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赫来拿出嘴里衔着的短柄烟斗,用手指小心地戳了戳里面的烟灰。烟斗逐渐熄灭了。
房间里面正在开会,十几只燃烧的香烟让屋里升腾起灰色的烟雾,盘旋在与会人员的头顶上方。省执行委员会主席抬起头就能看到这朵“灰云”。角落里围坐着几个人,不过隔着烟雾很难看清他们的长相。
坐在主席旁边的托卡列夫胸口顶在桌子上,烦躁地拨弄着他那稀疏的胡须。他时不时地瞥向斜对面那个身材矮小的光头。那个人正在滔滔不绝地发表演讲。他的音调虽高,却全都是虚谈高论,空洞得像被吸干了的鸡蛋壳一样。
阿基姆注意到了托卡列夫鄙夷的眼神,这让他想起小时候村里的斗鸡,因为斗鸡在冲锋之前的眼神和托卡列夫一模一样。省党委的这场会已经开了一个多小时了。那个光头是铁路林木委员会的主席。
光头灵巧的手指游走在面前的一摞文件中,然后这个令托卡列夫难以忍受的声音又开始了讲演:“……鉴于这些情况,我们很难执行省委和铁路管理局的决定。我再重复一遍,就算再等一个月,我们也只能交付四百立方米的木柴。至于你们要求的八万立方米,那简直是……”光头一时词穷,找不到合适的词,“……简直是在做白日梦!”说完,他小嘴一抿,仿佛受了多大的委屈似的。
会场突然变得安静。
朱赫来弹了弹烟斗,敲出里面的烟灰。托卡列夫率先打破了沉默,低声说道:“快别浪费时间了。林木委员会就是拿不出来,之前拿不出来,现在拿不出来,以后也拿不出来,对吗?”光头耸了耸肩,回答道:“很抱歉,同志。木柴是有的,但现在运力不足……”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一边嘟囔着,一边掏出方格手绢擦了擦光头上的汗,擦完之后试了半天也没能把手绢塞回口袋里。最后,他索性直接把手绢塞进自己的公文包。
“你为了运输木柴都做了哪些工作?毕竟那些参与叛乱的专家已经被逮捕很久了。”德内科问道。光头回答说:“我给铁路管理局写了三封信了,我告诉他们如果不能恢复运输,那我们不可能……”
托卡列夫打断了他,然后不留情面地说:“这话你已经说了好几遍了。” 托卡列夫充满敌意地盯着光头,又反问道,“你把我们当成傻子了吗?”光头听完顿时觉得脊背发凉,他低声解释道:“我可不为那些反革命分子负责。”
“难道你不知道,伐树的地点都选在距离铁路很远的地方吗?”
“我的确了解这件事,但那个地方不在我的管辖范围,这让我怎么和上级汇报?”
“你手底下有多少人?”工会主席问道。“大约两百人。”光头回复道。托卡列夫马上讽刺地说:“好家伙,这群废物每人每年只砍一立方米木柴!”
“铁路林木委员会一直分的都是特等口粮,组织上从没亏待你们底下的这些工人。瞧瞧你们都干了些什么?分配给工人的两车面粉都去哪了?”工会主席问道。
类似的质疑从四面八方涌向光头,而他却只是支支吾吾,仿佛这些人都在向他要债一样。他虚与委蛇,敷衍了事,避免从正面回答这些质疑。他眼神飘忽,胆战心惊,本能地察觉到危险正在来临。怯懦的他恨不得赶紧离开这里,回到自己的安乐窝享用晚餐。或许他的娇妻正在家里读着保罗·德·科克的小说。朱赫来一边听着光头的回答,一边飞快地在笔记本上写着:“我认为需要对他进行审查。这不只是工作能力欠缺的问题。我已经收集到关于他的一些材料了……先让他离开吧,我们也能谈点正事。”然后他把笔记本递给了主席。
主席看完之后对朱赫来点了点头。
朱赫来起身到走廊里打了个电话。他回来的时候主席正在念最后的决议:“……大会决定以消极怠工的罪名撤销铁路林木委员会主席的职务,并将伐木工作中出现的问题交由调查机关进行彻查。”
光头长出了一口气。的确,消极怠工的罪名会让人质疑他对党的忠诚,但这罪名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至于博亚尔卡的事情,他更不用担心了,毕竟那里不归他管。他在心里说道:“还好,就差一点。我还以为他们查到什么了。”
感觉自己应该没什么事了,他一边整理文件,一边说道:“我不是党员,所以你们可以质疑我。但是公道自在人心,就算是我能力不足,那也是因为这项工作比登天还难。”不过没有人搭理他。光头迅速下楼离开,开门的时候他感到一身轻松。
“你姓什么?”看门的士兵问他。光头支支吾吾地答道:“切尔……文斯基……”
光头一走,楼上就只剩“自己人”了。朱赫来展开地图,指向了其中一个点,其他十二个人都看向他手指的位置:“看这里!这是博亚尔卡车站。伐木地点距离该站约有六公里,那里堆着二十一万立方米的木材。伐木的同志们辛苦工作了八个月,结果却是一场骗局,铁路局和咱们这里还是无柴可用。如果想在一个月内把这些木柴运到六公里外的车站,大概需要五千辆马车,每辆车每天还要运送两次。最近的村子也在十五公里以外。我们还要提防奥利克的匪帮,他们经常在那一带活动。所以大家应该明白我们当下的处境吧?根据计划,伐木的起点本应从这里开始,然后沿着车站的方向前进。但是这群混蛋却把方向调转到森林深处。他们就是不想让我们把木材运到车站。这倒是事实,因为我们连一百辆马车都拿不出来。这场阴谋比之前的叛乱来得更恶毒。”
朱赫来攥起拳头砸在地图上。每个人都明白现在的情况有多危急。冬天马上就要来了,医院、学校、机关单位以及这里生活的数十万居民都将面临无法取暖的困境。火车站倒是能运走一部分人,可现在一周才有一趟车路过这里。
大家都陷入了沉思。朱赫来松开了拳头,说道:“同志们,还有一个办法。我们可以临时搭建一条窄轨铁路,解决这最后的七公里。不过我们的时间有限,只有三个月可用。第一阶段的工作是从车站修到道口,我们需要在六个星期内完成。这件事我已经研究一周了。”朱赫来的声音有些沙哑,他继续说道,“我们需要三百五十名工人以及两名工程师。材料的事情大家不用担心,咱们的同志们在普什查-沃迪萨的一处仓库里找到了足够的铁轨,甚至还有七个火车头。这些材料本来就是战备物资,战前曾经规划过一条从普什查-沃迪萨到镇上的窄轨铁路。有点麻烦的是,博亚尔卡那儿几乎是一片废墟,没有地方让工人们休息。我看就让工人们分组去吧,每组工作两周,坚决不能让同志们超负荷工作。阿基姆,要不先让团员们去?”没等回话,朱赫来继续说,“这个工作要抓紧时间开始,第一批就先派索洛缅卡的团员们过去,再从镇上动员过去一些。这个任务非常艰巨,我们一定要和这些年轻的同志讲明白利害关系。我相信他们会完成任务的。”
铁路局长摇了摇头,对此表示怀疑:“我觉得这不是个好办法。现在的情况根本不允许我们修建七公里的铁路。你也知道现在的天气,秋雨下个不停,而且马上就要霜冻了……”朱赫来打断了他的话,斩钉截铁地说:“安德烈·瓦西里耶维奇同志,如果你之前就关注了木柴的问题,我们也没必要开这个会了。这条铁路我们必须要建,这毋庸置疑。我们不可能在这里坐以待毙,等着冻死,对吗?”
最后几箱工具也被搬到了火车上,所有的乘务人员都已就位。淅淅沥沥的雨水打在丽达的皮夹克上。她热情地握住托卡列夫的手,轻声和他道别:“祝你们一切顺利。”
托卡列夫看着丽达,灰白的眉毛下流露出亲切的神情。“是啊,这群小崽子总给我找麻烦。”这个老头抱怨道,同时说出了他的担心,“你在这里也不能放松警惕。要是有人消极怠工,你就催一下进度,这群人都是些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饭桶。好了,丫头,我该上车了。”
托卡列夫整理了一下外套准备上车。开车之前,丽达假装随口问道:“柯察金同志没跟你一起吗?我看刚才那群人里没有他。”
“没有。他昨天和工程师坐手摇车先去了。”
这时,扎尔基、杜巴瓦也急匆匆地赶到站台。跟在他俩后面的女孩叫安娜·博哈特。丽达看到她把夹克搭在肩膀上,纤细的手指夹着一支香烟。趁他们三个人还没过来,丽达又问托卡列夫:“柯察金同志跟你学得怎么样?”这话问得托卡列夫一愣:“学什么?他不是一直在跟你学习吗?他倒是总提起你,夸你的话都不带重样儿的。”
丽达面带疑惑,又问:“托卡列夫同志,你说的是真的吗?他说每次从我这里下课都要找你再带他复习一遍。”老头听完哈哈大笑:“找我?怎么可能,我连他人影都没见过。”
汽笛声响了,克拉维切克从车厢里探出头来喊道:“喂,丽达同志,快让我们的托卡列夫同志上车吧,我们比你更需要他!”
克拉维切克还想说些什么,但扎尔基他们已经到了。他和安娜对视了一眼,瞧见了她焦急的眼神。随后,他看到安娜微笑着和杜巴瓦道别,然后他就离开了车窗的位置。
铅灰色的云包裹着水汽逼近地面,正在缓慢地移动着。雨水从里面倾泻而出,打在人们的脸上。秋风卷走了树叶,曾经繁茂的森林如今看起来格外地荒凉。秋天总是那样无情,轻易夺走了它们美丽的外衣。老榆树也变得光秃秃的,还好有褐色的苔藓遮住了它的皱纹。
森林里蜷缩着一个孤独的小车站,一条新挖的路基从石头砌成的卸货台延伸到森林之中。路基旁边的人们挥舞着撬棍和铁锹,正像蚂蚁一样辛勤工作。脚下的泥浆被踩得啪啪作响,这声音让疲惫的人们变得更加烦躁。
雨水仿佛过了一遍筛子,一直下个不停。冰冷的雨水不仅淋湿了人们的衣服,还威胁着大家的劳动成果:路基上的黏土会被雨水冲走,变成湿漉漉的土块。湿透的衣服变得寒冷,但工人们还是很晚才收工。路基一天比一天长,逐渐延伸到森林深处。
在距离车站不远的地方,隐隐约约能看到一座残破不堪的砖房。土匪把房子里的东西洗劫一空,就连房门、窗户,甚至是炉灶都没留下。没了门窗的房子逐渐变得破败不堪,甚至露出了里面的房梁。
只有里面四个房间的水泥地面还保持着原样。每天晚上,四百个修路工人穿着混合雨水和泥浆的衣服来到这里休息。他们会在门口把衣服尽量拧干。每当泥汤从衣服里成股流下时,他们就会愤怒地咒骂雨水和泥泞。水泥地上铺着一层薄薄的稻草,他们一个挨一个地躺在上面,挤在一起取暖。体温会让一部分潮气蒸发出来,但衣服并不会完全干透。雨水透过窗框上钉着的麻袋潲进屋里,房顶上残存的铁皮也被雨滴敲打得咚咚作响,冷风更是呼啸着从门上的裂缝灌进来。
早晨,他们会在改装成厨房的工棚里喝茶,随后开始日复一日的劳动。晚餐则是一成不变的扁豆汤。每日的配额是一块不到两磅的面包。这面包像煤一样黑,味道自然不言而喻。镇上只能提供这些。工程师是个老头,名叫瓦莱里安·尼科迪莫维奇·帕托什金。他长得又高又瘦,嘴角有两道深深的皱纹。还有个膀大腰圆的技术员瓦库连科,满脸横肉,鼻子特别宽,看一眼就知道不好惹。他们两个人住在站长家里。
霍利亚瓦是肃反委员会派驻本站的工作人员,托卡列夫就住在他家。霍利亚瓦个子不高,却活泼好动。工人们在这种极度艰难的条件下依然坚持施工,路基也一天天延伸至森林深处。不过,逃兵的情况也不容忽视,一开始有九个人溜走了,之后又有五个人偷偷跑了。施工开始一周之后,出现了第一件麻烦事:晚间火车没有按时把面包运过来。杜巴瓦叫醒托卡列夫告诉了他这件事。托卡列夫耷拉着他的两条毛茸茸的腿,急躁地挠着腋窝。
“这就开始跟我们开上玩笑了?”他一边抱怨着,一边急匆匆地穿上衣服。霍利亚瓦刚进屋就听到托卡列夫跟他喊道:“赶紧打电话给特勤部。”托卡列夫又对杜巴瓦说:“面包的事情先保密。”在和接线员吵了半小时之后,霍利亚瓦总算接通了特勤部副部长朱赫来。在等待的时间里,托卡列夫急得来回踱步。
朱赫来愤怒地喊道:“什么?面包没送到?我一定要严查!”托卡列夫也气得吼道:“你让我们明天拿什么给同志们吃?”突然一阵沉默,朱赫来显然正在想办法。最后他在电话里说:“我让小利特克连夜给你们送去,他认识路。绝对不会耽误明天的餐食。”
天色微亮,一辆溅满了泥浆的汽车来到了车站,车上全是袋装面包。脸色苍白的小利特克扶着车门走下车,他开了整整一夜才来到这里。施工队每天都会遇到新的困难。铁路管理局通知大家说枕木已经用光了。镇上也无法运来更多的铁轨和火车头,已经运过来的火车头也需要修理。两周过去了,第二批工人却迟迟不来,而第一批工人早已筋疲力尽,没办法继续工作。
党员骨干们在工棚里碰了头。在昏暗的灯光下,他们一直讨论到深夜。
第二天一早,托卡列夫、杜巴瓦和克拉维切克回到镇上,他们还带了六个人来帮忙处理火车头和铁轨的事情。克拉维切克以前是个面包师,他被派到供给部去当检验员,其他人办完事后又回到了普什查-沃迪萨。
工地这边一直都阴雨连绵。
保尔费力地从泥浆里拔出一只脚。刺骨的寒冷告诉他,这只脚的鞋底已经完全脱落了。他穿的旧靴子一直不合脚,保尔为此多吃了不少苦头。靴子本来就漏风,下过雨之后,泥浆更是直接灌进鞋里。虽然穿着鞋,但保尔的每一步都走在泥汤里。现在一只鞋底已经彻底脱落了,冰冷的泥水直接接触到他的脚底。保尔从泥浆里翻出鞋底,绝望地看着它。这下,保尔要打破自己不说脏话的誓言了。这种情况下,他根本无法劳动。于是他一瘸一拐地回到驻地,来到厨房坐下,脱下泥泞的裹脚布,伸出麻木的脚去炉子旁边烤火。
养路工的妻子奥达卡在厨房里帮工,这位年轻的妇女正在餐桌旁切着红菜头。从保尔的角度看过去,她虽然身材丰腴,倒也很匀称,宽阔的肩膀就像男人一样威猛,饱满的胸部和臀部又尽显女性的妩媚。菜刀在她的手中灵巧地上下飞舞,没过多长时间,切好的红菜头已经堆成一个小山。奥达卡瞥了一眼保尔,讽刺地说道:“小伙子,现在可不是晚餐时间,你来得似乎有点早。你倒挺会逃避劳动啊!把你的脚拿开,这里是厨房,不是浴室!”
就在这时,厨师回来了。“我这只破靴子全烂掉了。”保尔赶紧解释自己不合时宜地出现在厨房的原因。年迈的厨师看了看保尔的破靴子,朝奥达卡的方向示意道:“她的丈夫好像会补鞋,应该能给你缝上。让他给你看看吧,不然你没靴子还怎么干活?”听到了厨师的话,奥达卡又看了一眼保尔,方才意识到了刚刚的唐突。
“刚才误会你了。”她倒是个直爽的人。保尔对她笑了笑,表示自己没放在心上。奥达卡仔细检查了保尔的靴子,然后给出了专业的意见:“这靴子已经破得没法修了。但是你别担心,我家里有一双胶皮鞋套,你可以套在旧鞋上,这样就不用担心冻脚了。这天气随时都会霜冻,到时候你没有靴子,脚准给冻掉了。”
话音刚落,奥达卡就急忙放下菜刀跑了出去。没过一会儿,她带着一副高帮鞋套还有一大块亚麻布回来了。
保尔用亚麻布包上了脚,又套上了鞋套,真是既温暖又干净。他看着眼前的奥达卡,充满了感激。
在镇上碰了一鼻子灰,怒气冲冲的托卡列夫一回来就召集党员骨干们在霍利亚瓦家开会。他在会上公布了一个坏消息:“我们现在困难重重,可是城里这群懒蛋呢?他们看似都在忙着工作,实际上却毫无帮助。这样的革命蛀虫实在是太多了,恐怕永远都剔除不干净。同志们,现在的情况非常严峻。没有人来接我们的班,也没有人知道我们还要干多久。可天气不等人,霜冻马上就要到来,到时候地面硬得连子弹都打不进去。城里的事自然会有人解决,咱们这里还要加把劲,尽快完成任务。同志们,豁出这条命也得把路给修上。我们不是软脚虾,我们是布尔什维克!”
他的声音像钢一样坚定,他的眼神像铁一样坚决。
“我们一会儿召开全体党、团员大会,把这些事情跟同志们交代明白。明天,党、团员留下继续工作,其他人可以离开。这是省团委的决议。” 说完,托卡列夫把一张折成四折的纸交给潘克拉托夫。
保尔从潘克拉托夫的肩膀上看到了纸条的内容,上面写着:
鉴于目前的紧急情况,所有党、团员必须继续坚守岗位,直到运出第一批木柴。
签字:丽达·乌斯季诺维奇 共青团省委代书记
狭小的厨房里挤满了一百二十位同志,有的紧贴着墙,有的爬上桌子,还有的甚至站到了灶台上。
潘克拉托夫宣布大会开始。随后,托卡列夫简短地跟大家说明了镇上的情况,不过他最后说的一句话直接让屋里炸开了锅:“党员、团员全部留下,明天继续工作。”他的手势表明这项决议已经无法更改。大家都想离开这个鬼地方,赶快回到家里,可这个决议让所有人的期待都落空了。
抱怨的声音此起彼伏,拥挤的人群挡住了油灯的火焰。昏暗的房间里,局势变得越发混乱,有人高喊着“回家”,有人愤怒地说自己已经受够了,还有的人沉默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在抗议的声浪中,有一个声音从角落里传了过来。
“快去他妈的吧!”一个小伙子生气地骂道,“这鬼地方我一天都不想待了。我们又不是劳改犯,凭什么要在这里受苦?傻子才会留下来。我们已经干了两周了,难道这还不够吗?谁下的令谁自己干吧。或者你们谁爱玩这脏泥巴谁就留下来,我可不想把命丢在这里!我明天就走。”
奥库涅夫感觉声音是从自己身后传来的,他划了一根火柴,想看看这人是谁。才转过头,他就在火光下看到一张满是愤怒的脸正在骂骂咧咧。奥库涅夫认出他是省粮食委员会会计的儿子。“你想干吗?”他喊道,“我不怕你,我问心无愧。”火柴灭了。潘克拉托夫站起身来。
“胡说八道!劳动改造怎么能和党的任务相提并论?”他怒吼道。前排的同志被他的眼神吓了一跳。“同志们,我们不能总想着回家,这里的工作还没结束。如果我们今天离开这里,等冬天一来,镇上的居民都得被冻死。早干完就能早回家。整天抱怨,想当逃兵的人有悖于布尔什维克的理念。”
潘克拉托夫是个码头工人,他知道用简明扼要的方式讲话更容易让同志们接受。不过即便如此,那个人依然打断了他:“普通群众能不能走?”“能!”
一个穿短衣的小伙子挤到前面,把团员证扔了出去。卡片砸到潘克拉托夫的胸口,又掉到了桌上。“这玩意儿你留着吧,我可不会为了一张纸豁出性命。”
咒骂声顿时淹没了整个屋子。“团员证你也敢扔?”“叛徒!混蛋!”“你以为当团员是为了享福吗?”“让他滚蛋!”“让我好好修理他!”
意识到自己引发了众怒,小伙子低下头,缓缓走向大门。他每向前一步,旁边的人就会赶紧让到一边,仿佛在躲瘟神一样。他一出去,大家就赶紧把门给关上了。潘克拉托夫捡起桌上的团员证,拿到油灯旁点燃,硬卡片在火焰中蜷缩成黑色的小卷筒。
森林里传来一声枪响。一个人骑着马离开了工棚,钻进森林深处。过了一会儿,人们纷纷从工棚和学校里跑了出来。有人在门框里发现了一块胶合板。借着火柴的光亮,他们看到了木板上写的字:“赶紧从这里滚蛋,哪来的就滚回哪里去。明晚之前还不滚蛋就等着挨枪子儿吧。大头目 切斯诺克(留)。”
切斯诺克是奥利克匪帮的鹰犬。
丽达的房间里,一本未合上的日记摆放在桌子上。
12月2日
早晨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太冷了。下楼的时候,我碰到了维亚切斯拉夫·奥尔辛斯基,于是我们一起到街上走了一会儿。
“我一直都很喜欢初雪。”他说,“尤其是这样的天气。太美妙了!”
但一想到博亚尔卡的同志们,我就告诉他我根本高兴不起来。相反,寒冷的天气让我感到压抑。然后我跟他解释了原因。
“你太主观了。”他说,“按你的逻辑,是不是战争期间所有人都不可以笑,不可以有任何的娱乐?丽达,生活并非如此。前线的战事吃紧,那里的人们徘徊在生死边缘,每天都有悲剧上演。但远离前线的地方呢?生活还是一如往常。人们欢笑、哭泣、难过、高兴、热爱,在生活中寻找开心与快乐。”
奥尔辛斯基的话像是在讽刺,但我又不知道如何反驳。他是人民外交委员会的代表,1917年就入党了。他总是穿着正装,胡子也刮得很勤,而且他还会在身上喷香水。
他就住在西格尔的房子里,和我一栋楼。吃过晚饭之后,他偶尔会来找我聊天。他很了解欧洲,给我讲了一些他在巴黎旅居的故事。他是个有趣的人,但我觉得我不会和他成为好朋友。因为他不只把我当作同志,总想更进一步。当然,他从未掩饰他的态度,也不怕实话实说。他的殷勤不会让人觉得唐突,他总是表现得十分得体。但我还是不喜欢他。
比起奥尔辛斯基那种“欧洲贵族”,朱赫来这种朴实的性格更让我心生好感。
我们收到了博亚尔卡的简报,铁路每天都能向前推进两百米。他们直接在冻土上铺设枕木,再在下面凿出浅浅的道床。第二批派去的工人跑了一半,现在只剩下二百四十个人了。那边的条件非常严酷,很难想象他们要如何在冰天雪地里干活。一周前,杜巴瓦带人去了普什查沃迪萨,他们只能修好五辆火车头,其他三辆缺少零件。
电车管理局对杜巴瓦提出了刑事指控,因为他带人拦住了从普什查-沃迪萨开往镇上的所有电车。他们把乘客赶下车,再装满铁轨运到火车站。他们一共装了19车,电车上的工作人员倒是非常乐意帮忙。
索洛缅卡的团员们连夜把所有的铁轨装上火车,杜巴瓦一行人也乘坐这趟车一起返回了博亚尔卡。
团委会上,阿基姆拒绝对杜巴瓦的所作所为表态。杜巴瓦跟我们说,电车管理局充斥着各种形式主义和官僚主义。面对我们的请求,电车管理局根本不当一回事,他们最多只愿意借给我们两辆电车。
图夫塔私底下批评了杜巴瓦。“我们不能总是老一套,”图夫塔说,“不要什么问题都用武力解决,你就不能跟他们好好协商吗?再这么下去,当心把你抓进监狱。”
我从没见过杜巴瓦发那么大的火。
“你这么能言善辩,你怎么不去跟他们谈?”杜巴瓦怒吼道,“如果我带不回铁轨,你觉得博亚尔卡的同志们会怎么看我?你就会在背地里指指点点,是不是这里的日子太清闲了?我看就应该把你也送去修路,让托卡列夫好好敲打敲打你!”杜巴瓦的声音让整栋楼都为之震了一下。
图夫塔写了一份检举信,细数杜巴瓦的诸多罪状。阿基姆让我先出去一会儿,他要和图夫塔单独谈谈。大概过了十分钟,图夫塔便怒气冲冲地从屋里出来了。
12月3日
省委又接到了一封铁路肃反委员会的检举信。他们举报潘克拉托夫、奥库涅夫等几名同志到达莫托维洛夫卡车站后,进入了一栋没人住的房子,然后拆掉了所有的门和窗框。
就在他们把这些物资装上车的时候,一名肃反委员会成员发现了这一切,准备逮捕他们。可惜寡不敌众,潘克拉托夫他们缴了他的枪,把弹夹也清空了。等火车开动之后,他们才把枪还给他。不过这些门窗就被他们给拿走了。
托卡列夫也被举报了。铁路委员会供应处在举报信中说,托卡列夫从博亚尔卡火车站仓库里私自拿走了300多公斤的钉子。他把钉子送给当地的农民,让他们去伐木场帮忙运输枕木。
我把这些情况汇报给了朱赫来。他一点儿没生气,反而笑着说:“我们来善后吧。”
工地那边的情况也不容乐观,大家的神经都紧绷着,每一天都在争分夺秒。总会有偷懒的人出现,我们会把他们移送给省委。这群小伙子也越来越不按常理行事。
奥尔辛斯基送给我一个小电炉。奥尔加·尤里涅娃和我用它来暖手。可惜它太小了,无法使整个房间都暖和起来。很难想象修路的同志们每天都在怎样的条件下工作。奥尔加告诉我说医院现在特别冷,病人就算缩进毯子里还是会打冷颤。木柴有限,医院每隔两天才会生一次火。
奥尔辛斯基同志,你错了!前线的悲剧对后方来说也一样是悲剧!
12月4日
昨晚的雪下了一整夜。博亚尔卡被大雪封住了。同志们都在加紧清理铁轨上的积雪。今天,省委通过了一项决议:第一期铁路工程,即博亚尔卡站至伐木场段,要在1922年元旦前完工。消息很快传到了博亚尔卡。据说,托卡列夫表示:“只要还能喘气,我们就绝不停工。”
我依然没有保尔的消息。他一直跟着潘克拉托夫,可检举信的事却没牵涉到他。我还是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躲着我。
12月5日
昨天,匪徒袭击了工地。
柔软的雪地上,几匹马正在小心翼翼地行进。它们偶尔会踩断雪下的树枝,然后被惊得打出响鼻。可如果使劲敲它的耳朵后面,它就会跟着其他马一起狂奔。
十几个人骑着马翻过了山坡。山下有块地方没被积雪覆盖,看上去有点发黑。这些人勒住了马。马镫之间互相碰撞,发出轻微的声音。领头的马跑了一身汗,抖了抖身子。
“人还真不少!”领头的土匪用乌克兰语说道,“要让他们感受到恐惧。大头目下令了,这群杂种今天必须滚蛋。不然他们就会把木柴弄到手。”
紧贴着窄轨铁路的两侧,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向车站的方向前进。来到学校附近的空地时,他们放慢脚步,躲在树后不敢露头。
一声枪响打破了夜晚的寂静。枪声把白桦树枝上的积雪震到了地上。树林里又响起一阵枪声,子弹打掉了墙皮,把潘克拉托夫刚安上的窗玻璃打了个粉碎。
睡在水泥地上的人们都被吓得瞬间爬起来。但子弹在屋子里乱飞,为了避免被流弹击中,他们又都趴到地上。“你要去哪?”杜巴瓦抓住保尔的衣服问道。“出去。”“快趴下,你这傻瓜!”杜巴瓦低声说,“你不要命了?想出去挨枪子儿?”
他们两个人都躲在门边。杜巴瓦紧贴着地面,枪口对准门口。保尔蹲下身子,紧张地指着自己的弹夹,里面只有五发子弹——缺一发。他拨动了一下转轮。
枪声停止了。突如其来的安静令人不安。
杜巴瓦低声命令道:“有枪的都过来。”保尔小心翼翼地打开门。外面看不到人影,只有雪花徐徐飘落。
这些土匪正骑着马逃向森林深处。
第二天,镇上的火车来了。朱赫来和阿基姆刚下车就看到来接站的托卡列夫和霍利亚瓦。他们带来不少战略物资,有马克沁机枪、成箱的机枪弹带,还有二十多把步枪。
没有寒暄,一行人直奔铁路工地。朱赫来走起路来风风火火,依然像那个在甲板上踱步的水兵。他的军大衣好像披风一样,下摆随着步伐在雪地里画出一道规律的痕迹。阿基姆的腿比较长,勉强能跟上朱赫来。托卡列夫就不太行了,他时不时就要小跑两步。
“土匪袭击还不是最麻烦的。前面有个山坡,我们实在是绕不开。本来时间就很紧,这下又得延期了。”
托卡列夫停下脚步,背着风点了根烟。猛抽了几口之后,他又赶忙去追前面的两个人。阿基姆停下来等他,朱赫来则是大步流星,一路向前。阿基姆看着气喘吁吁的托卡列夫问道:“同志,你觉得你们能按时完成任务吗?”
托卡列夫喘了好一会儿才回答道:“小伙子,我跟你讲,准时完工基本没可能。但是,我们又必须准时完成。所以,情况就是这么严峻。”他们赶上了朱赫来,几个人并排走着。
托卡列夫认真地说:“只有我和帕托什金认为,在缺乏装备和劳动力的条件下,这个任务绝无可能完成。但是除了我们两个,剩下的每一个人都会不计一切代价地把路修通。这就是为什么我说'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一定能完成任务'。你们自己看吧,我们在这里已经挖了一个多月了。第四次轮班都要结束了,但是大多数同志还从未休息过。多亏他们都还年轻,否则哪能经得起这样折腾。即便如此,还是有一半的同志严重冻伤。他们真的不容易,再铁石心肠的人看到他们都会于心不忍。他们都是好样的,都是最好的布尔什维克。可再这么下去,一定会有同志累死在这里的。”
从车站开始,工人们已经铺好了一公里长的窄轨铁路,再往前是一段不到两公里的路基。路基上的枕木横七竖八地躺着,好像盖着一层被风刮倒的栅栏一样。再往前一直到那个山坡,则是一条笔直的路。
潘克拉托夫和他的第一组就负责这一段。放眼望去,四十个人正在铺设枕木,一个黄胡子老头正在不紧不慢地往路基上卸枕木。再往前看,还有几个人也和黄胡子老头一样,正在从雪橇上慢悠悠地卸枕木。地上插着两根铁杆子——它们的作用是让铺设好的枕木横平竖直。为了夯实地面,斧子、撬棍还有铁锹更是齐上阵。铺设枕木需要慢工出细活,必须让它们紧紧嵌入地面,这样在火车经过的时候才可以保证受力均匀。
塔莉亚的父亲拉古京是第一组的工长,也是这些工人里唯一一个懂得如何铺设枕木的人。年过五旬的拉古京有着漆黑浓密的八字胡,发须未见一丝灰白。为了不耽误进度,每次换班的时候,他都会选择留下来,和这些年轻的同志一起早出晚归。因此,大家都非常尊敬他。虽然他还不是党员,但每次党会,他都会坐在荣誉席位上。这份殊荣让他感到非常自豪,他发誓要和大家奋斗到底。
“这里没了我怎么能行?如果没有一个有经验的人盯着,一定会出问题的。我这辈子没干别的,就会抡锤子敲枕木,全国各地我敲了个遍!”每次催他换班的时候,他都会这么幽默地回答,然后留下来继续工作。
帕托什金非常信任这个“固执”的老头,所以很少检查他的工作。托卡列夫带着朱赫来和阿基姆来到了工地,他们正好看见潘克拉托夫在凿着坚硬的地面。他大汗淋漓,满脸通红,阿基姆都快认不出他了。潘克拉托夫瘦了很多,他的颧骨变得更明显了。“瞧瞧是谁来了!”看到阿基姆来了,他赶紧伸出汗涔涔的手欢迎这位老朋友,“大领导们来检查工作了!”听到潘克拉托夫说领导来了,大家纷纷放下铁锹。阿基姆看着周围一个个苍白的面孔,他们的脸上充满了疲倦。雪地上随意堆放着他们脱下来的外套和夹克。
又和拉古京聊了几句之后,托卡列夫叫上潘克拉托夫,四个人一起到了挖土的地方。潘克拉托夫走在朱赫来旁边,朱赫来严肃地问道:“潘克拉托夫同志,能跟我说说莫托维洛夫卡的事情吗?你和那个肃反委员会成员有什么矛盾?你为什么要解除他的武装?你不觉得这么做有些过头了吗?”
潘克拉托夫尴尬地笑了一下,然后解释说:“是他主动要求让我们解除他的武装,这是我们协商的结果。他是个好人。当时,我把这一切实情都告诉了他,他听完之后对我说:'我知道你们遇到了难处,但是我不能让任何人带走这些门窗,因为我的职责就是保护铁路的财产不被侵犯,这也是捷尔任斯基同志给我们下达的命令。这里的站长一直对我怀恨在心,因为我总是阻止他偷东西。如果我同意你们带走这些门窗,这个狗东西一定会举报我的,到时候我就要被法庭审判了。但是你们可以解除我的武装,然后再带走这些门窗,这样我就不用担心会被人举报了。'所以我们就按照他说的那么做了,毕竟我们是为了同志们才拿走这些门窗的,对吧?”
看到朱赫来的眼中闪过的笑意,潘克拉托夫趁热打铁:“朱赫来同志,我认罚!但是请从轻发落那位同志。”
“这次就不追究了,但是以后可别再这么鲁莽了。我们还是要遵守纪律的,通过有序组织的方式一样可以粉碎官僚主义。好了,现在我们来谈点更重要的吧。”朱赫来开始询问土匪袭击的细节。
离博亚尔卡车站不到五公里的地方,一群工人正在奋力地刨着地面。这里地势略高,算是整个筑路工程中比较“难啃”的路段。工人们一边挖着,一边咒骂脚下的冻土。有七名配枪的同志在旁边保护着他们,这七把枪也是这里的全部武装——唯一的一支步枪是霍利亚瓦的,剩下的六把左轮枪属于保尔、潘克拉托夫、杜巴瓦和霍穆托夫。帕托什金坐在坡上,飞快地在笔记本上演算着什么。工地上原来有帕托什金和瓦库连科两个技术员,可惜上次土匪来过之后,瓦库连科就当了逃兵,他说宁愿蹲监狱也不想丢了小命。“这一段路估计还要两周。天太冷,地面太硬了。”帕托什金对着旁边阴着脸的霍穆托夫小声说道。
“整个工期还剩二十五天,这一小段就得半个月?”霍穆托夫吹着胡子抱怨道。
“恐怕不太乐观。不过,天气虽然恶劣,但同志们个个都热火朝天。这种情况下,具体时间我也确定不了。说不定用不了这么久,毕竟我之前也算错过两次。”
这时,朱赫来、阿基姆还有潘克拉托夫都来到斜坡这里了。“快看,是谁来了!” 彼得·特罗菲莫夫最先看到了他们。这个年轻的铁路维修工穿着破旧的毛衣,用破洞里露出来的胳膊肘碰了碰旁边的保尔喊道。看到熟悉的老朋友,保尔赶紧拎起铁锹跑下山坡。他握住朱赫来的手久久没有松开,头盔都盖不住他眼中温暖的笑意。
“你好,保尔!穿上这身衣服,我都快认不出了。”潘克拉托夫打趣道,“我看啊,这也算不得一件衣服。你们看,到处都是洞,这得钻进去多少风啊!有几个逃兵顺走了他的外套,现在穿的这件夹克还是一个公社的奥库涅夫送他的。但是保尔不怕冷,这么一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在水泥地上睡个几周都没问题。我看也不用给他铺稻草了,直接给我们的保尔准备好一口松木棺材就行。”
奥库涅夫眯起眼睛反驳道:“怎么会呢,我们会照顾好保尔的!我们可以投票,让保尔去厨房给奥达卡打下手。但凡不是个傻瓜,他在厨房里就肯定饿不着。如果冷了,还可以靠在炉子旁边取暖;还不够热乎的话,也可以靠着奥达尔,那样更热乎。”这番话把大家都逗笑了,这还是开工以来大家第一次笑得这么开心。
检查完山坡之后,朱赫来和托卡列夫、帕托什金一起坐雪橇去了伐木场。他们回来的时候,这些同志依然在工作。看着他们在如此艰苦的条件下,依然弯着腰,不知疲倦地挥洒着汗水,朱赫来不由得在心里发出由衷的赞叹。他对阿基姆说:“我看啊,什么会都不用开!同志们个个都是好样的!托卡列夫,你说得很对,他们都是无价之宝。钢铁就是这样炼成的!”
朱赫来的眼神里,有钦佩、有坚定,甚至还有一点自豪。他们当中有很多人曾在镇压叛变的前一夜,背着刺刀扛着枪和朱赫来并肩作战。现在,又是一声令下,他们再次站了出来,不辞劳苦地在冰天雪地里,把铁轨延续到伐木场,让温暖和生机化成血液,流过每一寸铁轨。
帕托什金委婉地告诉朱赫来,想在两周之内挖平这个山坡绝无可能。朱赫来若有所思,似乎已经想好了计策。最后他说:“山坡这边的工作先跳过,咱们继续往前推进。至于这里,我们再想办法解决。”
回到火车站之后,朱赫来花了好长时间才接通电话。守在门外的霍利亚瓦听到了朱赫来的声音。
“马上给军区总参谋长打电话,以我的名义通知他马上调派普兹列夫斯基那一团人马来修路工地!剿匪行动刻不容缓。再派来一辆装甲列车和几名爆破员。剩下的事情我自有安排。我可能晚点回去,让小利特克半夜的时候把车开到车站。”
工棚里,阿基姆简单讲了几句。随后,朱赫来和同志们交谈了一个小时。他告诉大家,元旦之前必须完成任务,无论如何都不能拖延。他说:“从现在开始,我们要进入战时状态。所有党员同志要成立特别任务小组,由杜巴瓦负责。我们一共有六个施工队,那就把剩下的工作平均分成六段,每个施工队各自负责其中一段。这个工程到元旦之前必须完成,提前完成的小队可以直接回家休息。并且,省执行委员会主席团还将提请政府,评选出该队最优秀的工人,奖励一枚红旗勋章。
“各队队长如下:一队队长,潘克拉托夫同志;二队队长,杜巴瓦同志;三队队长,霍穆托夫同志;四队队长,拉古京同志;五队队长,柯察金同志;六队队长,奥库涅夫同志。咱们这个工程的总负责人,同样是思政工作和行政工作的总负责人,看来要继续麻烦安东·尼基弗洛维奇·托卡列夫同志了。”朱赫来用这句半开玩笑的话结束了他的演讲。
好像一万只鸟一起扇动了翅膀,掌声、欢笑声传遍了整个工棚。朱赫来幽默的结尾让刚刚聚精会神的同志们全都笑出声来,紧张的情绪也都一扫而空。
二十几个人一起送阿基姆和朱赫来离开。朱赫来握住保尔的双手,眼神向下一扫,看到了他穿的橡胶套鞋。朱赫来低声说:“我送你一双靴子吧,但愿你的脚还没被冻坏。”
“没冻坏,只是有点肿。”保尔回答道。他忽然想起来一个很久之前的请求,于是他把手放在朱赫来的胳膊上问道:“可以给我几发左轮子弹吗?我只剩三发了。”朱赫来抱歉地摇了摇头。不过一看到保尔失望的表情,他马上解开枪袋,把自己的毛瑟枪递给保尔。
“送你的礼物。”保尔有点不敢相信,自己期待已久的愿望就这样实现了。朱赫来把枪套也扔给他:“拿着吧,保尔。你惦记这把枪很久了吧?不过你开枪的时候一定要小心,不要误伤到自己人。这里面还有三个满的弹夹。”
保尔感受到周围嫉妒的眼神。有人喊道:“保尔,我拿一双靴子外加一件大衣跟你换。”
潘克拉托夫也故意推了一下保尔的后背:“我拿一双毛毡靴子跟你换,怎么样?反正你这双套鞋也挺不到圣诞节。”
朱赫来一只脚踩在车厢的台阶上,在膝盖上给保尔写了一份毛瑟枪使用许可证。
第二天一早,一辆装甲列车穿过道岔,来到了博亚尔卡车站。列车的引擎排出白色的水蒸气,就好像天鹅的羽毛那么白。水汽盘旋上升,消失在清澈又寒冷的空气中。车上下来几个穿着皮衣的人。几个小时之后,三个爆破员已经在山坡上安装好了炸药,这两个南瓜大小的黑色炸药包上也接好了引线。随后,爆破员开枪示意人群远离山坡,大家纷纷躲到很远的地方。爆破员用一根火柴点燃了引线的一端,微弱的磷火沿着引线快速地向前移动。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十几秒之后,随着一声巨响,大地开始颤抖,巨大的石块被甩到天上,整个山坡似乎都被炸飞了。第二次爆炸的声音更大,仿佛是大地惊雷一样,震耳欲聋的轰隆声回**在森林里。
尘埃落定之后,山坡所在的位置已经变成了一个深坑。周围的雪地上全是星星点点的泥土。
众人大喜,纷纷拿起撬棍和铁锹冲向了弹坑。
朱赫来离开后,六个小队默契地开始了一场比赛。大家都想争得第一,赢得荣誉。
天刚蒙蒙亮,保尔就悄悄起床了。为了不打扰熟睡的同志们,他的动作十分轻柔,生怕发出一点声音。他蹑手蹑脚地走到厨房,烧了一大壶水方便大家沏茶,然后就回去叫醒了他的队员。等其他人睡醒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
早餐时间,潘克拉托夫挤到杜巴瓦旁边说:“杜巴瓦,你听说了吗?保尔天没亮就把他的队员叫醒了。我估计他们已经领先咱们十多米了。我听说,那些铁路修车厂的小伙子打算在圣诞节之前就完成他们那一段。看这架势,他们是想拔得头筹啊。这小子真没把咱们放在眼里!” 杜巴瓦尴尬地笑了笑。他能理解潘克拉托夫的心情。虽然大家彼此之间都是革命战友,但保尔这么做,无疑给其他小队都造成了不小的压力。他怎么能连个招呼都不打,就对其他队伍发起挑战呢?潘克拉托夫说:“不管是不是朋友,让我们用实力说话。走着瞧吧!”
中午时分,保尔正带着队员们争分夺秒地干活。远处的森林里,守卫看到一群人正骑着马冲向工地,于是他赶紧鸣枪示警。这一声枪响让所有人都进入警戒状态。保尔喊道:“土匪来了!同志们拿枪!”他放下手里的铁锹,赶紧跑到大树下,取回上面挂着的毛瑟枪。
其他的同志也赶紧拿上步枪,趴在铁路沿线的雪地里准备迎敌。这群人离工地越来越近,突然,领头的一个人挥舞着自己的帽子喊道:“同志们,自己人,别开枪!”五十几个戴着红军帽子的骑兵来到了工地。
原来这些人就是普兹列夫斯基派来的骑兵队。保尔看到队长的马十分特别——灰色的身体,额头上有块白斑,一只耳朵也不见了。这匹马似乎很兴奋,一直不停仰脖。保尔跑到旁边,抓住了缰绳,马儿吓得连连后退。
“别躲啊,利斯卡。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看来你的美貌征服了所有的子弹,我的一只耳美人。”保尔抱住它的脖子,温柔地抚摸着它的鼻孔。骑兵队长盯着保尔看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急忙喊道:“这不是保尔吗?你怎么只认出来这匹马,反而没看到你的老朋友塞雷达呢?你好,同志!”
这段时间,镇上的各个部门也都给予了不同程度的帮助,极大地提升了工程的进度。扎尔基把区团委所有的男同志都派到博亚尔卡去帮忙了,整个索洛缅卡只剩下一群“娘子军”。铁路学校的学生也被他送到博亚尔卡“实习”去了。
向阿基姆汇报工作的时候,扎尔基半开玩笑地说:“我现在可是统领着一支娘子军!我应该把塔莉亚·拉古京也调过来,然后在外面挂上妇联的牌子。你说说,整个办公楼只有我一个男的,我真的特别尴尬。你是不知道他们都怎么看我的。他们心里肯定在说:'看啊,这个为老不尊的扎尔基,把其他男同志都调走了,就留下他自己。'或者还有更难听的,我就不跟你学了。我还是适合待在博亚尔卡,你就让我留在这吧。”
不过阿基姆只是笑笑,没有答应他的请求。
博亚尔卡又迎来了一批工人,这当中有来自铁路学校的六十名同学。朱赫来要求铁路管理局增派四节车厢到博亚尔卡,用以安顿这些新来的同志。
杜巴瓦的小队被派到普什查-沃迪萨,他们的任务是把修好的火车头和六十五节窄轨车厢都运回来。新来的同志们会再组建一支队伍完成他们的修路任务。
在离开之前,杜巴瓦建议托卡列夫把克拉维切克从镇上调过来,让他去管理新成立的二队。托卡列夫采纳了他的建议,但是他不知道杜巴瓦为什么会想到这个人选。其实,新同志从索洛缅卡过来的时候,给杜巴瓦捎来一封信,信是安娜写给他的。
安娜在信中写道:
杜巴瓦同志:
我和克拉维切克同志给你们捎去了很多本书。在此,我们向你以及其他在博亚尔卡辛苦工作的同志致以最诚挚的问候。你们都是最棒的!祝愿你们一切顺利,圆满完成任务。昨天,最后一批木头也已经装车。克拉维切克让我代为转达他的问候。他真是个优秀的同志,这次拿过去的面包全是他烤的。从筛面到和面,全都是他一手包办,别人的手艺他可信不过。这次用的面粉也是他精心挑选的,因此最后做出来的面包也是个顶个地美味,我平时吃的都没这个味道好。每到晚上,我们的老朋友塔莉亚、阿尔秋欣、克拉维切克都会来我家一起学习,有时扎尔基也会过来。
有时我们会在一起阅读,但是更多的时候我们都是在谈天说地。博亚尔卡是我们不变的主题,因为你们是我们最大的牵挂。姑娘们都很生气,因为托卡列夫不让她们去帮忙。她们都说自己和男同志的力气一样大。塔莉亚更是扬言要穿上她父亲的衣服,赶去博亚尔卡帮忙。她说:“我偏要去,我就不信这老头子会赶我走。”
她如果真去了,我也不奇怪,毕竟她一直都是个言出必行的人。哦对了,别忘记替我问候那个黑眼睛的朋友(保尔)。
安娜
低飞的灰云盖住了整片天空,鹅毛般的雪花转瞬即至,忙碌的工地突然迎来了一场暴雪。傍晚时分,狂风大作,烟囱里,森林中,到处都是寒风的呼啸声。
暴风雪持续了一整夜。虽然有壁炉取暖,但大家还是冻得直打冷战,因为博亚尔卡的破站房根本抵不住寒风的侵袭。
早晨,所有人一出门就要蹚着膝盖深的雪前行。不过乌云早已散尽,放晴的天空中只剩太阳高悬在树梢上。
保尔带着五队的同志们先开始清除地面的积雪。也正是在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寒冷对于一个人会造成多大的伤害。奥库涅夫送他的夹克早就不保暖了,脚上的套鞋也一直有雪灌进来。保尔感觉到鞋套正在脱落,这下他的靴子完全散架了。脖子上的两个疖子也阵阵作痛——一定是睡在水泥地上的时候着凉了。托卡列夫送了他一块毛巾让他围住脖子。
憔悴的保尔两眼通红,奋力地铲着雪。这时,一列客车缓缓驶入车站,陈旧的引擎只能把它拉到这里。机车的燃料已经用尽,锅炉里的火也即将熄灭。
“车快熄火了!有木柴的话请给我们补充一些,不然就搬开道岔,让我们靠边,快点!”火车司机对车站的人喊道。随着搬开道岔的声音,火车用尽最后一口气拐到旁边的轨道上,停在了一边。知道了停车的原因之后,车上的乘客纷纷开始咒骂起来,他们愤怒的声音甚至在车外面都能听到。
站长指着站台上的托卡列夫和乘务员说道:“你们去和这个老伙计说吧。他是筑路工程的总指挥。他们铺的枕木都是从树林里拉来的木头,或许他能帮到你。”
面对乘务员的求助,托卡列夫说:“我可以给你们木头,但是不能白给,毕竟这些木头都是我们的原材料。你也看到了,下了这么大的雪。这样吧,你们车厢里怎么也要有六七百人吧,女人小孩可以留在车上,男的都出来搭把手帮我们铲雪,怎么样?如果能一直干到晚上,我保准给你们运来木头。要是他们不愿意的话,就只能一直留在这里过年了。”
“来了一群人!还有女人!”保尔听到后面有人喊道。他回过头来,正好看到托卡列夫在自己身后。托卡列夫说:“这一百个人任你指挥,你来给他们分配任务,别让他们偷懒。”保尔开始给这些人分配工具。这其中有个高个子男人,穿着带毛领子的铁路制服,头上还戴着一顶羊皮帽子。他旁边的年轻姑娘戴着一顶海豹皮帽子,顶上还有个小毛球。这个男人怒气冲冲地转着手里的铁锹,对旁边的姑娘说:“我绝对不会铲雪,没人能命令我。我是铁路工程师,如果他们请求我帮忙,我倒是可以指导他们的工作。可是怎么能让我们干这种活呢?”他又对旁边的工人说道,“这是在违反规章制度。这个老头触犯了法律,我要起诉他!工长在哪?”
保尔走过来问道:“这位公民,你为什么不干活?”这个男人上下打量了一下保尔,问道:“你又是谁?”“我是工人。”“那我跟你说不着,叫你们的工长来,或者你们的头头——随便你们怎么称呼……”保尔有些不高兴,盯着这个男人说道:“如果你不想干活也没关系,你也别求我们给你检票。反正我们不给你盖章你就上不了车,这是我们总指挥的命令。”
“这位女公民?”保尔转向了旁边那个女人。突然,保尔愣住了,她竟然是冬妮娅·杜曼诺娃。
冬妮娅差点没认出来眼前这个人就是保尔。也难怪,现在的保尔穿着破衣烂衫,两只鞋也坏得不成样子,一条脏毛巾围在脖子上,脸似乎也好几天没洗了。这还是自己熟悉的保尔吗?她看向保尔的双眼,这双目光如炬的眼睛,不是保尔还能是谁?冬妮娅不敢相信,这可是自己曾经爱过的人啊,他都经历了什么?他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
一切犹如沧海桑田,现在的冬妮娅已经嫁为人妇。他们本来要搭乘这趟火车去往另一个城市,她的丈夫在那个城市的铁路局里担当要职。她真的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自己年少时的恋人,她甚至不知道该不该和他握手。她担心瓦西里知道他们的关系。冬妮娅不知道保尔怎么会沦落到这个地步,很显然,她认定保尔是个一事无成的人。
冬妮娅满脸通红,不知所措。铁路工程师瓦西里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他感觉眼前这个乡巴佬像个流氓一样盯着自己的妻子。他扔下铁锹,抓起冬妮娅的手说:“冬妮娅,我们走。我不想看见这个拉扎罗尼。”保尔读过《朱塞佩·加里波第》,他知道拉扎罗尼在意大利语里代表着什么。
保尔用沙哑的声音说:“我要是拉扎罗尼,你就是一个腐烂发臭的资本主义。”然后,他没好气地对冬妮娅说:“杜曼诺娃同志,拿上铁锹去铲雪吧。希望你还没有染上资本主义的富贵病。抱歉,我不知道他是你什么人。”保尔注意到冬妮娅穿着的皮靴子,又冷冷地加了一句:“另外,这里也不太适合你这样的有钱人来,毕竟这里常有土匪出没。”说完,保尔就离开了,他的套鞋在走路的时候啪啪直响。
保尔最后这句话让瓦西里有些担心,冬妮娅也顺势劝他留下来铲雪。傍晚的时候,这些乘客都完成了工作,陆陆续续返回了车厢。瓦西里为了能占一个好座位,也早早在前面排上了队。冬妮娅在一边站着,有工人过来她就给人家让开。保尔走在最后面,他拄着铁锹,双腿好像灌了铅一样。
“你好,保尔。”冬妮娅一边打招呼,一边和保尔并排走着,“我真没想到你会混成这个样子。政府就不能给你安排点别的工作吗,为什么要让你在这里做苦力?我还以为你已经当上政委之类的官了。唉,你究竟发生了什么?”
保尔停下脚步,惊讶地看着冬妮娅说:“我也没想到你现在怎么变得这么肤浅了。”保尔想了半天才找到这么一个礼貌一点的词。冬妮娅听完有些愠怒:“你还是和以前一样粗鲁!”保尔把铁锹扛在肩膀上,然后就迈着大步走开了。
走了几步之后,他停下来说:“杜曼诺娃同志,我的粗鲁和你所谓的'礼貌'相比,还差得远呢。我的生活不需要你来担心。我过得非常好,倒是你,非但没有进步,反而还不如两年前了。是不是现在都没胆量和一个工人握手了?说实在的,你身上的樟脑球味已经说明了一切,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说的了。”
保尔收到了阿尔焦姆的信。信上说,他要结婚了,让保尔务必赶回来参加婚礼。
一阵风刮过,带走了保尔手中的信。他没法去参加婚礼。工程紧急,他怎么能随便离开?昨天,潘克拉托夫的进度已经超过了保尔的队伍。他们一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前冲刺,眼看就要取得最终的胜利。潘克拉托夫一改往常的淡定,不停地指挥着手下的队员们,以一种疯狂的节奏奋力冲刺着。
帕托什金看着这些一声不吭、埋头苦干的工人,不禁感叹道:“他们到底是人还是机器?他们的力气到底从哪儿来的?不出意外的话,再有八天就能铺到伐木场了。我算是开眼了,这奇迹啊,还真就是人造出来的。”
克拉维切克又从镇上带回了他烤的面包。他和托卡列夫聊了一会儿就去找保尔了。两个人热情地握了手。然后,克拉维切克笑着从包里掏出一件瑞典造的短款皮衣。
“给你的!”他把皮衣递给保尔,“猜猜是谁送的?猜不出来?你这蠢蛋,这是丽达同志送给你的。这本来是奥尔辛斯基送给她的,她担心你感冒,就托我把这皮衣捎给你。阿基姆跟丽达提过,说你穿着一件单衣在大雪天干活。奥尔辛斯基一听要转送给你,他赶紧跟丽达说:'我可以给这位同志准备一件军大衣。'不过丽达笑着告诉他:'没事,保尔穿这件正好。'”
保尔惊讶地接过这件精美的皮衣。他犹豫了一会儿,随后将皮衣套到了自己冰凉的身上,皮毛的温度瞬间传到了他的肩膀和前胸。
丽达在日记里写道:
12月20日
最近,暴风雪一直都没有停过。博亚尔卡的同志眼看就要成功了,结果这天气又要让他们延期了。听说那边的雪已经到脖子那么深了,冻土也不好挖。虽然只剩下最后七百多米了,但这是最艰难的一段。
托卡列夫报告说那边爆发了伤寒疫情。
三个同志已经病倒了。
12月22日
省团委召开了全体大会,但是博亚尔卡那边一个代表都没来。在距离博亚尔卡十七公里的地方,土匪们又对铁轨进行了破坏,一辆运粮的列车因此而出轨。粮食委员会的代表命令所有的筑路工人前往事发地点。
12月23日
又有七个同志因感染伤寒要返回镇上医治,奥库涅夫也是其中之一。我在车站看到哈尔科夫过来的列车上运来了几具冻僵的尸体。医院也特别冷。这该死的大雪,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12月24日
刚刚和朱赫来见了面。他已经确认了消息,就在昨晚,奥利克匪帮袭击了博亚尔卡,双方交火持续两个小时。所有的通信都被切断了,朱赫来直到早晨才知道详细的情况。匪徒们被击退了,但是托卡列夫却负了伤,子弹贯穿了他的胸膛。他今天会被接回来进行治疗。克拉维切克牺牲了。昨天晚上他负责守夜,一看到匪徒他就赶紧发出警报,并开枪射击。但可惜,他还没退回到学校就被匪徒给砍倒了。一共有十一名同志受伤。现在那里有一列装甲车和两个骑兵中队守着。
潘克拉托夫接替托卡列夫担任工程总指挥这一职务。普兹列夫斯基的部队在格鲁博基村发现了部分土匪的踪迹,并将他们尽数歼灭。一些非党团的工人没有等火车来接,而是沿着铁轨徒步回到镇上。
12月25日
托卡列夫和其他伤员都被送进了医院。其他人都已经脱离了危险,但是托卡列夫依然昏迷不醒,医生承诺会尽全力救活他。
博亚尔卡给省党委和我们都发了电报。他们说:“为了抵抗土匪的袭击,所有的筑路工人会坚守阵地。我们所有人,包括苏维埃力量号装甲列车上的同志们,以及骑兵团的红军战士们在大会上郑重承诺:即使是天大的困难我们也能克服,一定保证在元旦之前把木柴给运回去!共产党万岁!大会主席保尔·柯察金,大会书记贝尔金。”
我们按军事葬礼的规制在索洛缅卡安葬了克拉维切克。
胜利就在眼前,可伤寒病却拖慢了施工队的进度,因为每天都有十几个人因为染病而无法工作。
一天,保尔在返回驻地的路上突然感到一阵眩晕。他的两条腿完全不听使唤,就好像喝醉了酒一样。这几天保尔一直都在发烧,只不过今天的症状突然变严重了。
伤寒病成了施工队的头号敌人,不断有人因为染病而无法劳动。今天,就连保尔也抗不住了。其实早在五天前他就开始发烧了,只不过他依靠强健的体魄和过人的意志力,一次次从水泥地上的草堆里站起来,加入施工的行列。但今天不一样,疫病已经完全占据了他的身体,即便穿着丽达和朱赫来送的皮衣和皮靴也无济于事。
每走一步,保尔都感觉胸口传来阵阵疼痛。他的牙齿冻得直打颤,眼前的事物也变得模糊不清,就连笔直的树在他看来也扭曲成了诡异的形状。
保尔强撑着身体走回了车站。一阵喧哗声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停下脚步,透过模糊的视线,他看到前面停着一辆和站台一样长的平板车。大家正在从上面卸货,有窄轨火车头,有铁轨,还有枕木。又走了两步,保尔突然失去平衡,倒在地上。他能感受到脑袋撞在地上的疼痛,但是冰冷的雪贴在脸上又让他感到一阵凉爽。
几个小时之后,其他人发现了摔倒的保尔,并把他背回了工棚。昏迷的保尔呼吸困难,对于周围的一切全无意识。装甲列车上的医生对他进行了诊断,医生说,保尔同时患上了肺炎和伤寒病,并且他的体温也已经超过了四十一摄氏度。医生还注意到保尔脖子上的溃疡。不过医生表示,这个溃疡不算什么,倒是肺炎和伤寒,随便一种都能送保尔去见马克思。杜巴瓦也赶紧回到了博亚尔卡,他和潘克拉托夫拼尽全力想要救回保尔。
阿廖沙·科汉斯基和保尔是老乡,因此,杜巴瓦和潘克拉托夫决定让他负责把生命垂危的保尔送回家。列车上早已人满为患,多亏了保尔手下的队员,尤其是霍利亚瓦,杜巴瓦和潘克拉托夫才把阿廖沙和保尔送上车。车上的乘客担心自己会被传染,纷纷站出来抗议,并且警告工人们,他们会在发车之后把保尔扔下车。
霍利亚瓦掏出手枪指着乘客喊道:“他得的不是传染病!就算把你们都撵下车也得让他走!你们这群混蛋,谁敢碰他一根汗毛,我就让沿线的肃反委员会把你们通通抓进监狱。”霍利亚瓦又说,“阿廖沙,你拿着保尔的毛瑟枪,谁敢造次你就直接毙了他!”
列车启动,缓缓离开了车站。荒凉的站台上,潘克拉托夫走到杜巴瓦旁边问道:“你觉得保尔能挺过去吗?”杜巴瓦沉默不语。潘克拉托夫又说:“走吧,杜巴瓦,我们已经尽力了。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我们得连夜把所有的火车头都卸下来,明天早晨就要试车了。”
霍利亚瓦给沿线所有他认识的肃反委员会朋友打了电话,敦促他们保证保尔在车上的安全。确保万无一失之后,霍利亚瓦才放心地躺下睡觉。
列车停在了沿线的一处枢纽站,一具金发男青年的尸体被车上的人抬到了站台上。没人知道他是谁,也没人知道他的死因。车站的肃反委员会成员想起来霍利亚瓦的请求,赶紧跑过来查看怎么回事,可惜这个小伙子已经死了,他们只好把尸体搬到了停尸房。随后,他们赶紧打电话通知霍利亚瓦,告诉他,他关心的这位朋友已经死了。
博亚尔卡给省团委发了一份简短的电报,通知了他们保尔的死讯。
但与此同时,阿廖沙已经护送保尔回到了家里。他自己也发烧病倒了。
1月9日
为什么我的内心这么痛苦?落笔的前一秒我还在哭泣。谁能相信坚强如丽达也会悲伤流泪呢?难道流泪就代表一个人不够坚强吗?我落泪是因为我今天非常难过。可我为什么会在庆祝胜利的日子里流泪呢?我们克服了令人恐惧的严寒,所有的车站都摞满了柴火。市苏维埃为了嘉奖筑路英雄,在今天召开了扩大会议,我也刚从这个庆典上回来。我们胜利了,但两名同志永远离开了我们——克拉维切克和保尔·柯察金。
保尔的离世让我深切地意识到,原来我比想象中更爱他。
我不想再写下去了,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翻开这本日记。明天我就给哈尔科夫写信,同意调去乌克兰共青团中央委员会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