。姓张的忍着饥渴走到一个地方，碰见一个农妇在洗野菜。野菜很多，洗了半天，水却没有多少，盆里的水浓浊得像唾液口水那样，看起来很肮脏。姓张的实在渴极了，乞求妇人把剩下的一点洗菜水给自己喝。他喝下洗菜水后，顿时觉得不渴了，连咳嗽也止住了。他心里暗想，这大概就是治咳嗽病的好方子。

到了青州，各县来的医生都已经给太守诊治了一遍，都没见好。姓张的来了后，要求单独给自己安排一间房子，假装一个人闭门认真研究病情开药方子。然后派人到民间索要野菜。野菜要来后，他就按那个农妇的方法淘洗完，把剩下的洗菜水请太守服下。太守喝下，不久，果然药到病除。太守很高兴，赐给姓张的许多钱、物，并赠了一幅金匾挂在了姓张的门上。从此，姓张的名声大震，来找他看病的人，络绎不绝，门庭若市。经他所治的病，没有不见效的。一次，有个患伤寒病的人来找姓张的，进门说了病症后，要求姓张的给他开处方。这时，姓张的正喝醉了酒，马马虎虎地错把治疟疾的药给了病人。等酒醒过来才想起开错方子了，但又不敢再对别人说，就随他了。谁知三天后，忽然有人带着礼物来拜谢。姓张的不知是什么事，一问，才知道那个伤寒病人吃了药后大吐大泻，吐完泻完，病就全好了。像这类误打误撞的事情很多。姓张的从此发了大财，家中成了富户，身价也因此抬高了。凡来请他治病的，不出大价钱，不用车马接送，他就不去。

益都县有个姓韩的老头，是个家喻户晓的名医。没出名前，他挑着药箱四处卖药。一次，他晚上没地方住宿，就投奔到一家人家借宿。正好这家人的孩子患伤寒病快要死了，知道他是卖药的，就请他给孩子治病。韩老头十分为难，心想：不给孩子治病今晚没地方住，治吧又没有办法治。韩老头尴尬地在屋里走来走去，一边走一边两手搓着身子，搓来搓去，身上的污垢搓下来一大片，顺手又把泥垢捻成了一个个丸子。老头灵机一动，心想：给病人吃了这个丸子先应付一下，就算治不好，也能赚得个白住白吃。于是，就把这个泥垢丸子喂给病人吃了下去。睡到半夜，忽然听见主人来敲门，而且敲得很急。韩老头心想：糟了，一定是那孩子死了！他起来爬墙逃跑。主人见他跑，就在后面追。一直追了几里路，韩老头看看逃不掉了停下来。这时主人才上气不接下气地告诉他，孩子吃了丸子，出了一身大汗，病全好了，说完把韩老头又请了回去，好好招待了一番。临走，又赠给他许多钱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