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督同将军梁公,解组乡居,日携棋酒,游翔林丘间。会九日登高,与客弈[1]。忽有一人来,逡巡局侧,耽玩不去。视之,面目寒俭,悬鹑结焉。然而意态温雅,有文士风。公礼之,乃坐,亦殊谦[2]。公指棋谓曰:“先生当必善此,何勿与客对垒[3]?”其人逊谢移时,始即局。局终而负,神情懊热[4],若不自已。又着[5]又负,益惭愤。酌之以酒,亦不饮,惟曳客弈。自晨至于日昃[6],不遑溲溺。
方以一子争路,两互喋聒[7],忽书生离席悚立,神色惨沮[8]。少间,屈膝向公座,败颡[9]乞救。公骇疑,起扶之曰:“戏耳,何至是?”书生曰:“乞付嘱圉人,勿缚小生颈。”公又异之,问:“圉人谁?”曰:“马成。”先是,公圉役马成者,走无常,常十数日一入幽冥,摄牒作勾役[10]。公以书生言异,遂使人往视成,则僵卧已二日矣。公乃叱成不得无礼。瞥然间,书生即地而灭。公叹咤良久,乃悟其鬼。
越日,马成寤,公召诘之。成曰:“书生湖襄人,癖嗜弈,产**尽。父忧之,闭置斋中,辄逾垣出,窃引空处,与弈者狎。父闻诟詈,终不可制止。父愤悒赍恨而死。阎摩王以书生不德,促其年寿,罚入饿鬼狱,于今七年矣。会东岳凤楼成,下牒诸府,征文人作碑记。王出之狱中,使应召自赎。不意中道迁延,大愆限期。岳帝使直曹问罪于王,王怒,使小人辈罗搜之。前承主人命,故未敢以缧绁系之。”公问:“今日作何状?”曰:“仍付狱吏,永无生期矣。”公叹曰:“癖之误人也如是夫!”
异史氏曰:见弈遂忘其死,及其死也,见弈又忘其生,非其所欲有甚于生者哉?然癖嗜如此,尚未获一高着,徒令九泉下,有长死不生之弈鬼也。可哀也哉!
【注释】
[1]弈:下棋。
[2](huī)谦:谦抑,谦逊。
[3]对垒:谓对局。
[4]懊热:懊丧焦急。
[5]着:着子布棋,即下棋。
[6]日昃:日斜,太阳偏西。
[7]喋聒:指言语争竞,不停地争吵。
[8]惨沮:凄惨沮丧。
[9]败颡:叩头出血。败,(磕)坏。颡,额头。
[10]摄牒作勾役:意谓携带冥府文书充当勾魂差使。摄,拿着。勾,拘捕。
【译文】
扬州督同将军梁公,辞官后回到家乡居住,每天带着棋和酒,在绿林青山之间游玩。九月九日重阳节,梁公和客人下棋取乐。忽然来一个人,在棋局旁边走来走去,非常沉迷。梁公打量他一番,见他样子简朴,衣服上竟然还打着许多补丁,仪态却温文尔雅。梁公见他久久不肯离去,便向他施礼请他坐下。那人这才坐下来观棋。梁公说:“先生一定是围棋高手,为什么不和客人对阵一番呢?”那人谦逊地推让一会,才开始和客人对局。第一局,那人败了,脸上显出懊丧焦急的神情,像是不能控制自己的样子。再下再败,更加恼怒惭愧。梁公为缓和他情绪,把酒给他倒上劝他喝一杯,那人不喝,只是拉客人继续下棋。从早晨下到太阳偏西,竟然连厕所都不去。
有一阵,他跟对手因为一个棋子,不停争吵,吵着吵着,这个书生忽然很恐惧地离开座位站起来,神色凄惨沮丧。他就那样愣愣地站着,过一会,扑通一声屈膝给梁公跪下,不停磕头,把额头都磕破了,一边磕头一边请求梁公救他。梁公一时间弄不清是怎么回事,将他扶起来,劝他不要这样,下棋只是游戏而已,输赢都是很平常的事。那人不理会梁公的话,一再托付梁公嘱咐监狱看守,不要捆绑他脖子。梁公听了他的话更觉得奇怪,问他监狱看守是谁,那人回答说叫马成。说到马成,梁公想起自己在任时,手下有个监狱差役名叫马成。这人会被无常带走,经常十几天就进阴曹地府一次,拿着冥府的文书在阴间做勾魂捕差役。梁公派人去找马成,马成果然已经僵硬地在**躺了两天了。梁公呵斥马成不得对下棋的那书生无礼。梁公刚说完,一转眼,再看那人,就地倒下不见了。梁公慨叹诧异了好久,这才明白过来,下棋的书生不是人,是个鬼。
过了一天,马成完成阴间差事醒过来,梁公把他召来问这件事。马成说下棋的书生是湖襄人,爱好下棋成癖,家产都败光了。父亲为他的事发愁,把他关在书房中,但他总是翻墙偷偷出去,躲到人少的地方和同样喜欢下棋的人继续亲密来往。父亲看他执迷不悟,生气极了,非常严厉地责骂他,但终究也没能制止住,父亲在气愤愁闷中死去了。父亲死后,阎王因书生无德,气死了父亲而减了他的寿命,罚他进饿鬼地狱,至今已经七年了。这次恰逢东岳凤楼落成,向各个地府下达通知,征召文人撰写碑记。阎王让这个书生从牢狱中出来,让他前去应召写碑记赎罪。没想到他途中拖延,违背了期限。东岳大帝派值日的官吏对阎王问罪。阎王大怒,派马成带人搜捕他。正当要将他拿下时,接到梁公吩咐,所以没敢用绳索捆绑他。梁公问:“那他今天怎么样了?”马成说那人已经被狱吏拿回阴曹地府,失掉这次回到阳间的机会,他就永远不能生还了。梁公叹息道:“癖好误人竟到了这样的地步啊!”
异史氏说:见到下棋就忘乎所以,把自己死了可以转生阳世的唯一机会也失掉了。这真是把嗜好看得比生命还重要!然而嗜好到这种程度,还没成为一个棋中高手,只能让九泉之下多个不愿再转生阳世的棋鬼罢了。实在是可悲得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