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娘(1 / 1)

金大用,中州[1]旧家子也。聘尤太守女,字庚娘,丽而贤,逑好甚敦。以流寇之乱[2],家人离逖。金携家南窜。途遇少年,亦偕妻以逃者,自言广陵[3]王十八,愿为前驱[4]。金喜,行止与俱。至河上,女隐告金曰:“勿与少年同舟。彼屡顾我,目动而色变[5],中叵测[6]也。”金诺之。王殷勤,觅巨舟,代金运装,劬劳[7]臻至[8],金不忍却。又念其携有少妇,应亦无他。妇与庚娘同居,意度亦颇温婉。王坐舡[9]头上,与橹人倾语,似其熟识戚好。未几,日落,水程迢递[10],漫漫[11]不辨南北。金四顾幽险,颇涉疑怪。顷之,皎月初升,见弥望[12]皆芦苇。既泊,王邀金父子出户一豁,乃乘间挤金入水。金父见之,欲号,舟人以篙筑之,亦溺。生母闻声出窥,又筑溺之。王始喊救。母出时,庚娘在后,已微窥之。既闻一家尽溺,即亦不惊,但哭曰:“翁姑俱没,我安适归?”王入劝:“娘子勿忧,请从我至金陵。家中田庐,颇足赡给,保无虞[13]也。”女收涕曰:“得如此,愿亦足矣。”王大悦,给奉良殷。既暮,曳女求欢,女托体姅,王乃就妇宿。初更既尽,夫妇喧竞,不知何由,但闻妇曰:“若所为,雷霆恐碎汝[14]颅矣!”王乃挝[15]妇。妇呼云:“便死休!诚不愿为杀人贼妇!”王吼怒,摔妇出,便闻骨董一声,遂哗言妇溺矣。

未几,抵金陵,导庚娘至家,登堂见媪。媪讶非故妇。王言:“妇堕水死,新娶此耳。”归房,又欲犯。庚娘笑曰:“三十许男子,尚未经人道耶?市儿初合卺,亦须一杯薄浆酒,汝家沃饶,当即不难。清醒相对,是何体段[16]?”王喜,具酒对酌。庚娘执爵,劝酬殷恳。王渐醉,辞不饮,庚娘引巨碗,强媚劝之,王不忍拒,又饮之。于是酣醉,裸脱促寝。庚娘撤器烛,托言溲溺;出房,以刀入,暗中以手索王项,王犹捉臂作昵声。庚娘力切之,不死,号而起;又挥之,始殪[17]。媪仿佛有闻,趋问之,女亦杀之。王弟十九觉焉。庚娘知不免,急自刎,刀钝[18]不可入,启户而奔。十九逐之,已投池中矣。呼告居人,救之已死,色丽如生。共验王尸,见窗上一函,开视,则女备述其冤状。群以为烈,谋敛赀作殡[19]。天明,集视者数千人,见其容,皆朝拜之。终日间,得金百,于是葬诸南郊。好事者为之珠冠袍服,瘗藏[20]丰满焉。

初,金生之溺也,浮片板上,得不死。将晓,至淮上,为小舟所救。舟盖富民尹翁专设以拯溺者。金既苏,诣翁申谢。翁优厚之,留教其子。金以不知亲耗,将往探访,故不决。俄曰:“捞得死叟及媪。”金疑是父母,奔验果然。翁代营棺木。生方哀恸,又白:“拯一溺妇,自言金生其夫。”生挥涕[21]惊出,女子已至,殊非庚娘,乃王十八妇也。向金大哭,请勿相弃。金曰:“我方寸已乱,何暇谋人?”妇益悲。尹得其故,喜为天报,劝金纳妇。金以居丧为辞,且将复仇,惧细弱作累。妇曰:“如君言,脱庚娘犹在,将以报仇居丧去之耶?”翁以其言善,请暂代收养,金乃许之。卜葬翁媪,妇缞绖哭泣,如丧翁姑。既葬,金怀刃托钵,将赴广陵。妇止之曰:“妾唐氏,祖居金陵,与豺子同乡。前言广陵者,诈也。且江湖水寇,半伊同党,仇不能复,只取祸耳。”金徘徊不知所谋。

忽传女子诛仇事,洋溢河渠,姓名甚悉。金闻之一快,然益悲。辞妇曰:“幸不污辱。家有烈妇如此,何忍负心再娶?”妇以业有成说,不肯中离,愿自居于媵妾。会有副将军袁公,与尹有旧,适将西发,过尹。见生,大相知爱,请为记室。无何,流寇犯顺[22],袁有大勋,金以参机务,叙劳,授游击以归。夫妇始成合卺之礼。

居数日,携妇诣金陵,将以展庚娘之墓。暂过镇江,欲登金山。漾舟中流,欻一艇过,中有一妪及少妇,怪少妇颇类庚娘。舟疾过,妇自窗中窥金,神情益肖。惊疑不敢追问,急呼曰:“看群鸭儿飞上天耶!”少妇闻之,亦呼云:“馋猧儿欲吃猫子腥耶!”盖当年闺中之隐谑也。金大惊,反棹近之,真庚娘。青衣[23]扶过舟,相抱哀哭,伤感行旅。唐氏以嫡礼见庚娘。庚娘惊问,金始备述其由。庚娘执手曰:“同舟一话,心常不忘,不图吴越一家[24]矣。蒙代葬翁姑,所当首谢,何以此礼相向?”乃以齿序,唐少庚娘一岁,妹之。

先是,庚娘既葬,自不知历几春秋。忽一人呼曰:“庚娘,汝夫不死,尚当重圆。”遂如梦醒。扪之,四面皆壁,始悟身死已葬。只觉闷闷,亦无所苦。有恶少窥其葬具丰美,发冢破棺,方将搜括,见庚娘犹活,相共骇惧。庚娘恐其害己,哀之曰:“幸汝辈来,使我得睹天日。头上簪珥,悉将去,愿鬻我为尼,更可少得直。我亦不泄也。”盗稽首曰:“娘子贞烈,神人共钦。小人辈不过贫乏无计,作此不仁。但无漏言幸矣,何敢鬻作尼!”庚娘曰:“此我自乐之。”又一盗曰:“镇江耿夫人,寡而无子,若见娘子,必大喜。”庚娘谢之。自拔珠饰,悉付盗,盗不敢受,固与之,乃共拜受。遂载去,至耿夫人家,托言舡风所迷。耿夫人,巨家,寡媪自度。见庚娘大喜,以为己出。适母子自金山归也。庚娘缅述[25]其故。金乃登舟拜母,母款之若婿。邀至家,留数日始归。后往来不绝焉。

异史氏曰:大变当前,**者生之,贞者死焉。生者裂人眦[26],死者雪人涕[27]耳。至如谈笑不惊,手刃仇雠,千古烈丈夫中,岂多匹俦哉!谁谓女子,遂不可比踪彦云也?

【注释】

[1]中州:指河南省。

[2]流寇之乱:指明末李自成义军由陕入豫。时间约在崇祯前期至中期。

[3]广陵:江苏扬州旧称“广陵郡”,明清为扬州府,府治在今扬州市。

[4]前驱:领路,向导。

[5]目动而色变:眼睛贼溜溜的,神色不正常。

[6]中叵(pǒ)测:谓内心阴险。叵,不可。

[7]劬(qú)劳:勤劳,劳苦。

[8]臻至:周到。

[9]舡(chuán):船。

[10]水程迢递:水路遥远。意思是看不到可以停泊的处所。迢递,远貌。

[11]漫漫:旷远无际的样子,形容水面广阔。

[12]弥望:犹言极望,满眼。

[13]无虞:不用发愁。虞,忧虑。

[14]若:汝,你。

[15]挝:打。

[16]体段:体统。

[17]殪(yì):死。

[18]钝(jué):刃不锋利叫“钝”,刃卷缺叫“”。

[19]作殡:治丧。

[20]瘗藏(yì cáng):陪葬物品。

[21]挥涕:抹眼泪。

[22]犯顺:以逆犯顺。指作乱造反。

[23]青衣:侍女。

[24]吴越一家:敌对双方成为一家人。

[25]缅述:告诉。

[26]裂人眦:把人恨得眼眶瞪裂,意谓极度痛愤。眦,目眶。

[27]雪人涕:使人挥泪悲伤。雪,擦拭。

【译文】

中州的金大用是旧官宦人家子弟,他的妻子庚娘是尤太守的女儿,长得既美丽又贤惠,夫妻俩感情很深。那时正值兵荒马乱,金大用一家远离故乡,到南方逃难。路上遇到一位少年也带着妻子逃难,那人自称是扬州人,名叫王十八,愿意在前面为他们引路。金大用很高兴,两家人便同行同住。到了一条河边,庚娘偷偷告诉金大用,叫他不要和那少年同乘一条船。庚娘说因为那少年他总是盯着她看,眼珠乱转,神色不正常,好像心术不正。金大用答应了妻子,准备另外找船和妻子单独走。可是王十八殷勤地雇了条大船,十分热情地帮金家搬运行李到他的大船,忙忙碌碌,非常周到。金大用不忍拒绝他的好意,又想到他还带着少妇,于是就又和他同一条船走。少妇与庚娘住在一起,看上去温顺和气。王十八坐在船头上,同船家亲近地说着话,好像是早就认识的亲朋好友。太阳落山了,辽阔的水面一望无际,分不清东西南北。金大用看四周荒凉险恶,心里很不踏实。船行了一会儿,月亮升起来了,只见到处是芦苇。船在芦苇处停下来,王十八邀请金大用父子到船头看风景,还没等金大用站住脚就将他挤下水去。金大用的父亲看见儿子落水,刚要呼喊,船家用篙一下把他打落水中。金家母亲听到声音出来察看,也被打下船去。将金家母亲打下船,王十八才假惺惺地喊救人。刚才金母出来时,庚娘在后边,已经察觉发生的事有蹊跷。当她听到一家人都掉进河里,却一点也不惊慌,只是哭着说公婆都淹死了,自己到哪里去呢?王十八进来劝她不要忧虑,就跟他到南京去,并且特别强调说他家有房子有地,很富裕,保她吃穿不愁。听了王十八的话,庚娘不哭了,说如果能这样就满足了。王十八非常高兴,一路殷勤地伺候庚娘。到了晚上,王十八拉住庚娘要跟她住在一起,庚娘假托说身体不好,王十八就到少妇那里睡了。天快亮时,王十八夫妇不知为什么吵起架来,只听到女的说做这种事,雷霆会劈碎王十八的头!王十八暴打那女人,女的喊叫着说死了算了,死了也不愿给杀人贼当老婆!王十八吼叫着把女人拖出船舱,只听到咕咚一声,妇人也落水了。

船一直在水里走,过了几天,到达南京。王十八领庚娘回到家,上堂拜见母亲。王母问怎么不是原来的媳妇。王十八说原先的媳妇掉到水里淹死了,这个是新娶的。回到房里,王十八又要亲近庚娘,庚娘笑着说:“三十多岁的男人了,还不懂人情世故吗?普通人家成亲,还得喝一杯薄酒呢,你家这么富裕,如果草率行事,成什么样子呢?”王十八很高兴,赶紧置办酒席,两人对坐饮酒。庚娘拿着酒壶殷勤劝酒,王十八慢慢有些醉了,说不能再喝了。庚娘换了个大碗,妩媚地笑着强要他喝。王十八不忍心拒绝,又喝了下去,喝完就酩酊大醉。庚娘撤了灯烛,借口要上厕所,走出房门,拿了把刀进来。她摸黑来到床前,伸手摸王十八的脖子,王十八还以为庚娘要亲近他,抓着庚娘的胳膊,说着好听的话。庚娘用力一刀砍下去,没把他砍死,王十八惊恐地大叫着要爬起来,庚娘又砍一刀,王十八终于死了。王母在自己房里好像听到响声,过来问什么事,庚娘拿刀把王母也杀死了。这事被王十八的弟弟王十九发觉了,庚娘知道免不了一死,立即挥刀自尽。可刀刃杀了王十八和王母已经卷了,砍不进去,她便打开门跑了出去。等王十九追出来,她已跳进池塘里了。王十九急忙呼喊来邻居,把庚娘捞上来,已经死了,但面色端庄艳丽,依然同活着一样。大伙一同检验了王十八的尸首,看见窗上有一封信,打开一看,原来是庚娘写的,信里详细讲述了她全家的冤情。看完庚娘的信,众人都认为庚娘是个烈女子,大家决定筹钱给她出殡。天亮后,来看热闹的人有好几千,见了庚娘,个个敬佩,人人朝拜。仅一天时间,就筹集了上百两银子。好心的人们为她买了珠冠袍服、金银首饰、上等棺材和很多随葬东西,把她葬在了南郊墓地。

再说金大用被王十八挤入水中后,幸亏浮在一片木板上,才大难没死。他在河里漂了一夜,天亮时,漂到淮河上,被一条小船救上来。这条小船是富户尹老汉专门为搭救落水遇难人设置的。金大用清醒后,去登门拜谢,尹老汉对他特别优厚,要留他在家里做教师,专门教尹老汉的儿子读书。金大用没有亲人的消息,想去探访,是走是留拿不定主意。正犹豫,听人说河里捞上来一对淹死的老头和老妈妈。金大用估计是自己父母,急忙跑去看,果然是父母。尹老汉代他买了棺木安葬父母,正在金大用哀伤痛哭时,又听人说救了一个落水的女人,自称是金大用妻子。金大用擦干泪惊疑地跑出去,那女子已经来了,可惜并不是庚娘,而是王十八的妻子。王十八妻子看见金大用就大哭起来,请求收留她。金大用说自己心绪很乱,没有心思替她打算。女子哭得更厉害了。尹老汉问明缘故,说这是老天的报应,劝金大用收留这女子为妻。金大用借口正在服丧,况且还打算报仇雪恨,怕有家是累赘,不肯收留。那女人说:“要是庚娘还活着,你一定不会为了报仇而抛弃她。”尹老汉觉得这女子说话在理,就提出暂时代金大用收留这女人,金大用勉强答应下来。金大用埋葬父母时,那女人披麻戴孝,哭得非常悲痛,如同死的是自己公婆一样。办完丧事,金大用怀揣利刃手托饭钵,要去扬州报仇。女人劝金大用说她姓唐,祖籍是南京,和那个豺狼王十八是同乡。以前王十八说是扬州人,都是骗人的,其实他是南京人,去扬州根本找不到他,报不了仇。况且江湖上的水寇多半是王十八同党,这样去怕是不仅报不了仇,还会惹祸。金大用听她一说,犹豫起来,不知怎么办好。

这时忽然传来烈女子杀人报仇的事,这事在沿河一带流传很广,姓甚名谁非常详细。金大用听了很痛快,但知道庚娘死了就更加悲痛,辞谢唐氏说幸亏没做有辱她的事,自己家有这样的烈女子,怎能忍心负她另娶呢?唐氏以他们先前已有夫妻之约,不肯中途离开,跟金大用说愿意做妾。正巧有个姓袁的副将军,同尹老汉交情很深,路过这里往西去,来看望尹老汉,见到金大用,非常喜爱,请他到军中当书记官。过了一阵子,流寇造反,袁将军立了大功。金大用因为参赞军务有功,被授游击官职回来,这时他才和唐氏成亲。

过了几天,金大用带上唐氏去南京,准备去给庚娘扫墓。刚过镇江,要登金山。船到江心,忽然有一条小船朝他们驶过来。船中有一个老妈妈和一个少妇,金大用惊疑那少妇很像庚娘。小船从他们身边飞快而过时,那少妇从窗户中偷看金大用,那神情更像庚娘。金大用心里惊疑又不敢追问,急忙呼叫说:“看那鸭子飞上天去了!”少妇听了也呼喊说:“馋狗想吃猫腥吗!”这是当年闺房内夫妻俩开玩笑的话。金大用大惊,回船追近仔细一看,真是庚娘。丫头扶庚娘到这边船上,两人相抱大哭,同船的人也跟着伤感不已。唐氏以小妾拜见正室的礼节拜见庚娘,庚娘惊奇地问怎么回事,金大用仔细地述说了缘由。庚娘拉着唐氏的手说:“当初跟你同船时你说的一番话,心中常常忘不了,想不到成了一家人。多亏你代我葬了公婆,我应当首先谢你,哪能以这种礼节相见呢?”于是按年龄论,唐氏比庚娘小一岁,两人便以姐妹相称。

原来,庚娘被埋葬以后,自己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忽然听见一人喊她说:“庚娘,你丈夫没死,还应当重新团圆。”接着就如同从梦中醒来,用手摸摸四面全是墙壁,这才醒悟自己是被埋葬了。庚娘在坟墓里只觉得闷得慌,却也没什么痛苦。正当不知怎么出去时,有几个恶少发现庚娘的陪葬物丰富,便挖坟破棺想搜刮点钱财,没想到庚娘仍然活着,双方都既惊又怕。庚娘害怕他们害自己,哀求说幸亏他们来,才使她可以又见天日。头上的首饰全给他们,请他们把自己卖到庵里当尼姑,也可以得几个钱,并且保证不会把这事告诉别人。盗墓的磕头说:“娘子是贞烈女子,神人都敬佩,小人们不过是贫困没有办法,才干这见不得人的事,只要你不说,我们便感恩了,怎么敢卖你做尼姑呢?”庚娘说这是她自己愿意的。另一盗墓的说镇江有个耿夫人,一人守寡没有子女,如果见到娘子一定会很高兴。庚娘谢过他们,摘下珠宝首饰,全都给了他们。盗墓人不敢收,庚娘再三给他们,才拜谢收下来。接着雇了车船,把庚娘送到了耿夫人家,假说是乘船遇风迷路,找不到家,特来投奔夫人。耿家是个大户人家,耿夫人守寡一人过日子,见了庚娘非常喜欢,把庚娘当亲生女儿。刚才是母女二人从金山回来。庚娘把自己的经历讲了一遍,金大用过船去拜见耿夫人。耿夫人像对亲女婿一样款待他,邀请金大用到家中,留住了好几天才走。从此两家来往不断。

异史氏说:人在遇到大的灾难变化时,往往行苟且之事就可以偷生,贞烈的却只能死。苟且活下来的,都令人恨得眼眶瞪裂,死去的,叫人挥泪悲伤。至于像庚娘这样谈笑不惊,手刃仇人,千古大丈夫中,恐怕也难找与之相匹敌的人!谁说女子不能同英烈男子并驾齐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