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四相公(1 / 1)

莱芜张虚一者,学使张道一之仲兄也,性豪放自纵。闻邑中某氏宅为狐狸所居,敬怀刺往谒,冀一见之。投刺隙中,移时,扉自辟。仆者大愕,却退,张肃衣敬入。见堂中几榻宛然,而阒寂无人,遂揖而祝曰:“小生斋宿[1]而来,仙人既不以门外见斥,何不竟赐光霁?”忽闻虚室中有人言曰:“劳君枉驾,可谓跫然足音矣。请坐赐教。”即见两座自移相向。甫坐,即有镂漆朱盘贮双茗盏,悬目前。各取对饮,吸沥有声,而终不见其人。茶已,继之以酒。细审官阀,曰:“弟姓胡氏,于行为四,曰相公[2],从人所呼也。”于是酬酢议论[3],意气颇洽。鳖羞鹿脯,杂以芗蓼[4]。进酒行炙者,似小辈甚夥。酒后颇思茶,意才少动,香茗已置几上。凡有所思,无不应念即至。张大悦,尽醉始归。自是三数日必一访胡,胡亦时至张家,并如主客往来礼。

一日,张问胡曰:“南城中巫媪,日托狐神,渔病家利。不知其家狐,君识之否?”曰:“彼妄耳,实无狐。”少间,张起溲溺[5],闻小语曰:“适所言南城狐巫,未知何如人。小人欲从先生往观之,烦一言请于主人。”张知为小狐,乃应曰:“诺。”即席而请于胡曰:“我欲得足下服役者一二辈,往探狐巫,敬请君命。”胡固言不必。张言之再三,乃许之。既而张出,马自至,如有控者。既骑而行,狐相语于途,谓张曰:“后先生于道途间,觉有细沙散落衣襟上,便是吾辈从也。”

语次进城,至巫家。巫见张生,笑逆曰:“贵人何忽得临?”张曰:“闻尔家狐子大灵应,果否?”巫正容曰:“若个蹀躞语,不宜贵人出得!何便言狐子?恐吾家花姊不欢!”言未已,空中发半砖来,中巫臂,踉欲跌。惊谓张曰:“官人何得抛击老身也!”张笑曰:“婆子盲也!几曾见自己额颅破,冤诬袖手[6]者?”巫错愕不知所出。正回惑间,又一石子落,中巫,颠蹶,秽泥乱堕,涂巫面如鬼,惟哀号乞命。张请恕之,乃止。巫急起奔遁房中,阖户不敢出。张呼与语曰:“尔狐如我狐否?”巫惟谢过。张仰首望空中,戒勿复伤巫,巫始惕惕[7]而出。张笑谕之,乃还。

由是每独行于途,觉尘沙淅淅然[8],则呼狐语,辄应不讹。虎狼暴客,恃以无恐。如是年馀,愈与胡莫逆。尝问其甲子,殊不自记忆,但言:“见黄巢反[9],犹如昨日。”一夕共话,忽墙头苏然作响,其声甚厉[10],张异之。胡曰:“此必家兄。”张言:“何不邀来共坐?”曰:“伊道[11]颇浅,只好攫鸡啖便了足耳。”张谓胡曰:“交情之好,如吾两人,可云无憾。终未一见颜色,殊属恨事。”胡曰:“但得交好足矣,见面何为?”一日,置酒邀张,且告别。问:“将何往?”曰:“弟陕中产,将归去矣。君每以对面不觌为恨,今请一识数岁之友,他日可相认耳。”张四顾都无所见。胡曰:“君试开寝室门,则弟在焉。”张如其言,推扉一觑,则内有美少年,相视而笑,衣裳楚楚,眉目如画,转瞬之间,不复睹矣。张反身而行,即有履声藉藉随其后,曰:“今日释君憾矣。”张依恋不忍别,胡曰:“离合自有数,何容介介。”乃以巨觥劝酒,饮至中夜,始以纱烛[12]导张归。及明往探,则空房冷落而已。

后道一先生为西川学使,张清贫犹昔,因往视弟,愿望颇奢。月馀而归,甚违初意,咨嗟马上,嗒丧若偶[13]。忽一少年骑青驹,蹑[14]其后。张回顾,见裘马甚丽,意甚骚雅[15],遂与语间。少年察张不豫,诘之,张因欷歔而告以故,少年亦为慰藉。同行里许,至歧路中,少年乃拱手别曰:“前途有一人,寄君故人一物,乞笑纳也。”复欲询之,驰马径去。张莫解所由。又二三里许,见一苍头,持小簏[16]子,献于马前,曰:“胡四相公敬致先生。”张豁然顿悟。受而开视,则白镪满中。及顾苍头,已不知所之矣。

【注释】

[1]斋宿:先一日斋戒。表示虔诚。

[2]相(xiàng)公:旧时对上层社会年轻人的尊称。

[3]酬酢议论:指饮酒交谈。酬酢,主客互相敬酒。

[4]芗蓼:古时调味的香料。

[5]溲溺:小便。

[6]袖手:缩手袖内,旁观者。

[7]惕惕:忧惧的样子。

[8]淅淅然:风沙吹落的声音。

[9]黄巢反:指唐朝末年黄巢起义。

[10]厉:猛烈。

[11]道:道行,指修行的程度。

[12]纱烛:纱灯。

[13]嗒丧若偶:灰心丧气,呆若木偶。

[14]蹑:追踪。

[15]骚雅:文雅。

[16]簏:圆形小竹筐。

【译文】

山东莱芜张虚一,是学政张道一的二哥,性情豪放不受约束。有一次,张虚一听说城里某家的宅院被狐仙占着,郑重其事带着名帖前往拜访,希望能见上狐仙一面。他把名帖从大门的缝隙里投进去,不一会,门自动开了。跟在身后的仆人大惊失色,赶紧后退。张生不怕,把衣帽整理一番进了门。堂屋里摆设着桌椅,安安静静看不见一个人。张生对着天空拱手作揖说:“小生我斋戒过后诚意来拜访,仙人既然不拒我于门外,为什么不让我见一面呢。”说完,忽然听到空屋里有声音传出来:“有劳您大驾光临,您请坐,请您赐教!”随即见两个座位自行移动并相对摆好。张生刚刚坐下,就有一个雕花的红漆茶盘,盛着两杯香茶,悬空来到跟前。张生拿起茶杯,能听见对面喝茶的吸沥声,但是却始终看不见那位坐在对面喝茶的人。喝完茶,接着摆上酒。张生细细询问对方的家族姓氏,对面回答说姓胡,排行第四,随从的人称呼他为相公。双方相互敬酒交谈议论,意气相投。桌上的菜肴都是海味山珍,非常丰盛。送酒端菜的,好像都是些年轻的晚辈,并且人数很多。酒饱饭足后张生很想喝点茶,这念头刚一产生,香茶早已放置在桌子上了。凡是有想要的东西,只要心里一想到,马上就到眼前。张生开怀痛饮,大醉而归。自此以后他每隔三几天便去拜访胡四相公,胡四相公也经常到张家来,互相依照主客往来礼节招待。

有一天,张生问胡四相公认不认识南城巫婆家的狐仙,那巫婆家狐仙有神术,巫婆天天借狐仙给人治病索要钱财。胡四相公说那巫婆说谎骗人,她家并没有狐。一会儿,张生起身去小便,听到有个小狐仆小声说:“刚才您说的南城狐巫,不知是什么人。小人想跟随先生去看看,麻烦您能为我说句话,请求主人允许。”张生说行。张生回去后就在席间请求胡四相公说想带两个仆人去探视巫婆,请胡四同意。胡四相公不太乐意。张生再三要求,胡四才同意。张生出门,马自己走过来,像有人牵引着似的。张生走过去骑上马往前走,狐仆在路上跟张生边走边说话。狐仆对张生说以后先生走在道上,如发觉有细沙散落在衣襟上时,便是狐仆跟从着。

说着话,不知不觉进了城,到了巫婆家。巫婆见张生来,笑着迎上前去欢迎贵客光临。张生问:“听说你家的狐子很灵验,是这样吗?”巫婆收起笑容,语气严肃地叫张生说话不可随便,她家花姊听见会不高兴。巫婆的话还没说完,空中忽然掉下半块转头,正好打中巫婆的手臂,巫婆被砖头打得身体摇晃了几下,差点跌倒。巫婆以为是张生扔砖头打她,便责备张生。张生笑她眼瞎,自己额头破了就诬陷旁边无辜的人。巫婆非常惊讶,不知砖头是从哪里打来的。正在疑惑不定时,又有一个石子落下来打中她,她被打得跌倒在地上。接着有污泥纷纷往下落,把巫婆的脸涂抹成了鬼脸,巫婆哀号着请求饶命。看到巫婆的狼狈样,张生知道是跟随他的狐仆帮他忙,于是请狐仆饶了她,污泥才不再落。巫婆急忙爬起来逃到屋里,关上门不敢出来。张生高声问她谁的狐狸更高明,巫婆只得认错。张生仰起头望着空中,告诉狐仆不要再伤害巫婆,巫婆才提心吊胆地走出屋来。张生笑着告诫她一番,回了家。

从此张生每逢独自行走在路上,只要发觉尘沙落在身上,便招呼小狐仆说话,两狐仆总是应答无误。在小狐仆的保护下,就算面对虎狼歹徒,张生也觉得有依靠,不胆怯。这样过了一年多,张生和胡四相公的交情更加深厚。张生问胡四相公年龄多大,胡四相公说记不清了,只说见过黄巢造反。有天晚上两人在一起说话,忽然听见墙头上有动静,声音很大。张生很奇怪。胡四相公叫张生不必惊慌,一定是他哥哥来了。张生说,既然是哥哥,为什么不邀请来一块坐坐?胡四相公说哥哥的道业很浅,只要能抓只鸡吃便很满足了。张生说:“像我们这样深情厚谊的交往,可以说是毫无遗憾,但我始终没能见到您的颜面,实在让人遗憾。”胡四相公说只要交情深厚就足够了,见不见面都无妨。胡四相公置办酒席邀请张生,并向张生告别。张生问他要到哪里去,胡四相公说他生于陕中,要回陕中去。又说张生每次都因看不到他的脸面而不满意,在临别之际,就让张生见一见几年来的朋友,以后再见面时好相认。张生赶紧四处寻找,没找到。胡四相公叫他打开寝室门。张生推门一看,看见寝室里面有一个美少年,两人相对一笑。美少年衣裳华丽,眉眼如画,转眼之间就再也看不到了。张生刚转身走,就有脚步声跟随在他后面,说:“这回您看到我了,算是解除了您的遗憾了。”张生依恋不舍,不忍心跟他分别。胡四相公说:“您不必忧伤,离合自有定数,何必放在心上。”于是用大酒杯劝饮,两人一直喝到半夜,才用灯笼送张生回家。天亮后张生再去探望胡四相公,胡宅早已成了冷落的空房子。

后来张道一先生到西川任学使,而张虚一还像原先那样清贫。张虚一前往西川去看望做官的弟弟,去时候抱的希望很大,可是只过了一个月就回来了,边走边坐在马上叹气,垂头丧气的就像个木头人。忽然有一个少年骑着黑色的马驹,跟随在他身后。张生回头看了看,见这个少年衣着非常华丽,风度潇洒文雅,便和他闲谈起来。少年见张生心里不痛快,就问原因。张生叹息着把来龙去脉告诉给少年。少年听说后用好话安慰他,二人同行了一里多路,到了岔道口,少年这才拱手道别说:“前边路上有一个人,会把您老友送给您的礼物转交给您,请收下。”张生刚想再问点什么,那少年已经赶马径直奔驰而去。张生不明白少年说的话,独自又走了二三里地,看见一个老家人,手里拿着一个小竹箱子,老人家把小竹箱子献到张生马前,说:“这是胡四相公敬送给先生的。”听到胡四相公这个名字,张生恍然大悟。接过来打开一看,原来是满满的一箱白银。等到再看老家人时,却早已不知去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