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伊璜[1]，浙人。清明饮野寺中，见殿前有古钟，大于两石瓮，而上下土痕手迹，滑然如新，疑之。俯窥其下，有竹筐受八升许，不知所贮何物。使数人抠[2]耳，力掀举之，无少动。益骇，乃坐饮以伺其人。居无何，有乞儿入，携所得糗糒[3]，堆累钟下。乃以一手起钟，一手掬饵置筐内，往返数四，始尽。已复合之，乃去。移时复来，探取食之。食已复探，轻若启椟[4]。一座尽骇。查问：“若男儿胡行乞？”答以：“啖噉多，无佣者。”查以其健，劝投行伍。乞人愀然虑无阶[5]。查遂携归饵之，计其食，略倍五六人。为易衣履，又以五十金赠之行。
后十馀年，查犹子令于闽，有吴将军六一者，忽来通谒。款谈间，问：“伊璜是君何人？”答言：“为诸父行[6]。与将军何处有素？”曰：“是我师也。十年之别，颇复忆念。烦致先生一赐临也。”漫应之。自念：叔名贤，何得武弟子？
会伊璜至，因告之，伊璜茫不记忆。因其问讯之殷，即命仆马，投刺于门。将军趋出，逆诸大门之外。视之，殊昧生平。窃疑将军误，而将军伛偻[7]益恭。肃客入，深启三四关，忽见女子往来，知为私廨，屏足立。将军又揖之。少间登堂，则卷帘者，移座者，并皆少姬。既坐，方拟展问，将军颐少动，一姬捧朝服至，将军遽起更衣。查不知其何为。众姬捉袖整衿讫，先命数人捺查座上不使动，而后朝拜，如觐君父。查大愕，莫解所以。拜已，以便服侍坐，笑曰：“先生不忆举钟之乞人耶？”查乃悟。既而华筵高列，家乐作于下。酒阑，群姬列侍。将军入室，请衽何趾，乃去。查醉起迟，将军已于寝门外三问矣。查不自安，辞欲返。将军投辖下钥，锢闭之。见将军日无他作，惟点数姬婢养厮卒[8]，及骡马服用器具，督造记籍，戒无亏漏。查以将军家政，故未深叩[9]。一日，执籍谓查曰：“不才得有今日，悉出高厚之赐。一婢一物，所不敢私，敢以半奉先生。”查愕然不受。将军不听，出藏镪数万，亦两置之。按籍点照，古玩床几，堂内外罗列几满。查固止之，将军不顾。稽婢仆姓名已。即命男为治装，女为敛器，且嘱敬事先生，百声悚应[10]。又亲视姬婢登舆，厩卒捉马骡，阗咽[11]并发，乃返别查。后查以修史一案，株连被收，卒得免，皆将军力也。
异史氏曰：厚施而不问其名，真侠烈古丈夫哉！而将军之报，其慷慨豪爽，尤千古所仅见。如此胸襟，自不应老于沟渎。以是知两贤之相遇，非偶然也。
【注释】
[1]查伊璜：查继佐，浙江海宁人，举人，有文名。
[2]抠：把手指伸进，抓牢。
[3]糗糒（qiǔ bèi）：干粮。
[4]椟（dú）：木匣。
[5]无阶：无阶以进，犹言没有门路。
[6]诸父行：伯父、叔父这一辈。
[7]伛偻：曲身弯背，表示恭敬。
[8]养厮卒：指供作奴仆驱使的兵卒。
[9]深叩：深问。叩，问。
[10]悚（sǒng）应：诚惶诚恐地答应。
[11]阗咽：人众车马的嘈杂声。
【译文】
浙江人查伊璜有一年清明节在野外一座寺庙里喝酒，看见寺庙大殿前有口古钟扣在地上。钟很大，足有一个可盛两石水的大水瓮那样大，钟身上和地下留着清清楚楚的用手抓过的新痕迹。查伊璜很惊疑，趴在地上往钟里看了看，发现里面藏着一只可装八升左右的小竹筐，筐里还装着东西，看不清是什么。他命几个人抓着钟耳，拼命往上提，不管几个人怎样用力，古钟纹丝没动。查伊璜更加惊疑，便继续坐下喝酒，等着那个往钟里藏东西的人。不一会儿，走来一个年轻乞丐，他把讨来的饭堆在钟一边，一只手轻轻掀开钟，另一只手把饭抓进筐里，一连掀了好几次，才把饭放完，放完后把钟扣好，走了。过一会儿，年轻乞丐又回来了。掀开钟抓把饭吃起来，吃完掀钟再取，轻松得像开个柜子一样。看到这情景，查伊璜和同座的人都惊骇不已。查伊璜起身问道：“你这样一个堂堂男子汉，怎么落到讨饭的地步呢？”乞丐回答说因为他饭量大，没人愿雇用他做工。查伊璜劝他到军队去。乞丐说去军队当然好，可惜没有门路。查伊璜把他带回家，让他饱餐一顿，他的饭量，比普通人多五六倍。吃完饭又替他换了新衣新鞋，赠给他五十两银子作路费，送他去从军。
过了十多年，查伊璜的一个侄子在福建做县令。福建有个叫吴六一的将军忽然来拜访。查伊璜的侄子查县令不认识吴六一，有些纳闷。交谈间，将军问查县令：“查伊璜是你什么人？”查县令回答说是叔父。查县令问将军在什么地方跟自己叔父有过交往，将军说：“您的叔父查老先生是我老师，我们已经分别十年了，我非常想念他。麻烦您告诉他一声，请他赏光来我家做客！”查县令漫不经心地答应了一声，心里还有一些不明白，叔父是个名儒，怎么会有武弟子呢？
过了不久，查伊璜到侄子这里来，查县令把将军来访的事告诉他，查伊璜记不得认识这位将军。查县令说那将军来访时态度很是恭敬迫切，很想找到自己的老师。查伊璜便命人备马，带着仆人去将军家登门拜访。将军迎出大门。查伊璜打量打量他，一点也不认识，心里怀疑将军认错人了。但将军对他却越发恭敬，将客人请进家。穿过三四道门，院中有女子来来往往，查伊璜知道这是将军的内院，站在那里不再往前走。将军作揖请他再往里走。不一会儿，走进堂屋，只见掀门帘的、搬椅子的，全是年轻的侍妾。查伊璜落座后，刚想问个明白，见将军脸上微一示意，便有个侍妾给他捧来官服。将军匆忙站起来换官服，查伊璜不明白他要干什么。正当他寻思的时候，众侍童已经帮将军穿戴整齐，查伊璜刚想从座位上站起来，将军又叫几个人过去按着查伊璜不让他起身，自己对着查伊璜大礼参拜起来，犹如拜见皇帝一样。查伊璜惊愕极了，怎么也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将军拜完，又换上便服坐在查伊璜旁边，笑着说：“难道先生不记得那个举钟的乞丐了吗？”查伊璜这才想起往事。过了会儿，将军摆上了丰盛的酒宴，奏起优美的乐曲款待恩人。酒饱饭足后，将军去为查伊璜安排住宿的地方，又命令几个仆人服侍着，安排妥当后才告辞离开。第二天早上，查伊璜因为昨晚酒喝得比较多，起得很迟，将军却早已在他卧室门外问候多次了。查伊璜得知后，心里很不安，想告辞回去。听说恩人要走，将军把大门锁上，不让走。查伊璜在将军府上，见将军连续几天不干别的，只是清点家中的奴仆丫头、骡马器具和珍玩服饰，亲自监督着把这些财物造簿登记，并且一再告诫下属不准遗漏。查伊璜以为将军是在整理自家家务事。将军拿着全部家产登记簿，对查伊璜说：“我能有今天，全凭先生当年厚待恩赐。现在的一个奴婢、一件器物，我都不敢独自享有，今天把我的一半家产分给先生！”查伊璜大吃一惊，坚决推辞。将军不听，又拿出窖藏的数万两银子，一分为二。又按登记簿点出一半古玩、床几等物，堂屋内外都快摆满了。查伊璜再三阻止，将军不顾，又按姓名点出一半奴婢仆人，随即命点出的男仆收拾行李，女仆收拾器具，并且嘱咐他们要好好伺候先生，仆人们齐声答应。将军让查伊璜带着他的一半财产回家，亲眼看着婢妾们登上车子，仆人们套好骡马，热热闹闹地上路了，才和查伊璜告别。后来，查伊璜牵连到修史一案中，被逮捕入狱。最后终于能被无罪释放，都是吴将军从中出力的结果。
异史氏说：给人丰厚的施舍而不问人家的姓名。的确有古道侠肠的大丈夫襟怀！而吴将军的报恩，慷慨豪爽，尤其是千古之下所少见的。有这样的胸怀，自然不应老死于沟壑而默默无闻。由此可知，这两位贤人的相遇，并非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