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1]东香山之前，有周顺亭者，事母至孝。母股生巨疽[2]，痛不可忍，昼夜呻[3]。周抚肌进药，至忘寝食。数月不痊，周忧煎无以为计。梦父告曰：“母疾赖汝孝。然此创非人膏涂之不能愈，徒劳焦侧也。”醒而异之。乃起，以利刃割胁肉，肉脱落，觉不甚苦。急以布缠腰际，血亦不注。于是烹肉持膏，敷母患处，痛截然顿止。母喜，问：“何药而灵效如此？”周诡对之。母创寻愈。周每掩护割处，即妻子亦不知也。既痊，有巨痕如掌，妻诘之，始得其情。

异史氏曰：刲[4]股为伤生之事，君子不贵。然愚夫妇何知伤生为不孝[5]哉？亦行其心之所不自已[6]者而已。有斯人而知孝子之真，犹在天壤[7]。司风教者[8]，重务良多，无暇彰表，则阐幽明微[9]，赖兹刍荛[10]。

【注释】

[1]青州：府名，治所在今山东省益都县。

[2]疽：痈疽，恶疮名。

[3]呻：皱眉呻吟。

[4]刲（kuī）股：割股，指割股疗亲。

[5]伤生为不孝：《孝经》认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能随便伤害，否则即为不孝。

[6]不自已：不能自我克制。

[7]天壤：天地。

[8]司风教者：主管风俗教化的人，指掌权官吏。

[9]阐幽明微：即阐明幽微。幽微，指含义深远的道理。

[10]赖兹刍荛：意谓依赖于民间普通的人。刍荛，作者自谦之词，谓文章浅陋。

【译文】

青州东香山前有个远近闻名的孝子名叫周顺亭，侍奉母亲最孝顺。有一次，母亲大腿上生了个很大的毒疮，昼夜疼痛，白天黑夜都皱着眉头呻吟。周顺亭日夜守护在母亲病床前为母亲擦洗换药，忘记吃饭和睡觉。倾心伺候母亲好几个月，母亲的毒疮仍不见痊愈，周顺亭忧心如焚，但也一筹莫展毫无办法。有天夜里，周生梦见早已去世的父亲对他说：“你母亲的病能不能痊愈全凭你的孝顺。她生的这种疮很不一般，不用人膏涂抹是不能治愈的。”父亲说完，周生就从梦中惊醒。想起梦中父亲说的用人膏涂抹，于是起床，拿锋利的刀子将自己腰侧的肉割下来。割肉的时候也不觉得太痛苦，肉割下后急忙用布缠住腰间的伤口，血也不往外流。他把肉烹制成膏，拿去敷在母亲的毒疮上，涂上用儿子肉烹制成的膏，多日饱受毒疮疼痛的母亲立刻觉得不疼了。母亲大喜，问儿子从哪里找来的药这样灵验，周生没把实话告诉母亲，只说是偶尔找到的普通药膏，母亲的毒疮很快痊愈了。周生保守住割肉为母亲熬药的事，时时掩盖着腰间刀割的伤口，连妻子和孩子也不知道。等到伤口愈合后，腰间留下巴掌大一块疤痕。妻子看到这么大疤痕，再三追问，才知道实情，深深被丈夫的孝心感动。

异史氏说：割股疗亲是伤生的事，君子不加推崇。但是无知的男女怎知伤生是不孝呢？他们也只是在做内心中无法不做的事情而已。有这种人，才知道孝子的真面目还存在于天地间。掌管风俗教化的人，重要的事务很多，没工夫加以表彰，所以阐明深刻的道理，尚有赖于民间普通人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