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皮(1 / 1)

太原王生,早行,遇一女郎,抱襆独奔,甚艰于步。急走趁之,乃二八姝丽[1],心相爱乐。问:“何夙夜踽踽独行?”女曰:“行道之人,不能解愁忧,何劳相问。”生曰:“卿何愁忧?或可效力,不辞也。”女黯然曰:“父母贪赂[2],鬻妾朱门。嫡妒甚,朝詈而夕楚辱之,所弗堪也,将远遁耳。”问:“何之?”曰:“在亡[3]之人,乌有定所。”生言:“敝庐不远,即烦枉顾。”女喜,从之。生代携襆物,导与同归。女顾室无人,问:“君何无家口?”答云:“斋[4]耳。”女曰:“此所良佳。如怜妾而活之,须秘密,勿泄。”生诺之。乃与寝合。使匿密室,过数日而人不知也。生微告妻。妻陈,疑为大家媵妾[5],劝遣之。生不听。

偶适市,遇一道士,顾生而愕。问:“何所遇?”答言:“无之。”道士曰:“君身邪气萦绕,何言无?”生又力白。道士乃去,曰:“惑哉!世固有死将临而不悟者!”生以其言异,颇疑女。转思明明丽人,何至为妖,意道士借魇禳以猎食者。无何,至斋门,门内杜,不得入。心疑所作,乃逾垝坦,则室门亦闭。蹑迹而窗窥之,见一狞鬼,面翠色,齿巉巉如锯,铺人皮于榻上,执采笔而绘之。已而掷笔,举皮,如振衣状,披于身,遂化为女子。睹此状,大惧,兽伏而出[6]。急追道士,不知所往。遍迹之,遇于野,长跪乞救。道士曰:“请遣除之。此物亦良苦,甫能觅代者,予亦不忍伤其生。”乃以蝇拂[7]授生,令挂寝门。临别,约会于青帝庙。

生归,不敢入斋,乃寝内室,悬拂焉。一更许,闻门外戢戢有声。自不敢窥也,使妻窥之。但见女子来,望拂子不敢进,立而切齿,良久乃去。少时,复来,骂曰:“道士吓我。终不然,宁入口而吐之耶!”取拂碎之,坏寝门而入。径登生床,裂生腹,掬生心而去。妻号。婢入烛之,生已死,腔血狼藉。陈骇涕不敢声。

明日,使弟二郎奔告道士。道士怒曰:“我固怜之,鬼子乃敢尔!”即从生弟来。女子已失所在。既而仰首四望,曰:“幸遁未远。”问:“南院谁家?”二郎曰:“小生所舍也。”道士曰:“现在君所。”二郎愕然,以为未有。道士问曰:“曾否有不识者一人来?”答曰:“仆早赴青帝庙,良不知。当归问之。”去,少顷而返,曰:“果有之。晨间一妪来,欲佣为仆家操作,室人止之[8],尚在也。”道士曰:“即是物矣。”遂与俱往。仗木剑,立庭心,呼曰:“孽魅!偿我拂子来!”妪在室,惶遽无色,出门欲遁。道士逐击之。妪仆,人皮划然[9]而脱,化为厉鬼,卧嗥如猪。道士以木剑枭其首,身变作浓烟,匝地作堆[10]。道士出一葫芦,拔其塞,置烟中,飗飗然如口吸气,瞬息烟尽。道士塞口入囊。共视人皮,眉目手足,无不备具。道士卷之,如卷画轴声,亦囊之,乃别欲去。

陈氏拜迎于门,哭求回生之法。道士谢不能[11]。陈益悲,伏地不起。道士沉思曰:“我术浅,诚不能起死。我指一人,或能之,往求必合有效。”问:“何人?”曰:“市上有疯者,时卧粪土中。试叩而哀之。倘狂辱夫人,夫人勿怒也。”二郎亦习知之,乃别道士,与嫂俱往。见乞人颠歌道上,鼻涕三尺,秽不可近。陈膝行而前。乞人笑曰:“佳人爱我乎?”陈告之故。又大笑曰:“人尽夫也,活之何为?”陈固哀之。乃曰:“异哉!人死而乞活于我。我阎摩耶?”怒以杖击陈,陈忍痛受之。市人渐集如堵。乞人咯痰唾盈把,举向陈吻曰:“食之!”陈红涨于面,有难色,既思道士之嘱,遂强啖焉。觉入喉中,硬如团絮,格格而下,停结胸间。乞人大笑曰:“佳人爱我哉!”遂起,行已不顾。尾之,入于庙中。迫而求之,不知所在。前后冥搜,殊无端兆,惭恨而归。

既悼夫亡之惨,又悔食唾之羞,俯仰哀啼,但愿即死。方欲展血敛尸[12],家人伫望,无敢近者。陈抱尸收肠,且理且哭。哭极声嘶,顿欲呕,觉鬲中[13]结物,突奔而出,不及回首,已落腔中。惊而视之,乃人心也,在腔中突突犹跃,热气腾蒸如烟然。大异之,急以两手合腔,极力抱挤,少懈,则气氤氲自缝中出,乃裂缯帛急束之。以手抚尸,渐温,覆以衾裯。中夜启视,有鼻息矣。天明,竟活。为言:“恍惚若梦,但觉腹隐痛耳。”视**,痂结如钱,寻愈。

异史氏曰:愚哉世人!明明妖也,而以为美。迷哉愚人!明明忠也,而以为妄。然爱人之色而渔之,妻亦将食人之唾而甘之矣。天道好还[14],但愚而迷者不寤耳。可哀也夫!

【注释】

[1]二八姝丽:十六岁上下的美女。姝,美女。

[2]贪赂:贪财。赂,用作收买的财物;这里指纳聘的财礼。

[3]在亡:处于逃亡境地。

[4]斋:书斋,书店。

[5]媵(yìng)妾:古代诸侯嫁女所陪嫁的姬妾。

[6]兽伏而出:如兽伏地,爬行而出。

[7]蝇拂:又名拂尘旧。时道士常手持之。

[8]室人止之:我的妻子把她留下了。室人,妻。止,留。

[9]划然:犹言“哗的一声”,皮肉撕裂的声音。

[10]匝地作堆:旋绕在地,成为一堆。匝,环绕。

[11]谢不能:推辞无能为力。谢,推辞。

[12]展血敛尸:擦去血污,收尸入棺。展,展抹,拂拭。

[13]鬲中:胸腹之间。鬲,通膈,胸腔腹腔之间的膈膜。

[14]天道好(hào)还:指天道往复还报,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寓有警戒世人不要作恶之意。

【译文】

太原有个姓王的书生,早晨在外面遇见一个女子,这女子怀里抱着包袱,走得很慢,脚步蹒跚显得非常艰难。王生急跑几步赶上她,看见这个女子最多只有十六七岁,相貌美丽,心里非常喜欢,就问女子为什么天没亮就在路上走,女子说:“你也只是个赶路人,不能为我分忧解愁,为何要问我这些?”王生说:“你有什么难处?只要可以为你效力,我不推辞。”女子告诉王生,父母贪财,把她卖给大户人家做妾。正妻十分妒忌,早晚都辱骂责打,她不堪忍受,逃了出来,准备逃到远一点的地方去。王生问她去什么地方,女子说:“一个逃难的人,哪有确定的地方呢?”王生说:“我家不远,就烦请你屈驾到我家去吧。”女子很高兴,答应跟王生走。王生帮女子拿着包袱,带她一起回家。到了王生家,女子四面看看屋里没有其他人,问王生怎么没有家眷,王生告诉女子这里是他书房。女子说:“这地方很好。假如你可怜我,想让我活下去,一定要保守秘密,不要泄露消息。”王生连忙答应,当天就和她同床共枕,他把女子藏在密室中,过了好几天别人也不知道。几天后,王生把遇见女子并带回书房的事告诉妻子。妻子姓陈,怀疑女子是大户人家的陪嫁侍妾,劝王生打发女子走。王生不听,依然将女子藏在书房里。

过了一段时间,王生到集市上遇见一个道士,道士看见王生,十分惊愕,就问王生遇见了什么。王生回答说没遇见什么。道士说:“你身上有邪气萦绕,怎么说没有?”王生又竭力辩白说没有遇到什么。道士摇摇头,一边离开一边说:“糊涂啊!世上竟然有死到临头而不醒悟的人。”王生听了道士很奇怪的话,心里有些怀疑那女子。但是转念一想,明明是漂亮女子,怎么会是妖怪呢,一定是道士借作法驱妖来骗吃骗喝。王生心里一边嘀咕一边走到书房门口,门被从里面堵住,王生进不去。心中疑虑堵门的人是谁,于是翻过残缺的院墙,进到院子里。进了院子,发现卧室门也关得严严实实。王生蹑手蹑脚走到窗口往里偷看,看见屋内一个面目狰狞的鬼,脸皮呈翠绿色,牙齿长又尖,像锯一样。那个鬼在床榻上铺了张人皮,手拿彩笔在人皮上画画。画了一阵,扔下笔,举起人皮,像抖衣服那样,一抖就把人皮披到身上,立马,鬼变成了女子。王生十分害怕,像只畜生一样趴在地上爬着出了院子。急忙去追道士,道士已经不知去向。王生四处寻找,终于在野外找到道士,扑通一声跪在道士面前乞求他救自己。道士说:“请让我赶走她。这鬼也很苦,刚刚能找到替身,我也不忍心伤害它性命。”于是把蝇拂交给王生,叫王生把蝇拂挂在卧室门上。临别时,道士和王生约定以后在青帝庙会面。

王生回来后,不敢进书房,睡在内室,把蝇拂悬挂在门上。到了夜里一更天左右,听到门外有磨牙声。王生自己不敢去看,叫妻子去窥看情况。只见那女子来了,远远望见蝇拂不敢进门,站在那儿咬牙切齿,很久才离去。过了一会儿又回来,骂道:“可恶的道士竟然吓唬我!可我总不会将吃到嘴里的东西再吐出来吧!”说完恶狠狠取下蝇拂扯碎,把卧室门撞坏进了房间,直接登上王生的床,撕开王生的胸腹,将王生的心掏了出来,扬长而去。王生妻子号啕大哭。婢女进屋用蜡烛一照,发现王生已经死了,腹腔中血流得到处都是。妻子陈氏害怕极了,只默默流眼泪,不敢出声。

天亮后,陈氏叫王生弟弟二郎跑去把发生的一切告诉道士。道士发怒说:“这个鬼真不知天高地厚!我本来同情她,鬼东西竟然敢这样放肆。”道士跟随二郎一起来到王家。女子已经不知道去了哪里。道士仰头向四面眺望一会,说:“幸好逃得不远。”问:“南院是谁家?”二郎说:“是我住的地方。”道士说:“就在你家里。”二郎十分惊愕,认为家中没有。道士问是否有一个不认识的人来,二郎说早上去青帝庙,实在不知道家里有没有不认识的人来,回去问问。去了一会二郎返回,说家里果然有个不认识的人。早晨一名老妇来,想到他家做用人,二郎妻子就留下她做事,现在还在他家。道士说这个老妇人就是那个鬼。于是和二郎一起到他家。拿着木剑,站在庭院中心,喊道:“孽魅!把我的蝇拂赔来!”老妇人在屋子里,害怕得脸色都变了,夺门而出想要逃跑。道士追上去打,老妇经受不住,一下扑倒在地,人皮“哗”的一声脱下来,变成了恶鬼,躺在地上像猪一样嗥叫。道士用木剑砍下恶鬼的脑袋,鬼身变作浓烟,在地上旋转一阵,成为一团。道士拿出一个葫芦,拔去塞子把葫芦放在浓烟中,像口吸气一样,浓烟飕飕地进入葫芦,瞬息间浓烟就被吸尽。道士塞住葫芦口,把葫芦放入口袋中。大家一同去看人皮,只见那皮上眉目手足,没有一样不具备。道士把人皮卷起来,像卷画轴的声音,卷后也装入口袋中,准备告辞离去。

陈氏在门口跪拜着迎接道士,哭着求问道士有没有起死回生的办法将丈夫救活。道士表示自己无能为力。陈氏悲伤得伏在起上不肯起来。道士沉思之后说:“我的法术比较浅,实在不能起死回生。我向你推荐一个人,或许能做到这一点,去求他一定会有效果。”陈氏问:“什么人?”道士说:“集市上有个疯子,常常躺在粪土中。试着哀求他帮忙。如果他发狂侮辱夫人,夫人千万不要发怒。”二郎也了解这个人,于是告别道士,同嫂嫂一起去找疯子。在集市上,见到一个讨饭的人疯疯癫癫地在道上唱歌,鼻涕流有三尺长,全身肮脏得不能靠近。陈氏跪下来用膝盖行走到讨饭的疯子前。那人笑着问:“美人爱我么?”陈氏告诉讨饭的人来求他的缘故。讨饭的人对陈氏大笑说:“人人可以成为你的丈夫,救活他干什么?”陈氏苦苦哀求。疯子说:“奇怪啊!人死了求我把人救活,我是阎王吗?”说完怒气冲冲地用棍子打陈氏。陈氏忍着痛任凭疯子打,一直求他救丈夫,不肯离开。集市上人们渐渐聚拢来,围得像堵墙。讨饭的人咯出满把的痰和唾沫,举着送到陈氏嘴边叫陈氏吃下去。陈氏的脸涨得通红,露出为难的神色。忽然想起道士的嘱咐,于是勉强吃了下去。陈氏觉得那脏东西进入喉咙中,像团絮那么硬,硬生生吞下去,脏东西停在胸口。见陈氏吃下了脏东西,讨饭的疯子大笑着说:“美人爱我呀!”站起身朝前走不再回头。陈氏尾随着他,进入庙中,想追上去哀求他,却再也不知道他在哪。前前后后细细搜寻,一点儿也没有影子,只好又羞愧又忿恨地回家。

到家后,陈氏既伤心丈夫死得凄惨,又想起吃人痰唾的羞辱,仰头向天、俯身向地,哀哭不止,希望马上死了才好。陈氏准备替丈夫将尸首上的血迹擦去,将尸身收殓到棺材里。家人只是站着看,没有谁敢靠近。陈氏抱着尸首,把肠子放入腹腔中,一边整理一边哭,哭到声嘶力竭,突然想要呕吐,觉得胸腹之间那吞下去的硬物突然从嘴里奔出来,来不及回头,已经落在王生尸身的胸腔中。陈氏吃惊地看过去,竟是一颗人心,正在她丈夫胸腔中突突地跳动,还有像烟一样的热气向上冒。陈氏感到十分奇怪,急忙用两只手抱合胸腹,极力把两边挤在一起。稍微松开一点,便有热气从缝中丝丝冒出来。于是撕开缯帛把胸腹紧紧缠住。拿手抚摸尸身,尸身渐渐由凉变温。陈氏赶紧用被子把丈夫尸身盖起来。半夜里打开被子看看,鼻子里已经有呼吸了。到天亮,王生竟然活了。对人说:“就像在梦中一样,只觉得肚子里隐隐地疼。”再看看他那被鬼撕破了的地方,结了像铜钱那样的痂,不久就痊愈了。

异史氏说:世上的人真蠢啊!明明是妖怪,却以为是美人。愚蠢的人真糊涂啊!把忠诚之言当作胡说妄言。爱别人的美色企图占有,报应在自己的妻子身上,妻子吃人痰唾而觉得甘美。天道终究是一报还一报,只是愚蠢的人、糊涂的人不醒悟罢了。真值得悲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