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服,莒[1]之罗店人,早孤。绝慧,十四入泮[2]。母最爱之,寻常不令游郊野。聘萧氏,未嫁而夭,故求凰未就也。会上元,有舅氏子吴生,邀同眺瞩。方至村外,舅家有仆来,招吴去。生见游女如云,乘兴独遨。有女郎携婢,撚梅花一枝,容华绝代,笑容可掬。生注目不移,竟忘顾忌。女过去数武,顾婢曰:“个儿郎目灼灼似贼!”遗花地上,笑语自去。生拾花怅然,神魂丧失,怏怏遂返。至家,藏花枕底,垂头而睡,不语亦不食。母忧之。醮禳[3]益剧,肌革锐减。医师诊视,投剂发表,忽忽若迷。母抚问所由,默然不答。适吴生来,嘱密诘之。吴至榻前,生见之泪下。吴就榻慰解,渐致研诘。生具吐其实,且求谋画。吴笑曰:“君意亦复痴,此愿有何难遂?当代访之。徒步于野,必非世家。如其未字,事固谐矣;不然,拚以重赂,计必允遂。但得痊瘳,成事在我。”生闻之,不觉解颐。吴出告母,物色女子居里。而探访既穷,并无踪绪。母大忧,无所为计。然自吴去后,颜顿开,食亦略进。数日,吴复来。生问所谋。吴绐之曰:“已得之矣。我以为谁何人,乃我姑氏女,即君姨妹行,今尚待聘。虽内戚有婚姻之嫌,实告之,无不谐者。”生喜溢眉宇,问居何里。吴诡曰:“西南山中,去此可三十余里。”生又付嘱再四,吴锐身自任而去。
生由此饮食渐加,日就平复。探视枕底,花虽枯,未便雕落。凝思把玩,如见其人。怪吴不至,折柬招之。吴支托不肯赴召。生恚怒,悒悒不欢。母虑其复病,急为议姻,略与商榷,辄摇首不愿,惟日盼吴。吴迄无耗,益怨恨之。转思三十里非遥,何必仰息他人?怀梅袖中,负气自往,而家人不知也。伶仃独步,无可问程,但望南山行去。约三十余里,乱山合沓[4],空翠爽肌,寂无人行,止有鸟道。遥望谷底,丛花乱树中,隐隐有小里落。下山入村,见舍宇无多,皆茅屋,而意甚修雅。北向一家,门前皆丝柳,墙内桃杏尤繁,间以修竹,野鸟格磔其中。意是园亭,不敢遽入。回顾对户,有巨石滑洁,因据坐少憩。俄闻墙内有女子,长呼“小荣”,其声娇细。方伫听间,一女郎由东而西,执杏花一朵,俛首自簪。举头见生,遂不复簪,含笑撚花而入。审视之,即上元途中所遇也。心骤喜,但念无以阶进,欲呼姨氏,顾从无还往,惧有讹误。门内无人可问,坐卧徘徊,自朝至于日昃,盈盈望断,并忘饥渴。时见女子露半面来窥,似讶其不去者。
忽一老媪扶杖出,顾生曰:“何处郎君,闻自辰刻便来,以至于今,意将何为?得毋饥耶?”生急起揖之,答云:“将以盼亲。”媪聋聩不闻。又大言之,乃问:“贵戚何姓?”生不能答。媪笑曰:“奇哉。姓名尚自不知,何亲可探?我视郎君,亦书痴耳。不如从我来,啖以粗粝,家有短榻可卧,待明朝归,询知姓氏,再来探访,不晚也。”生方腹馁思啖,又从此渐近丽人,大喜。从媪入,见门内白石砌路,夹道红花,片片堕阶上;曲折而西,又启一关,豆棚架满庭中。肃客入舍,粉壁光明如镜,窗外海棠枝朵,探入室内,裀藉几榻,罔不洁泽。甫坐,即有人自窗外隐约相窥。媪唤:“小荣,可速作黍。”外有婢子噭声而应。坐次,具展宗阀。媪曰:“郎君外祖,莫姓吴否?”曰:“然。”媪惊曰:“是吾甥也!尊堂,我妹子。年来以家窭贫,又无三尺男,遂至音问梗塞。甥长成如许,尚不相识。”生曰:此来即为姨也,匆遽遂忘姓氏。”媪曰:“老身秦姓,并无诞育;弱息仅存,亦为庶产。渠母改醮,遗我鞠养。颇亦不钝,但少教训,嬉不知愁。少顷,使来拜识。”
未几,婢子具饭,雏尾盈握。媪劝餐已,婢来敛具。媪曰:“唤宁姑来。”婢应去。良久,闻户外隐有笑声。媪又唤曰:“婴宁,汝姨兄在此。”户外嗤嗤笑不已。婢推之以入,犹掩其口,笑不可遏。媪嗔目曰:“有客在,咤咤叱叱,是何景象?”女忍笑而立,生揖之。媪曰:“此王郎,汝姨子。一家尚不相识,可笑人也。”生问:“妹子年几何矣?”媪未能解。生又言之。女复笑,不可仰视。媪谓生曰:“我言少教诲,此可见也。年已十六,呆痴裁如婴儿。”生曰:“小于甥一岁。”曰:“阿甥已十七矣,得非庚午属马者耶?”生首应之。又问:“甥妇阿谁?”答云:“无之。”曰:“如甥才貌,何十七岁犹未聘耶?婴宁亦无姑家,极相匹敌,惜有内亲之嫌。”生无语,目注婴宁,不遑他瞬。婢向女小语云:“目灼灼,贼腔未改。”女又大笑,顾婢曰:“视碧桃开未?”遽起,以袖掩口,细碎莲步而出。至门外,笑声始纵。媪亦起,唤婢幞被,为生安置。曰:“阿甥来不易,宜留三五日,迟迟送汝归。如嫌幽闷,舍后有小园,可供消遣,有书可读。”
次日,至舍后,果有园半亩,细草铺毡,杨花糁径;有草舍三楹,花木四合其所。穿花小步,闻树头苏苏有声,仰视,则婴宁在上。见生来,狂笑欲堕。生曰:“勿尔,堕矣。”女且下且笑,不能自止。方将及地,失手而堕,笑乃止。生扶之,阴捘其腕。女笑又作,倚树不能行,良久乃罢。生俟其笑歇,乃出袖中花示之。女接之曰:“枯矣。何留之?”曰:“此上元妹子所遗,故存之。”问:“存之何意?”曰:“以示相爱不忘也。自上元相遇,凝思成疾,自分化为异物,不图得见颜色,幸垂怜悯。”女曰:“此大细事,至戚何所靳惜?待郎行时,园中花,当唤老奴来,折一巨捆负送之。”生曰:“妹子痴耶?”女曰:“何便是痴?”生曰:“我非爱花,爱撚花之人耳。”女曰:“葭莩之情,爱何待言。”生曰:“我所谓爱,非瓜葛之爱,乃夫妻之爱。”女曰:“有以异乎?”曰:“夜共枕席耳。”女俛思良久,曰:“我不惯与生人睡。”语未已,婢潜至,生惶恐遁去。少时,会母所。母问何往,女答以园中共话。媪曰:“饭熟已久,有何长言,周遮乃耳。”女曰:“大哥欲我共寝。”言未已,生大窘,急目瞪之,女微笑而止。幸媪不闻,犹絮絮究诘。生急以他词掩之,因小语责女。女曰:“适此语不应说耶?”生曰:“此背人语。”女曰:“背他人,岂得背老母。且寝处亦常事,何讳之?”生恨其痴,无术可以悟之。食方竟,家中人捉双卫[5]来寻生。
先是,母待生久不归,始疑,村中搜觅几遍,竟无踪兆。因往询吴。吴忆曩言,因教于西南山行觅。凡历数村,始至于此。生出门,适相值,便入告媪,且请偕女同归。媪喜曰:“我有志,匪伊朝夕。但残躯不能远涉,得甥携妹子去,识认阿姨,大好。”呼婴宁,宁笑至。媪曰:“有何喜,笑辄不辍?若不笑,当为全人。”因怒之以目。乃曰:“大哥欲同汝去,可便装束。”又饷家人酒食,始送之出曰:“姨家田产丰裕,能养冗人。到彼且勿归,小学诗礼,亦好事翁姑。即烦阿姨,为汝择一良匹。”二人遂发,至山坳,回顾,犹依稀见媪倚门北望也。抵家,母睹姝丽,惊问为谁。生以姨女对。母曰:“前吴郎与儿言者,诈也。我未有姊,何以得甥。”问女,女曰:“我非母出。父为秦氏,没时,儿在褓中,不能记忆。”母曰:“我一姊适秦氏,良确,然殂谢已久,那得复存。”因审诘面庞、痣赘,一一符合。又疑曰:“是矣。然亡已多年,何得复存?”疑虑间,吴生至,女避入室。吴询得故,惘然久之。忽曰:“此女名婴宁耶?”生然之。吴亟称怪事。问所自知,吴曰:“秦家姑去后,姑丈鳏居,祟于狐,病瘠死。狐生女,名婴宁,绷卧**,家人皆见之。姑丈殁,狐犹时来。后求天师符黏壁间,狐遂携女去。将勿此耶?”彼此疑参,但闻室中吃吃,皆婴宁笑声。母曰:“此女亦太憨生。”吴请面之。母入室,女犹浓笑不顾。母促令出,始极力忍笑,又面壁移时,方出。才一展拜,翻然遽入,放声大笑。满室妇女,为之粲然。
吴请往觇其异,就便执柯[6]。寻至村所,庐舍全无,山花零落而已。吴忆姑葬处,仿佛不远,然坟垅湮没,莫可辨识,诧叹而返。母疑其为鬼。入告吴言,女略无骇意,又吊其无家,亦殊无悲意,孜孜憨笑而已。众莫之测。母令与少女同寝止,昧爽即来省问,操女红精巧绝伦。但善笑,禁之亦不可止。然笑处嫣然,狂而不损其媚,人皆乐之。邻女少妇,争承迎之。母择吉将为合卺,而终恐为鬼物。窃于日中窥之,形影殊无少异。至日,使华妆行新妇礼,女笑极不能俯仰,遂罢。生以其憨痴,恐漏泄房中隐事,而女殊密秘,不肯道一语。每值母忧怒,女至,一笑即解。奴婢小过,恐遭鞭楚,辄求诣母共话,罪婢投见,恒得免。而爱花成癖,物色遍戚党,窃典金钗,购佳种,数月,阶砌藩溷,无非花者。
庭后有木香一架,故邻西家,女每攀登其上,摘供簪玩。母时遇见,辄诃之。女卒不改。一日,西人子见之,凝注倾倒。女不避而笑。西人子谓女意己属,心益**。女指墙底笑而下。西人子谓示约处,大悦。及昏而往,女果在焉。就而**之,则阴如锥刺,痛彻于心,大号而踣。细视,非女,则一枯木卧墙边。所接乃水淋窍也。邻父闻声,急奔研问,呻而不言。妻来,始以实告。爇火烛窍,见中有巨蝎,如小蟹然。翁碎木捉杀之。负子至家,半夜寻卒。邻人讼生,讦发婴宁妖异。邑宰素仰生才,稔知其笃行士,谓邻翁讼诬,将杖责之。生为乞免,逐释而归。母谓女曰:“憨狂尔尔,早知过喜而伏忧也。邑令神明,幸不牵累,设鹘突官宰,必逮妇女质公堂,我儿何颜见戚里?”女正色,矢不复笑。母曰:“人罔不笑,但须有时。”而女由是竟不复笑,虽故逗,亦终不笑,然竟日未尝有戚容。一夕,对生零涕。异之。女哽咽曰:“曩以相从日浅,言之恐致骇怪。今日察姑及郎,皆过爱无有异心,直告或无妨乎?妾本狐产,母临去,以妾托鬼母,相依十余年,始有今日。妾又无兄弟,所恃者惟君。老母岑寂山阿,无人怜而合厝之,九泉辄为悼恨。君倘不惜烦费,使地下人消此怨恫[7],庶养女者不忍溺弃。”生诺之,然虑坟冢迷于荒草,女但言无虑。刻日,夫妻舆榇[8]而往。女于荒烟错楚中,指示墓处,果得媪尸,肤革犹存。女抚哭哀痛。舁归,寻秦氏墓合葬焉。是夜,生梦媪来称谢,寤而述之。女曰:“妾夜见之,嘱勿惊郎君耳。”生恨不邀留。女曰:“彼鬼也。生人多,阳气胜,何能久居?”生问小荣,曰:“是亦狐,最黠,狐母留以视妾。每摄饵相哺,故德之,常不去心。昨问母,云已嫁之。”由是岁值寒食,夫妻登秦墓,拜扫无缺。女逾年生一子,在怀抱中,不畏生人,见人辄笑,亦大有母风云。
异史氏曰:观其孜孜憨笑,似全无心肝者;而墙下恶作剧,其黠孰甚焉。至凄恋鬼母,反笑为哭,我婴宁殆隐于笑者矣。窃闻山中有草,名“笑矣乎”,嗅之,则笑不可止。房中植此一种,则合欢、忘忧并无颜色矣。若解语花,正嫌其作态耳。
【注释】
[1]莒(jǔ):古国名,今山东省莒县一带。罗店为其县一地名。
[2]泮(pàn):即泮宫,此指地方官办的学馆。入泮,即考取秀才。
[3]醮禳(jiào ráng):请和尚道士祈福消灾。
[4]合沓(tà):集聚重叠。
[5]卫:代指驴。捉双卫,即牵着两头驴。
[6]柯:指斧头,这里用以斧头伐木做斧柄来比喻媒人做媒。执柯,做媒。
[7]恫(tōng):病痛。
[8]舆榇(chèn):用车子装着棺材,以车载柩。
【译文】
莒县罗店有个叫王子服的人。非常聪明,十四岁就考中了秀才,可惜父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母亲十分疼爱他,平时不许他到荒郊野外去游玩。王子服和萧家女儿订过婚,可是姑娘没嫁过来就去世了,所以他还没有娶亲。上元节这天,舅舅的儿子吴生邀他一块出去游览。刚到村外,舅舅家里来了个仆人,把吴生叫走了。王子服看见游玩的女子很多,便乘着兴致独自游逛。有个姑娘带着婢女,手里捏着一枝梅花,容貌绝世,笑容满面,王子服看得目不转睛,竟然忘记了男女间的避讳。姑娘回头对婢女说:“这小男子两眼发光,像个贼!”说完将花丢在地上,说说笑笑地径自走了。王子服捡起那枝花,心里十分怅惘,像丢了魂似的,闷闷不乐往回走。到了家,把梅花藏在枕头底下,耷拉着头躺下就睡,不说话也不吃东西。母亲很担忧,请人祭祀求神,驱邪赶鬼也不见好转,他的病一天天加重,身体很快消瘦下去。请医生为他诊治,让他服药发散,他却变得神情恍惚,好像被什么东西迷住了。母亲关切地问他怎么得的病,他只是沉默着不回答。刚好吴生来了,母亲就嘱咐他私下问问。吴生来到床前,王子服一看见他就流下眼泪。吴生坐在床边安慰劝解他,问起他得病原因。王生把实情都告诉他,并且恳求他想办法。吴生笑着说:“你实在太傻了,这个愿望有什么难实现呢?我一定替你去查问。在野外徒步游玩的,必定不是大户人家女儿。如果她还没有许配别人,这门亲事定会成功。就算她家不肯,拼着多花些彩礼,估计也一定会答应,只要你把病治好,这事包在我身上。”子服听后,露出了笑容。吴生出来把情况告诉姑母,开始寻访那女子家在哪里。可是到处都探听访查过了,也没有一点踪迹和头绪。母亲十分发愁,又想不出什么办法。然而,自从吴生走后,王子服变得面容开朗,也开始吃下点东西了。过了几天,吴生又来探望。王生问他事情办得怎样。吴生骗他说已经打听到了,不是别人,正是吴生姑姑的女儿,也就是王生的姨表妹,现在还没订婚。虽然表亲之间通婚有点不适宜,但是把真情告诉他们,不会不成功的。子服高兴得眉开眼笑,问道:“她住在什么地方?”吴生骗他说在西南山里,离这里大约三十多里。王生又再三拜托他,吴生坚决表示这事由他负责,于是就走了。
王子服从此饮食逐渐增加,也一天天好转、恢复。看看枕头底下,花虽然枯萎了,但花瓣还未落。一边凝神思念一边把玩,就像见到了那个姑娘。过了一段时间,王子服埋怨吴生不来,写信去请他。吴生支吾推托不肯来。王子服挺生气,整天闷闷不乐。母亲怕他再犯病,急忙托人给他说亲。才一跟他商量,他就摇着头表示不同意,只是天天盼望着吴生。吴生一直没有音信,他更加怨恨起来。转念一想三十里路不算远,何必非得依靠别人呢?于是把梅花揣在衣袖里,赌气自己去寻访,也不和家里人打声招呼。王子服孤零零一个人走着,没办法问路,只是朝着南山走去。约莫走了三十多里,只见山峦环绕,满目葱翠,令人神清气爽,静悄悄的看不见行人,只有鸟才能飞过去的险峻小道。远远望见山谷下,繁花乱树掩映之中隐隐约约有个小村落。他下山进了村子,看见房舍不多,虽都是草房,却感觉很整洁雅致。有一户大门朝北的人家,门前垂柳依依,墙内桃花和杏花格外繁盛,中间还夹杂着修长的翠竹,野鸟在里面唧唧啾啾地鸣叫。想必是人家的花园,王子服不敢贸然进去。回头看见对面大门,有块光滑洁净的大石头,就在上面坐下休息。一会儿,听到墙内有个女子,拉长声音在呼唤“小荣”,声音很娇细。王子服正站在那里仔细听着,一个姑娘由东向西走过来,手里拿着一朵杏花,低着头往发髻上戴,抬头看见王子服,就不再插了,满脸微笑地拿着花进去了。王子服仔细一看,正是上元节在路上遇见的姑娘,心里顿时高兴起来,但想到没有理由进去。他想呼唤姨妈,又顾虑从来没有来往,怕弄错了。大门内也没有人可以询问。王子服一会儿坐着一会儿躺着,心神不定地走来走去,从早晨直到过了中午,眼巴巴地张望着,连饥渴都忘记了。王子服不时看见那个女子露出半边脸来偷看,似乎很惊讶他怎么不离开这里。
忽然一个老妇人拄着拐杖走出来,对着王子服说:“你是哪儿的小伙子?听说从早上就来了,一直待到现在,打算干什么呢?难道也不饿吗?”王子服连忙起来给她行礼,回答说是来探望亲戚的。老妇人耳聋听不清楚,王子服又大声说了一遍。老妇人又问亲戚姓什么,王子服回答不上来。老妇人笑着说:“真奇怪!连姓名都不知道,还探望什么亲戚?我看年轻人你也是个书呆子,不如跟我来,吃点粗米饭,家里有张小床可以睡觉,等到明天早上回去,问明白了姓名,再来探访也不晚。”王子服正肚子饿了想吃东西,又想到可以接近那个美丽的女子,十分高兴,跟着老妇人进去了。只见门里白石铺路,两边都是红花,片片花瓣散落在石阶上。曲曲折折地向西走去,又打开一道门,院子内满是豆棚花架。老妇人很礼貌地请他进屋,王子服看见粉刷的墙壁好像镜子一样光洁明亮,窗外的海棠连枝带花,探进屋来,褥垫、桌椅、床铺,没有一样不洁净光滑。王子服刚坐下,就有人从窗外隐隐约约地偷看。老妇人喊道:“小荣!快点做饭。”外面有个婢女尖声答应。坐定以后,他详细说了自己的家世、门第。老妇人问:“你的外祖父家,莫非是姓吴吗?”王子服说是。老妇人吃惊地说:“你是我的外甥啊!你的母亲,是我妹子。近年来因为家境贫寒,又没有男孩子,所以音信不通。外甥长得这么大了,还不认识呢。”王子服说:“这次来就是专门为看姨妈,匆匆忙忙地把姓氏都忘了。”老妇人说:“我姓秦,我自己并没有生育孩子,有一个女儿,也是丈夫的小老婆生的。她母亲改嫁了,留给我抚养。人倒是不笨,只是缺少教育,天天嬉笑着不知忧愁。待一会儿,让她来拜认你。”
不多时,婢女准备好饭菜,还有美味肥嫩的鸡。老妇人殷勤地劝他吃过饭,婢女来收拾碗筷,老妇人让她去叫宁姑来。婢女答应着走了。好一阵儿,听得门外隐约传来笑声。老妇人喊道:“婴宁,你姨表兄在这里。”门外嗤嗤地笑个不停。婢女推她进屋来,还掩着嘴,笑得无法抑制。老妇人瞪了一眼说:“有客人在,嘻嘻哈哈的,像个什么样子?”姑娘强忍着笑站在那里,王子服向她作了个揖。老妇人说:“这是王表兄,你阿姨的儿子。一家人互相还不认识,真让人笑话。”王子服问老妇人,表妹岁数多大,老妇人没听清楚,王子服又说了一遍。姑娘又笑得直不起腰。老妇人对王子服说:“我说她缺少**,你都看到了吧。已经十六岁了,傻呆呆的还像个小孩子。”王子服说:“表妹比甥儿我小一岁。”“外甥已经十七岁了,莫不是庚午年出生,属马的吗?”王子服点头。老妇人又问外甥媳妇是哪家的,王子服回答说还没有。“像外甥这样的才学相貌,怎么十七岁还没订亲呢?婴宁也还没有婆家,你们一对倒是极好的,可惜有表兄妹的嫌忌。”王子服没有说话,只是两眼盯着婴宁,顾不得看别的。婢女向姑娘小声地说:“他眼光灼灼的,贼样还没改。”婴宁又大笑起来,对婢女说去看看桃花开了没有。说完急忙站起来,用衣袖遮着嘴,迈着小步出去了。到了门外,才放声大笑起来。老妇人也站起来,叫婢女铺好被褥,给王子服休息。又说外甥来一趟不容易,应该留下来住三五天,迟些日子再送你回去。要是嫌寂寞沉闷,屋后有个小园子,可以去散散心,也有书可以看。
第二天,王子服来到屋后,果然有个半亩大的小园子,细嫩的绿草如同铺着一层毡子,杨柳的花絮散落洒满小路,还有三间草房,花木环绕着四周。王子服正穿行在花丛中漫步,听得树上簌簌的有响声,抬起头一看,原来是婴宁在上面。她看见王子服,狂笑着几乎要掉下来。王子服说:“别这样,要摔了。”婴宁一边下来一边笑着,自己也忍不住,刚要落地时,失手掉了下来,笑声这才停住。王生扶住她,偷偷地捏一下她的手腕。婴宁又笑起来,倚在树身上走不动,笑了很久才结束。王子服等她笑声停了,拿出衣袖里的梅花给她看。婴宁接过花说:“已经枯萎了。怎么还留着?”王子服说这是上元节时妹妹扔下的,所以保存着。婴宁问保存它有什么意思。王子服说:“用来表示爱慕不能忘怀啊。自从上元节遇见你,苦苦思念以致得了重病,自觉是活不成了,没想到还能够看到你,希望你能可怜可怜我。”婴宁说:“这是小事情。亲戚有什么舍不得的?等你回去时,叫老仆人来,把园子里的花折一大捆送给你。”王子服说:“妹妹傻吗?”婴宁说:“怎么是傻呢?”王子服说:“我不是爱花,是爱拿着花的人啊。”婴宁说:“亲戚之间自然有情,这爱还用得着说吗?”王子服说:“我所说的爱,不是亲戚之间的爱,而是夫妻的爱。”婴宁问:“有什么不一样呢?”王子服说:“夫妻是要同床共枕的呀!”婴宁低着头沉思了很久,说:“我不习惯和陌生人睡一张床怎么是傻呢?”话还没说完,婢女就已经走过来,王子服惊惶不安地溜走了。过了一会儿,婴宁在房间里碰见老妇人。老妇人问她到哪里去了。婴宁回答说在园子里说话。老妇人说:“饭熟了已经很久了,有什么长话,啰啰嗦嗦地说个没完。”婴宁说表哥想和她一起睡觉。王子服很窘羞,急忙用眼瞪她,婴宁微微一笑没有再说下去。幸亏老妇人没听见,还絮絮叨叨地追问着,王子服赶忙用其他话掩饰过去,然后又小声责备婴宁。婴宁问:“刚才那句话不应该说吗?”王子服告诉她,这是背着别人说的话。婴宁说:“背着别的人,怎么能够背着老母亲。况且睡觉也是平常事,有什么要避讳的?”王生叹息她的傻气,没办法让她明白。刚吃完饭,家里的人牵着两头驴子来找王子服了。
王子服很久不回家,母亲把村子都找遍了,也没踪迹。于是去向吴生打听。吴生想起以前说过的话,就叫他们往西南山方向去寻找。一共找了几个村子,才来到这里,子服到门口来,正好遇上了他们,便进去告诉老妇人,请求带着婴宁一块回去。老妇人高兴地说:“我有这个心愿,也不是一朝一夕了。只是这把老骨头不能走远路;幸有外甥带妹子去,让她认识阿姨,实在太好了。”于是呼唤婴宁。婴宁笑着来了。老妇人说:“有什么可高兴的,笑得总是不停?要能不笑,就是完美的人了。”说完生气地瞪了她一眼,又说:“大哥要带你一起去,去整理打扮一下。”老妇人又招待王家的人吃过酒饭,才送他们出门来,嘱咐婴宁说:“阿姨家田地家产很丰裕,能养得起吃闲饭的人。到了那里暂时不要回来,稍微学一点诗书礼仪,也好将来侍奉公婆。就麻烦阿姨,替你找一个好夫婿。”听老妇人说完,两人就启程了,走到山坳回过头来,还依稀看见老妇人倚着门向北眺望呢。到了家里,母亲看到姑娘这么漂亮,很惊奇地问是谁。王子服回答说是姨母的女儿。母亲说:“先前吴生和你说的是假话呀。我没有姐姐,怎么会有外甥女。”又问姑娘,婴宁回答说:“我不是这个母亲生的。父亲姓秦,他去世的时候,我还在襁褓里,记不清楚了。”母亲说:“我有一个姐姐嫁到姓秦的家,倒是千真万确,可是她过世很久了,哪能还活着呢?”于是详细地询问脸型如何、是否有痣,情况都完全符合。母亲惊疑地说:“是这模样。可是死去已经多年了,怎么还活着呢?”正在疑惑的时候,吴生来了,婴宁躲进内屋。吴生问清了缘故,思虑不解了很久,忽然问道:“这姑娘名叫婴宁吗?”王子服说是。吴生连叫怪事。便问他是怎么知道的。吴生说:“秦家姑母去世后,姑丈一人过活,被狐狸迷住,得了痨瘵症死了。狐狸生了个女儿名叫婴宁,包在襁褓里睡在**,家里人都见到过。姑丈去世后,狐狸还常常来。后来请求天师画了符贴在墙壁上,狐狸就带着女儿走了。莫非就是这个吗?”大家正在猜测,只听见内屋里传来吃吃的声音,全是婴宁的笑声。母亲说:“这女孩子也太憨了。”吴生请求当面见见她。母亲走进内屋去,姑娘还在大笑不止。母亲催促她出来,才极力忍住笑,又面向墙壁好一会,才走出内房,刚行了一个礼,转身就赶忙进房,又放声大笑起来,满屋子的妇女,都被她惹得笑了。
吴生提出来到山里去探查有什么怪异之处,顺便也好做媒提亲。找到那个村庄所在地,房屋全都没有了,只有一些零零落落的山花。吴生回忆姑母埋葬的地方,好像就在不远处;可是坟墓已经湮没了,无法辨认,只好惊奇地叹息着回去。母亲怀疑这姑娘是鬼物,就进去把吴生的话告诉她。姑娘却一点也不害怕,母亲又怜惜安慰她无家可归,她也毫不悲伤,只是一味憨笑。大家都无法猜透这件事,母亲叫她和小女儿一块住。天刚蒙蒙亮她就过来请安问好,做起针线活精巧得没有人能比上她。只是很爱笑,怎么也禁不住,不过笑得很好看,狂笑也不会损害她的娇媚。人们都很喜欢她,邻居的姑娘媳妇,争着和她亲近。母亲选了吉日良辰准备为他们举办婚礼,但始终害怕她是鬼物,偷偷在太阳光下窥看她,身形影子毫无不同。到了大喜的日子,让她穿上盛装行新婚媳妇的礼节,婴宁笑得厉害,直不起腰来行礼,只好作罢。王子服觉得她太痴傻,怕泄漏了夫妻间的秘事,可是婴宁守口如瓶,没有透露过一句。每逢母亲愁闷生气,婴宁来到跟前笑一笑就消气了。仆人婢女犯了小过错,害怕挨打,往往就求她去和母亲说话,犯了过错的婢女再进去认错,常常可以免去责罚。只是婴宁爱花成了癖好,向亲戚朋友家物色寻遍,又偷偷典当了首饰,购买好品种。几个月过去,台阶前、篱笆旁、厕所边,没有一处不栽满了花卉。
庭院后面有一架木香,紧靠着西边的邻居家。婴宁时常攀爬上去,摘下花朵用来簪戴、玩赏。母亲有时遇见,总是训斥她,婴宁却始终不改。一天,西边邻家的儿子看见她,就直盯着看,神魂颠倒,婴宁没有回避反而笑起来。西邻的儿子以为婴宁对自己有意,心里越发****。婴宁指了指墙底,笑着爬下树去。西邻的儿子以为是指示约会的地方,高兴极了。天一黑就去了那墙脚下,婴宁果然在那里。他扑上去,谁知身体像锥子扎了,一直痛到心里,大声号叫着倒在地上。仔细一看并不是婴宁,而是一根枯木躺在墙边。邻家父亲听到号叫声,急忙跑出来查问儿子,儿子只是呻吟却不说话。妻子来了,才告诉她实情。他点着灯火照照那根枯木头,只见里面有只大蝎子,像小螃蟹那样大。邻家父亲劈碎了木头捉住蝎子弄死了,把儿子背回家里,他半夜就死去了。这家邻居状告了王子服,揭发婴宁妖邪怪异。县官一向敬慕王子服的才学,深知他是个忠厚老实的书生,认为西邻的老头儿是诬告,要对他加以责打。王子服求情免除,县官释放了邻居回家。母亲对婴宁说:“痴傻轻狂到这种程度,早就知道过分的高兴隐伏着忧愁啊。多亏县官英明,才没有受到牵累。要是遇到糊涂官,一定抓了媳妇到公堂上质问,我儿子还有什么脸面见亲戚乡邻呢?”婴宁神情严肃起来,发誓不再笑了。母亲说:“人没有不笑的,只是得要看时候。”可是婴宁从此竟不再笑了,即使故意逗她,也始终不笑,可是整天也未曾有过忧愁的脸色。一天晚上,婴宁对着王子服流下了眼泪。王子服觉得很奇怪。婴宁哽咽着说:“从前因为相处的日子短,说出来恐怕惹得你惊怪。如今看出婆婆和你,都很疼爱我没有别的想法,照直告诉你们也许没有妨碍吧?我本是狐狸生的。母亲临走时,将我托付给鬼母,相依为命十多年,才有今天。我又没有兄弟,所能依靠的只有你。老母亲孤寂地长眠在山边,没有人可怜她把尸骨与父亲合葬,在九泉之下常为这事悲伤难过。你要是不怕麻烦和花钱,让地下的人消除了这个哀怨悲痛,也许能使养了女儿的人不再忍心淹死或丢弃了。”王子服答应下来,可是担心坟墓迷失在荒草里。婴宁说不必担心。于是按照商定的日子,夫妻俩用车子装着棺材去了。婴宁在荒野杂乱的灌木丛中,指出了坟墓的所在,果然掘到了老妇人的尸首,皮肤还仍然完好。婴宁抚着痛哭了一场,抬进棺材运回来,找到秦氏的坟墓合葬在一起了。这天夜里,王子服梦见老妇人前来道谢,醒来后就向婴宁说了。婴宁说:“我在夜里见到她了,嘱咐不要惊动你呢。”王子服埋怨婴宁不挽留住老妇人。婴宁说:“她是鬼。活人多的地方,阳气旺盛,怎么能长住下去呢?”王子服又问起小荣,婴宁说:“小荣也是狐狸,最聪明狡黠了,狐母留下她来照顾我,经常弄食物来喂我,所以我很感激,心里一直挂念着她。昨晚问了母亲,说是已经出嫁了。”从此每年到了寒食节,夫妻俩就到秦氏坟地上,拜祭扫墓年年不断。婴宁过了一年生了个儿子。这孩子在怀抱里,就不怕陌生人,见了人就笑,也很有母亲那种风度。
异史氏说:看她没完没了地憨笑,好像是完全没有心肝的人。可是墙脚下的恶作剧,她的聪明机智谁能比得上呢。至于凄切怀恋鬼母,笑反而变为哭。我婴宁近乎是用笑来隐藏自己的人了。私下听人说山里有一种草,名叫“笑矣乎”,闻一闻它就会笑得无法停下。在房子里种上这一种,那么合欢花和忘忧草,都不美了,至于解语花,更嫌她故作姿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