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周的时间里,这个被战壕和铁丝网包围住的小镇总是在枪炮声中醒来或者睡去。

只有在凌晨时分,这些喧闹声才会消退。但如果双方的岗哨互相试探的时候,这份难得的寂静还是会被一阵枪声打破。天刚蒙蒙亮,士兵们就来到火车站的大炮周围忙碌起来。大炮张开黑色的大嘴,野蛮地向外喷着烟。士兵急忙把新的炮弹装填进去。炮手一拉绳索,脚下的大地就开始猛烈地颤抖起来。炮弹冲向三公里以外红军占领的村庄,轰的一声炸起无数的土块。

红军的炮台安置在一个古老的波兰修道院的院子里。修道院就建在村子正中间的一个高岗上。

炮兵政委扎莫斯京同志从睡梦中惊醒。他刚才一直在枕着自己的枪睡觉。现在,他紧了紧挂着沉重毛瑟枪的皮带,听着炮弹飞过来的声音,等待着爆炸的到来,然后院子里便会回**着他嘹亮的声音。“同志们,该起床了!咱们明天再补觉吧。”炮兵们都睡在大炮旁边,听到命令之后都和政委一样迅速各就各位。只有西多尔丘克不情愿地抬起头,睡眼惺忪地看着周围:“混蛋,怎么天还没亮就不让睡了?你们这些家伙实在让人讨厌!”

扎莫斯京大笑起来:“西多尔丘克,看来是我们不够体贴了,竟然打搅了你的美梦。”西多尔丘克骂骂咧咧地站起来了。

几分钟后,修道院里的大炮也开始怒吼,炮弹在镇上爆炸。在糖厂高高的烟囱上,彼得留拉士兵用木板搭建了一个瞭望台,上面站着一个军官和一名接线员。他们是沿着烟囱的铁梯子爬上去的。

他们可以从这个位置俯瞰整个小镇,从这里指挥炮兵进行射击再好不过了。通过野战望远镜,他们可以看清前方围攻的红军部队的每一个动作。今天红军表现得格外活跃。一列装甲列车正在缓缓驶向波多尔斯克火车站,一边前进,一边不停地开火。列车后面就是步兵的攻击线。红军几次尝试想要快速攻下这个镇子,但彼得留拉部队牢牢盘踞在各条道路附近的战壕里。所有的战壕里都喷射出猛烈的火力,空气里充斥着密密麻麻的枪声。当进攻进行到最关键的时候,这枪声甚至会变为断断续续的怒吼。布尔什维克无法承受这种密集的枪林弹雨,只能丢下那些战场中的尸体先行撤退。

今天,红军对该镇发动了最为猛烈和密集的击击,枪炮声在空气中不断回响。糖厂的烟囱上,彼得留拉长官可以清晰地看到布尔什维克稳步推进的阵线。红军战士们扑倒在地,随后又站起来继续向前推进。他们现在已经完全占领了车站。彼得留拉师部把现有的预备队全都派上了战场,但还是没办法堵住阵地的缺口。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布尔什维克战士们迅速冲到车站附近的街道上。一次短促而猛烈的突袭过后,守卫车站的彼得留拉师部第三大队被迫撤离他们最后的阵地,也就是城镇外围的那些花园和果园。这些士兵狼狈地逃回到镇里。但红军战士没有给他们喘息的机会,纷纷涌入街道,扫清留下来掩护撤退的彼得留拉卫队。

这段时间,谢廖沙一家人和他们的邻居都躲在地窖里避难。但这个年轻的小伙子早已抑制不住出去的冲动。最终,不顾母亲的反对,他爬出了那个凉飕飕的地窖。印着“萨盖达奇尼”的装甲车正从他们家门前驶过,一边撤退一边疯狂地扫射着。后面跟着的彼得留拉士兵完全陷入了混乱。其中一个士兵溜到了谢廖沙家的院子。在那里,他匆忙扯下自己的子弹袋、头盔和步枪,随后翻过栅栏,钻到菜园里去了。谢廖沙来到大街上。彼得留拉的逃兵正沿着通往西南火车站的大道狂奔。装甲车正在掩护他们撤退。去往镇上的大道却空无一人。突然,大道上出现了一个红军战士,他迅速卧倒,朝着逃兵的方向射击。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红军战士也出现在谢廖沙的视线里,其中一个还是个中国人。他满眼通红,跑得满头大汗,上身只穿了一件贴身的衬衫,腰上绑着机枪带,两只手里各拿着一颗手榴弹。队伍的最前面还有一个看上去十分年轻的红军战士,他手里提着一挺轻机枪。看到这批率先冲进镇里的红军部队,谢廖沙满心欢喜。他冲到马路上,拼命地喊着:“同志们万岁!”

谢廖沙出现得太过突然,以至于冲锋的中国人几乎把他撞倒。红军的第一反应是扑向谢廖沙,但男孩脸上的兴奋之情却阻止了他。“彼得留拉逃到哪了?”中国人气喘吁吁地问道,但谢廖沙并没有听到他的话。他跑回院子里,拿起彼得留拉士兵遗弃的子弹带和步枪,匆匆追赶红军的队伍。红军战士直到冲进西南车站才注意到他。他们截留了几列火车的弹药和补给,并把敌人赶进了树林,然后才开始重整队伍。这时,那个年轻的机枪手走到谢廖沙身边,惊讶地问道:“同志,你从哪里来的?”

“我就是这里的本地人。我一直都在等你们过来!”谢廖沙的身边很快就围了一圈红军战士。“我认识他。”中国人的俄语说得不太标准,“他刚刚大喊'同志们万岁'。看来他也是个布尔什维克,是一位年轻的同志,我们的好朋友!”他笑着说道,赞许地拍了拍谢廖沙的肩膀。谢廖沙高兴得差点蹦起来。大家立刻接受了他,把他当作他们中的一员。他和他们一起,端起刺刀,把车站里的敌人清理干净。

小镇又恢复了往日的生机。被折磨得精疲力尽的居民们从地窖里走了出来,来到家门口看着红军队伍进入小镇。谢廖沙的母亲和他的妹妹瓦莉亚看到谢廖沙也在队伍中间。他没戴帽子,但是束着子弹带,肩膀上挂着一支步枪。他的母亲愤怒地举手抗议。

她的儿子谢廖沙也被卷入战争里了。他怎么这样糊涂!全镇的居民都看到他扛着步枪大摇大摆地走着,他将来肯定会遇到麻烦。想到这些,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谢廖沙,赶紧回家!”她大声喊道,“我要好好教训你一顿。你这个小流氓,才多大就去学人家打打杀杀。赶紧给我回来!”她冲到队伍旁边,想要把她的儿子拉回来。

但是这一次,那个经常被母亲揪耳朵的谢廖沙却坚定地看着她,又羞愧又难过地喊道:“别喊了,我不会回去了。”说完,他就马不停蹄地朝前面走去。母亲在一旁气愤不已:“你就是这样对待你母亲的吗?有本事以后都别回来!”“我不会回来了。”谢廖沙没有回头,含着眼泪大声喊道。他的母亲依然站在路旁,不敢相信儿子刚刚对她说的话。一身尘土的红军战士正从她旁边经过。

其中一个人开玩笑大声喊道:“这位大娘,你别哭了!我们要选你儿子当政委了。”队伍里的人听到这句话全都哈哈大笑。队伍前面传来了一阵歌声,他们听到之后也开始跟着唱:

同志们,军号已经吹响

请扛起武器冲向前方

向着自由的国度

我们要勇敢战斗,决不投降

在这场声势浩大的合唱中,谢廖沙明亮的声音也是其中的一缕旋律。他已经找到了新的家,这里面有一支枪永远属于他。在列辛斯基家的大门上挂着一个纸板,上面写着“革委会”。纸板旁边是一张引人注目的宣传画,画上有一个红军战士瞪大眼睛,同时伸出手指向你,下面还有几个大字,写着“你参加红军了吗?”政治部的同志昨天夜里一直在工作,他们把这些宣传画贴满了整个小镇。随着宣传画一起张贴出来的,还有革委会的第一份告谢佩托夫卡全体劳动人民书:

同志们:

无产阶级的部队已经占领了这里。

苏维埃政权已经建立起来了。

我们希望大家维持原有的秩序。那些吸人血的土匪已经被赶走了,但如果你们不想让他们卷土重来,想彻底消灭他们的话,就请加入红军的队伍中吧。用你们的力量来支持劳动人民建立的政权。本镇的军权属于卫戍司令员,政权属于革命委员会。

革委会主席 多林尼克

列辛斯基的房子来了一群不一样的人。昨天还有人因为“同志”这个词失去了生命,今天它就变成了一个随处都能听到的词了。“同志”,这是个多么令人激动的词啊!

对多林尼克来说,这些天里根本没有时间休息。这位木匠正忙着在镇上建立革命政府。旁边的一个小房间门上贴着一个小纸条,上面写着“党委会”。伊格纳季耶娃同志就在这里办公。她总是那样地沉着冷静。政治部把建立苏维埃政权机关的任务交给了她和多林尼克。

只过了一天,这里就多出了很多新面孔。打字机也在忙碌地工作着。在急性子的粮食委员蒂日茨基同志的牵头下,小镇的粮食委员会正式成立。现在,苏维埃政权已经在本镇构建起了坚实的力量。以前在糖厂做助理技师的蒂日茨基同志怀着坚定的决心和糖厂的管理者展开斗争。那些人都对布尔什维克怀有强烈的仇恨,随时都会威胁到刚刚在此扎根的苏维埃政权。

在糖厂的大会上,蒂日茨基用波兰语毫不留情地对当前的情况进行了总结。他使劲地敲着栏杆对大家说道:“过去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我们祖祖辈辈都给波托茨基当牛做马,现在都过去了。我们给官老爷们造出了宫殿,他们又给了我们什么呢?只是让我们不至于饿死而已。

“波托茨基和桑古什卡的贵族老爷们骑在咱们脖子上多少年了?我们波兰工人不是与乌克兰和俄罗斯的工人一样,都在饱受他们的压迫吗?可是现在,老爷们的走狗还在散播谣言,说苏维埃政权要用铁拳对付波兰工人。

“同志们,这是一个可耻的谎言!不同民族的劳动者从来没拥有过像现在这样的自由。所有的无产者都是兄弟姐妹。大家可以放心,我们一定会全力对付那些贵族老爷!”他说完,又使劲敲了敲栏杆,“究竟是谁在让我们兄弟阋墙?几个世纪以来,他们总是唆使波兰农民去和土耳其人打仗,煽动一个民族反抗另一个民族。他们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让我们流了多少鲜血,带给我们多少苦难?但是,这一切很快就会结束了,这些害虫的死期到了。布尔什维克喊出了让所有资产阶级都感到恐惧的口号:'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我们必须团结起来,这样我们才能得救,才能拥抱更美好的生活。同志们,加入共产党吧!

“总有一天,我们也会成立波兰共和国,但这绝对不是波托茨基的复辟,而是一个全新的苏维埃共和国。那些旧贵族将会被连根拔起。在苏维埃的波兰,我们将成为自己的主人。你们都认识勃罗尼克·普塔申斯基,对吧?革委会已经任命他为我们工厂的委员了。'不要说我们无产阶级一无所有,我们要做全天下的主人。'同志们,我们的未来一定会充满光明,但我们千万不要被那些毒蛇的鬼话蒙蔽。让我们所有的劳动者彼此信任,这样我们就可以团结全世界各民族的工人兄弟姐妹们!”

蒂日茨基的演讲充满了真诚和热情,这完全就是一个普通工人的真情流露。当他走下讲台的时候,年轻的工人全都热情地欢呼,但上了年纪的老工人却有些犹豫不决,不敢发表意见。谁知道布尔什维克会不会只是昙花一现。到时候新账旧账一起算,大家可是要为说过的每句话付出代价的。即便不被抓起来绞死,也肯定保不住这份工作。

教育委员是又瘦又高的切尔诺佩斯基。在所有的教师中,只有他愿意站在布尔什维克这边。革委会对面驻扎着特务连,他们负责革委会的警卫工作。每天晚上都会有一挺上着子弹带的马克沁机关枪架在革委会门口的花园里,机关枪旁边还站着两个佩带步枪的战士负责站岗放哨。伊格纳季耶娃同志正要去革委会,门口一个年轻的红军战士拦住了她,她问道:“同志,你今年多大了?”“十七岁。”“你是本地人吗?”红军战士笑着说:“是的,我是在前天的战斗中加入红军的。”伊格纳季耶娃仔细端详着他,然后问道:“你父亲是做什么的?”“他是火车的副司机。”

这时候,多林尼克跟一个军人走了过来。伊格纳季耶娃对多林尼克说道:“你看,这位同志很适合管理咱们的共青团区委会。他是本地人。”多林尼克觉得眼前的男孩有些眼熟,于是仔细地打量着谢廖沙,然后问道:“你是布鲁扎克家的儿子,对吧?不错,去把你那些小朋友组织起来吧。”谢廖沙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们,“那我自己连队的事情怎么办?”多林尼克一边走上台阶,一边说道:“没关系,我们自有安排。”

两天后的晚上,乌克兰共产主义青年团地方委员会就正式成立了。谢廖沙完全陷入新生活的旋涡里面,它来得是如此意外而迅速。现在,布尔什维克的工作占据了他的全部生活,以至于他根本没有时间考虑自己的家庭,即便他的家近在咫尺。现在,谢廖沙·布鲁扎克已经是一名正式的布尔什维克了。他会经常从口袋里掏出乌克兰共产党委员会签发的文件,证明他,谢廖沙,是一名共青团团员以及共青团委的书记。如果有人敢质疑他的身份,那么他腰带上的帆布枪套里还装着一把曼利夏手枪,这是他的好朋友保尔送给他的礼物。这是最有说服力的证件。可惜,保尔现在不在这里。

谢廖沙每天都在完成革委会安排的各项任务。今天,伊格纳季耶娃正在等着他。他们要去火车站的政治部领取革委会的报纸和书籍。谢廖沙匆忙地来到大街上,政治部的同志已经在汽车旁边等着他们了。苏维埃乌克兰第一师的参谋部和政治部就设在火车站的列车车厢里,而谢佩托夫卡距此有段距离。在车上,伊格纳季耶娃问了谢廖沙很多问题:“你的工作进展如何?你已经组建好当地的共青团组织了吗?你应当说服你的朋友们,也就是那些工人阶级的孩子,加入共青团。我们需要大量的共产主义青年作为布尔什维克党的后备力量。明天我们就起草并印刷一篇共青团的宣传材料,然后我们在剧院里举行一次大型的青年会议。等咱们到了政治部,我就把你介绍给乌斯季诺维奇同志。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她现在就负责青年同志方面的工作。”

乌斯季诺维奇今年也才十八岁,一头黑色的卷发,穿着一件新的卡其色制服,系着一条窄皮腰带。她教会了谢廖沙很多工作上的知识,并且还会帮助他开展工作。道别的时候,她给了他一大捆书和报纸,然后又额外给了他一本印着共青团纲领和章程的小册子。谢廖沙回到革委会的时候已经很晚了,他看到瓦莉亚正在花园等着自己。瓦莉亚生气地说:“你真应该为自己感到羞耻!你现在已经不是这个家的一分子了吗?妈妈每天都会哭,爸爸也总是生气。你想让他们都出事才开心吗?”“怎么会呢?瓦莉亚。我真的没时间回家,这是实话。我今天也不能回去。但是你过来找我,我很高兴。我想跟你聊一聊,咱们进去说。”

瓦莉亚现在几乎都要认不出谢廖沙了。他的变化特别大,好像永远都不知道疲倦。她才刚坐下,谢廖沙就直奔主题:“是这样的,瓦莉亚。你必须要加入共青团。你不知道吗?共产主义青年团,我现在是团委书记。你不相信我吗?好吧,那你看看这个!”瓦莉亚看了看他的证件,迷惑不解地问道:“那我在共青团里需要做什么?”谢廖沙摊开手说:“我亲爱的好姐姐,我们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做了。你看我,每天晚上都忙得没时间睡觉。我们首先需要做的就是宣传工作。伊格纳季耶娃说,我们需要召集所有的青年人来剧院里开一场大会,好好让大家了解一下什么是苏维埃政权。她要求我必须进行演讲。我觉得不行,因为我根本不会演讲。我一定会弄巧成拙的。那你愿不愿意加入共青团呢?”“我不知道。如果我加入的话,妈妈肯定会生气的。”“瓦莉亚,你不能事事都考虑妈妈。”谢廖沙劝道,“她只是想让孩子们都留在她身边,但她对于布尔什维克是完全不了解的。不过,她也没有反对苏维埃,不是吗?她反而很同情。她希望别人去前线打仗,却不想让自己的孩子们参加。你觉得这公平吗?你还记得朱赫来告诉我们的话吗?再看看保尔,他就没有考虑他妈妈的想法。现在咱们年轻人必须要为自己的权利而战。你肯定不会拒绝吧,瓦莉亚?想想看,这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啊。你可以和姑娘们一起工作,我可以和那些男孩子一起。对了,我今天就去找红头发小子克利姆卡,让他也加入进来。好吧,瓦莉亚,你到底要不要加入我们的组织?这里有一本小册子,你读完就会明白的。”

他从口袋里翻出共青团章程的小册子,递给了她。“但如果彼得留拉再回来怎么办?”瓦莉亚盯着谢廖沙,小声问道。谢廖沙之前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他思索了一会儿,说道:“那我肯定要和同志们一起走。那你呢?是的,妈妈一定会很难过。” 他陷入了沉默。“谢廖沙,你把我的名字写上去吧,但是这件事只有你知我知,你不能告诉妈妈,也不能告诉其他人,好吗?这样我就可以帮助你了,我觉得这是最好的办法。”“是的,你说得很对,瓦莉亚。”这时,伊格纳季耶娃走了进来。

“这是我的姐姐瓦莉亚,伊格纳季耶娃同志。我刚刚和她谈过加入共青团的事。她会成为一名合格的团员。但是,我们的妈妈可能不会支持。我们能不能让她秘密地加入?如果我们要离开这里的话,我肯定会和同志们一起离开。但是她觉得如果我们都走了,妈妈一定会很难过。”伊格纳季耶娃坐在椅子上,认真地听着:“你说得对。这是个稳妥的办法。”

人山人海的剧院里到处是青年们兴奋的谈话声,他们都是看到镇上张贴的通知后过来的。糖厂工人组成的铜管乐队正在演奏。过来参加大会的主要是当地的中小学生,与其说是为了开会,还不如说是为了听乐队的演出。

大幕拉开,才赶过来的县委书记拉津同志出现在主席台上。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这个长着尖鼻子、又瘦又矮的人。大家全神贯注地听着他的演讲。他跟大家讲了席卷全国的斗争,并号召青年们紧紧团结在共产党的周围。他的声音抑扬顿挫,就像一个非常专业的演说家一样,只不过他演讲的内容里有很多晦涩的名词,比如“正统的马克思主义者”“社会沙文主义者”等。这些词对于观众而言是完全陌生的。他讲完之后,台下报以热烈的掌声。向大家介绍完下一位演讲者是谢廖沙之后,他就离开了。

这正是谢廖沙一直担心的。现在,他看着眼前的人山人海,根本不知道说什么。看到他十分尴尬地站在台上,旁边的伊格纳季耶娃小声告诉他说:“给大家讲讲怎么组建团支部。”

谢廖沙马上就有了思路:“同志们,相信你们也听到了。我们现在需要组建一个团支部,有人赞成这个提议吗?”

会场里寂静无声。丽达·乌斯季诺维奇过来解围。她站起来给大家讲了莫斯科共青团是如何建立的。谢廖沙有些窘迫地站在旁边。

看到大家对于组建支部的提议反应有些冷淡,谢廖沙感到非常气愤。他怒视着会场,几乎没有人在认真听丽达的发言。他看到扎利瓦诺夫轻蔑地瞥了丽达一眼,随后和丽莎小声嘀咕着。前排坐着几个化着浓妆的高年级女中学生,她们时而四处张望,时而窃窃私语。在靠近舞台后门的角落里坐着一群年轻的红军战士。在他们当中,谢廖沙看到了那个年轻的机枪手。他坐在舞台一侧的旁边,面露怒色,憎恨地看着衣着华丽的丽莎和安娜。两个姑娘正和她们的情人热情地交谈着。

感觉到大家都没有认真在听,丽达赶快结束了自己的演讲,让伊格纳季耶娃继续说。伊格纳季耶娃用平实的语气让会场恢复了安静。她说:“年轻的同志们。我建议大家每个人都好好思考一下今天在这里听到的一切。我相信,你们当中一定会有人愿意积极投身于革命之中。我们的大门是敞开的,剩下的就看你们了。我希望能听听你们表达自己的意见,有人想上来说说吗?”

会场又变得安静起来。突然,后排有人说道:“我想说两句!”米沙·列夫丘科夫,一个长得像小熊,眼睛有点斜视的青年走到了台上:“既然如此,如果布尔什维克需要任何帮助,我都在所不辞。谢廖沙知道我的,我要加入共青团。”

谢廖沙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他急忙走到舞台中央,大声喊道:“同志们,你们都看到了吧!我就说米沙肯定是我们中的一员。他的父亲以前是铁路的扳道工,后来被火车轧死了。米沙从那以后也辍学了。他虽然没读过中学,但他马上就明白了我们要开展的事业。”

会场里,所有人都开始嚷嚷。一个头发梳得很整齐的年轻人要求发言。他叫奥库舍夫,也是一名中学生,他的父亲在镇里开着一家药店。他扯了扯自己的衣服,开始说道:“实在抱歉,同志们,我不明白我们到底要做什么。难道是要去搞政治吗?如果那样的话,我们是不是还需要学习呢?我们总得先完成学业吧?如果是搞一个体育社团或者俱乐部,能让我们在那里一起聚会或者读书,那倒还可以。不过,搞政治的话,说不定哪天就被人抓住给绞死啦。所以,同志们,对不起。我觉得谁也不愿意拿自己的命去冒险。”

奥库舍夫的话把很多人都逗笑了。他跳下舞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下一个发言的就是那个年轻的机枪手。他拉低帽子,愤怒地看着观众,大声喊道:“笑什么笑,你们这群混蛋!”

他气得浑身发抖,两只眼睛好像两颗烧红的煤球一样。他深吸了一口气,开始了他的演讲:“我的名字叫伊万·扎尔基。我是一个孤儿,从来没见过我的父母。我也没有家。白天去要饭,晚上只能睡在大道边。这种挨饿受冻的生活就像狗一样,你们这些父母健在的孩子是绝对体会不到的。后来,苏维埃政权出现了,红军战士把我带到部队里照顾,一个排的战士收养了我。他们给我衣服和食物,教我读书和写字。但我觉得最重要的是,他们教会了我做人的道理。因为他们,我成了一名布尔什维克。我也将永远是一名布尔什维克,谁都不可能动摇我。我很清楚我们为何而战,那就是为我们这些穷人,为工人阶级而战。你们只会坐在这里傻乐,但你们从不关心有两百名同志在为这个镇子战斗的时候被杀了。他们都死了。”扎尔基的声音好像一根绷紧的弦在猛烈地震动着。“他们为了我们的幸福,为了我们的事业毫不犹豫地献出了自己的生命……全国各地,所有的战线上都是战士们抛洒热血的身影,而你们却只会在这里像个傻子一样哈哈乐。”他看向主席台,继续说道,“同志们,你们刚才的演讲就是在对牛弹琴。”他用手指着观众席继续说,“你觉得他们能理解吗?马上不知马下苦,饱汉不知饿汉饥。今天这里只有一个人敢站出来大声说出这些。那是因为他是一个穷人,一个孤儿,他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他愤怒地看着观众席大声吼道,“你们不加入,我们也会过得很好。我们也不会求着你们加入共青团。像你们这样的人可以去见鬼了,也许端着机关枪跟你们说话,你们才能听得进去。”说完,他就走下舞台,昂起头径直离开剧院了。

主持会议的几个人全都缺席了后面的音乐会。

“真是一团糟!”返回革委会的路上,谢廖沙懊恼地说道,“扎尔基说得对。那些中学生跟我们不算一路人,跟他们讲苏维埃只会让你生气。”“这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伊格纳季耶娃打断了他的话,“你看看那些人,他们根本不是无产阶级,大多数人要么是来自小资产阶级家庭,要么父母是知识分子,都是些富家少爷和小姐。你还是把重点放到木材厂和糖厂吧。不过我们今天的大会也是有一定意义的,那些学生里一样有一些很不错的同志。”丽达同意伊格纳季耶娃的话。

丽达说:“我们的任务,谢廖沙,就是把我们的思想和口号传达进每个人的心里。党要求所有的劳动人民都要关心每一件新发生的事情。我们还要举行更多的群众大会、讨论大会和代表大会。政治部准备在车站开设一个夏季剧场。再过几天,宣传列车就会过来。那时候我们就要真正开展工作了。记住列宁说过的话:'如果我们不吸引千百万的劳苦大众参加斗争,那我们就不会取得胜利。'”

那天深夜,谢廖沙把丽达送到了车站。临别的时候他紧紧地握住了丽达的手,半天也没有松开。丽达没说什么,只是微笑了一下。

回到镇上的时候,谢廖沙顺便回了趟家。面对母亲的责骂,他一句话都没有说。但是当他的父亲开始骂他的时候,他就立刻开始反驳,把自己父亲问得无话可说。

“爸爸,你听我说。之前德国兵驻军在这里的时候,你们进行了罢工,甚至还在火车上打死了一名德国兵。你告诉我,那时候你有没有想过咱们家?你当然想过,但你还是去做了。那是因为工人阶级的良心告诉你要那么做。现在轮到我了,我也考虑过咱们这个家。我非常清楚,如果我们从这里撤退,你们也会受到迫害的。但是我还是选择加入布尔什维克,我想你非常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爸爸,为什么你要因此而生气呢?我是在从事一项伟大的事业,你应该支持我才对,为什么要骂我呢?爸爸,你不要因为这个再骂我了好吗?我相信,如果你支持我的话,妈妈也不会再骂我了。”他用那双清澈的蓝眼睛看着他的父亲,脸上露出亲切的笑容。他相信自己说的都是对的。

谢廖沙的父亲焦躁地坐在长椅上。他微微一笑,透过浓密的小胡子漏出两排发黄的牙齿,说道:“你这个小流氓,现在学会拿阶级意识跟我顶嘴了?你以为你现在有枪了,我就不敢打你了吗?”但他的语气里没有一丝愤怒,他的表情逐渐变得坚定。随后,他向儿子伸出来那只长满老茧的手:“孩子,你继续往前走吧。既然你都开始上坡了,我也没有理由给你踩下刹车。但不管再忙,你要记得常回来看看。”

一天晚上,一道亮光从门缝里透出来,照在台阶上。房间里陈设着天鹅绒沙发,五个人围坐在律师家的大桌子旁边正在开会。这五个人分别是多林尼克,伊格纳季耶娃,戴着哥萨克皮帽、看着像个吉尔吉斯人的肃反委员会主席季莫申科,高个子铁路工人舒季克,还有塌鼻子调车场工人奥斯塔普丘克。

多林尼克伏在桌子上,严肃地看着伊格纳季耶娃,声嘶力竭地说:“前线的补给不能停。工人们也不能饿肚子。我们才刚来,这些商贩就哄抬物价。他们还不收苏维埃纸币,只有老沙皇的钱和克伦斯基票能在这里流通。我们今天必须研究出一套物价标准。咱们都很清楚, 那些投机商绝对不会按照定价销售,他们肯定会把货物都藏起来。那咱们就必须进行搜查,把搜到的货物全都没收。现在不是讲漂亮话的时候,我们不能再让工人们挨饿了。伊格纳季耶娃同志警告我们不要弄得过了头,但我觉得这是因为她还带着知识分子的软弱。你不要生气,伊格纳季耶娃同志,我只是说得有些直白。而且,这个问题的主要矛盾并不在小商人身上。我今天得到的消息,旅馆老板鲍里斯·佐恩家里就有一个秘密地窖。彼得留拉那些人来到这里之前,他就已经在里面囤积了很多东西。”他停顿了一下,然后用嘲笑的表情看了一眼季莫申科。

“你是怎么知道的?”季莫申科慌张地问道。他感到有些尴尬。因为情报侦察的工作本该由他负责,但是多林尼克的情报总是先他一步。

多林尼克笑着说:“兄弟,我知道的可不止这些。除了地窖之外,我还知道你昨天和师长的司机喝了半瓶私酒。”

季莫申科坐立不安,脸颊泛红。“你厉害。”他不太情愿地夸了一句。他本来还打算反驳两句,但是看到伊格纳季耶娃皱起来的眉头,就没再说下去了。“这个该死的木匠!看来是有自己的肃反委员会了。”他看着革委会主席,心里想道。

“是谢廖沙告诉我的。”多林尼克说,“他有个朋友以前在车站的食堂工作。那个朋友听厨师说,食堂里需要的所有材料都是佐恩提供的。昨天,谢廖沙找到了关于这个地窖的确凿证据,现在只差找到它了。季莫申科,带上你的人去找谢廖沙吧。如果真能找得到,我们就不愁工人和师部的补给了。”

半小时之后,八个武装士兵来到了旅馆老板家。他们留了两个人守着大门,其他人走进了屋里。老板是个矮胖的男人,身材好像一个酒桶。他拄着拐棍,顶着好几天没剃的红毛胡子,谄媚地看着这些人,低声询问道:“同志们,有什么事情吗?为什么要这么晚来呢?”站在佐恩后面的是他的几个女儿,她们穿着睡衣。季莫申科的手电筒照得她们眯起眼睛。佐恩肥胖的妻子正在隔壁房间,她一边嘟囔着,一边紧忙穿着衣服。

“我们要搜查一下。”季莫申科只简单说了这一句话。他们搜查了地板上的每个角落,还有堆满锯木的谷仓,几个储藏室,厨房和一个酒窖,这些地方也全都被搜查过了,可一丁点儿秘密地窖的线索都没找到。厨房旁边有个小房间,里面有个女仆睡得正香,甚至几个人走进屋里她都没有察觉。谢廖沙走上前,轻轻唤醒了她。

“你在这里做工吗?”他问道。睡眼惺忪的女仆把毯子盖在脸上遮住手电筒的光,然后回答道:“是的。你们是谁啊?”谢廖沙跟她说明了来意,然后让她穿好衣服,说完他就出去了。客厅里,季莫申科正在审问旅店老板。老板气得吐沫横飞,激动地喊道:“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就只有一个酒窖。你们继续搜下去也是浪费时间,我向你保证。没错,我以前是开过酒馆,但我现在已经变成一个穷人了,彼得留拉的人把我洗劫一空,我自己差点都没命了。我很高兴能看到苏维埃政权来到这里,但是你们搜也搜了,我这里的情况就是这样。”说完,他摊开自己的胖手,同时用那双充满血丝的眼睛看一眼季莫申科,再看向谢廖沙,然后又看向角落和天花板。

季莫申科咬着嘴唇说:“所以你是不打算告诉我们了,对吗?我最后再问你一次,地窖到底在哪里?”“长官同志,我们自己都饿着肚子呢。”老板娘插嘴道,“他们把我们的东西全都劫走了。”她想要放声痛哭,可惜一滴眼泪都没挤出来。“你饿着肚子还有钱雇女仆?”谢廖沙问道。“她怎么能算是仆人呢,只不过是跟我们住在一起的穷姑娘罢了,要不然她就要流落街头了。克里斯蒂娜,你自己说吧。”季莫申科没了耐性:“那行吧。我们再搜一遍就是了。”

天已经亮了,但搜查仍在进行。十三个小时过去了,依然毫无结果,季莫申科十分生气。正当谢廖沙准备离开女仆的房间时,女孩在他身后低声说:“也许在厨房的炉子后面。”十分钟后,被拆掉的俄式壁炉里露出一个铁制的活板门。又过了一小时,一辆载重两吨的卡车装满各种木桶和麻袋,穿过看热闹的人群离开了旅店老板的家。

在一个炎热的日子,保尔的母亲带着她的包袱回到了家。当阿尔焦姆告诉她保尔的遭遇时,她难过得哭了。现在,她的生活变得沉闷而空虚。为了找点事做,她开始给红军战士洗衣服。士兵们可以分她一份口粮作为报酬。

一天晚上,她听到阿尔焦姆从窗前跑过。他推开房门,大声喊道:“保尔来信了!”

亲爱的哥哥阿尔焦姆:

我要告诉你,我现在还活着,只不过身体状况不太好。我的大腿上中了一颗子弹,不过现在已经快治好了。医生说没有伤到骨头,所以你不用为我担心,我很快就会好起来的。出院之后或许我可以休假一段时间,那样的话我就可以回家看你。我没来得及告诉母亲,那我就在信里说吧。我现在已经是科托夫斯基麾下的一名骑兵了。我相信你听说过这个英勇的名字。我从没见过像他这样的人,我非常敬佩这位司令员。母亲回家了吗?如果她回来了,请转达我的问候。请原谅我给你添的所有麻烦。

你的弟弟保尔

阿尔焦姆,请到林务官家里告诉他们这封信的内容。

母亲听完信的内容又哭了。这个傻孩子连医院的地址都没告诉她。

谢廖沙一得空就会到那个写着“师政治部宣传鼓动科”的绿色车厢里。丽达和伊格纳季耶娃的办公室就在这里。每当他过来的时候,伊格纳季耶娃必然叼着一支香烟,露出得意的微笑。

共青团区委书记与丽达·乌斯季诺维奇的关系已经变得相当融洽。他每次见完丽达,除了手里提着的成捆的书籍和报纸外,他的心里还有一种模糊的幸福感。

师政治部的露天剧场每天都会吸引大批工人和红军战士。第十二军的宣传鼓动列车上贴着色彩鲜艳的海报。这辆列车停在侧线上,里面的人一直昼夜不停歇地工作着。车厢里有一个印刷部,报纸、传单和公告就从这里源源不断地被印刷出来。前线近在咫尺。

一天晚上,谢廖沙偶然来到剧场。他看到丽达和一群红军士兵正在忙着。深夜,当他送她回到政治部工作人员驻扎的车站时,他大声说:“丽达同志,为什么我总是想见到你呢?”停顿了一下,他又接着说,“跟你在一起真是太愉快了!自从见到你之后,我总觉得我可以一直不停地工作下去。”丽达停下脚步,说道:“谢廖沙·布鲁扎克同志,不如这样吧,我们现在就约定好,你以后不要再跟我讲这些抒情的话了,好吗?我不喜欢这样。”谢廖沙羞得满脸通红,好像一个被训斥的小学生。他支支吾吾地说:“我没有别的意思,我是拿你当好朋友才会说出这样的话……我说的这些话并不是反革命的言论,对吗?好的,丽达·乌斯季诺维奇同志,我以后不会再说这样的话了。”

他匆匆和丽达握了一下手就转头跑回了镇上。接下来的几天里,谢廖沙都没有再去过车站。如果伊格纳季耶娃叫他过去,他就推辞说自己工作很忙。

事实上他的确很忙。

一天晚上,舒季克在回家的路上遭到了枪击。案发地点是糖厂高级职工的住宅区,这里住的全都是波兰人。通过搜查到的枪械和文件,他们发现了这个由毕苏斯基分子组成的“狙击队”。革委会召开了一次会议。丽达看到了谢廖沙,把他拉到一旁,平心静气地问道:“难道你那可怜的自尊心被伤害了吗?你打算让个人感情影响你的工作吗?同志,这可不行。”于是,谢廖沙又像之前一样,得了空就去那个绿色的车厢看看。又过了几天,谢廖沙去参加了区代表大会,加入了这场持续两天的激烈辩论。第三天,他和其他代表一同带着武器,去河对岸追击扎鲁德内率领的彼得留拉匪帮,这场追击持续了一天一夜。

回来之后,他在伊格纳季耶娃那里见到了丽达。回去的时候,他送丽达回到车站。临别之际,他紧紧握住了丽达的手。丽达生气地把手抽了回去。自此,谢廖沙又不怎么去宣传鼓动车厢了,甚至在工作上也刻意避免和丽达接触。当丽达追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的时候,谢廖沙不高兴地说:“我跟你说了又有什么用?你只会指责我'那可怜的自尊心',或者说我背叛了工人阶级什么的。”

高加索红旗师的军列开进了车站。三个面孔黝黑的指挥官来到了革委会。其中一个瘦高个子,系着一条镶银的军腰带,走到多林尼克面前,用类似命令的语气说:“闲言少叙。赶紧准备一百车干草,我们的马都快饿死了。”

多林尼克安排谢廖沙和两个红军战士去征发干草。在一个村庄里,他们遭到了富农匪帮的袭击。几个人被捉住,遭到了一顿毒打,武器也被收走了。谢廖沙伤得稍微轻一些,因为他年纪小,所以匪帮下手也轻了一些。贫农委员会的人用马车把他们送回到镇里。

一支全副武装的红军小队被派往该村。第二天,干草就送过来了。谢廖沙不想惊动他的家人,因此一直留在伊格纳季耶娃家里休养。丽达过来看望了他。她第一次温柔亲切地握住了他的手。这样的握手是他从来不敢想象的。

一个炎热的下午,谢廖沙来到宣传鼓动车厢去看丽达,把保尔的信读给她听,并向她介绍了自己的这个好兄弟。临走的时候,他看似无意地随口说:“我打算去树林那边,去湖里洗个澡。”丽达放下手里的工作说道:“等等我,我跟你一起去。”湖水平静得好像一面镜子,温暖的湖水散发着诱人的清新气息。“你去路边等我吧,我要去洗个澡。”丽达用命令的口吻说道。谢廖沙坐在桥边的一块石头上,抬起头,让阳光洒在脸上。他听到了身后的湖水溅起水花的声音。透过树林,他看到了冬妮娅和宣传鼓动车厢的政委丘扎宁拉着手走在大路上。丘扎宁穿着时髦的军服,系着精致的武装带,蹬着一双吱吱作响的铬鞣皮靴,看上去十分潇洒。他正在和冬妮娅认真地聊着什么。

谢廖沙认出冬妮娅就是那个替保尔送信的姑娘。随着两个人越走越近,冬妮娅也认出了谢廖沙。谢廖沙走到她旁边,从口袋里掏出保尔的信拦住了她说:“请等一下,同志。我这里有一封信,里面有些内容跟你有关系。”冬妮娅抽出牵着丘扎宁的手,接过那张信纸。她读着信上的内容,手上的信纸微微颤抖。她把信还给谢廖沙,然后问道:“你还有他的消息吗?”“没有了。”谢廖沙回答道。

这时,丽达走了过来,鹅卵石在她的脚下沙沙作响。丘扎宁这才看到丽达也在旁边,于是他赶紧微微躬身,悄悄对冬妮娅说:“我们先走吧。”但丽达轻蔑讥讽的声音拦住了他:“丘扎宁同志!他们已经在车站找了你一整天了。”丘扎宁用厌恶的眼神看着她,不太高兴地说道:“没关系,他们没有我也一样。”看着两个人离开之后,丽达不悦地说道:“什么时候能把这个徒有其表的人剔除出我们的队伍啊!”

微风吹动着橡树高大的树冠,树林里回**着枝叶的低吟,干净的湖水是那样地清新诱人。谢廖沙决定在湖里好好游两圈。等他上岸之后,发现丽达正坐在道路旁边的橡树下。他们边走边聊,很快就来到了森林深处。在一个野草茂密的空地上,他们准备停下休息一会儿。森林里非常宁静,只有橡树在彼此低声交谈。丽达枕着胳膊,躺在柔软的草地上。她那双带补丁的旧靴子和健美的双腿被茂盛的草丛覆盖。

谢廖沙的目光偶然间落在她的脚上。他看到了丽达穿着的那双补得整整齐齐的靴子,然后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靴子。当看到自己的脚趾头从鞋上的大洞里漏出来时,他笑了起来。“你在笑什么?”丽达问道。谢廖沙指了指自己的靴子说:“穿着这样的靴子,咱们要怎么打仗呀?”丽达没有回答。她嚼着一根嫩草叶,脑海里想着别的事情。

“丘扎宁是个腐坏的党员。”她终于开口了,“其他的同志都穿得破破烂烂,他倒是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他是个自私自利的人,不配成为我们的同志。现在前线的情况十分严峻,我们的国家将会面临一场漫长而惨烈的斗争。”她停顿了一下,随后补充道,“我们不能只靠语言,我们也需要拿起步枪进行战斗。谢廖沙,你有没有听说中央委员会决定动员四分之一的共青团员入伍打仗的事?如果你要问我什么态度,我想告诉你,谢廖沙,我们不会在这里停留太久。”

谢廖沙认真听着她说出的每个字,他惊讶地发现她的声音里有一些不平常的音调。看着丽达那双黑色清澈的眼睛,他几乎已经准备大胆地告诉她,她那双眼睛仿佛镜子一样……但他还是克制住了这个念头。丽达坐起来,用手腕支撑着身体,问道:“你的手枪呢?”谢廖沙沮丧地指着自己的腰带说:“征发干草的时候被富农抢走了。”丽达把手伸进外套的口袋,抽出了一把闪闪发光的自动手枪。“看到前面那棵橡树了吗,谢廖沙?”她举起枪,指着离他们大概二十五步远的一棵长满皱纹的树干说道。她把枪举到和眼睛一样高的位置,几乎没有瞄准就直接开了一枪。被打碎的树皮应声散落下来。“看到了吗?”她对自己很满意,然后再次开枪。树皮再次碎裂,落到了草地上。

“你来试试。”她带着嘲笑的表情把枪递给了谢廖沙,“让我们来看看你的表现。”谢廖沙开了三枪,只有一枪没射中。丽达微笑着说:“还不错,比我想象的厉害。”她放下手枪,躺在草地上伸了一个懒腰,外套下面隆起的曲线显露无遗。她轻声说道:“谢廖沙,你到我这里来。”谢廖沙靠近了一些。“你看这片天空,它是如此地湛蓝。你的眼睛也是这样的颜色。但这样并不好。应该是灰色的才好,就像钢铁一样。这样的蓝色实在太过温柔了。”

她突然搂住了谢廖沙,没有一丝迟疑地吻上他的嘴唇。

又过去了两个月,秋天来了。

夜晚悄然降临,将树木笼罩在黑暗之中。师部的电报员坐在电报机旁边,弯着腰认真地记录听到的信号。仪器上正嘀嗒嘀嗒地响着摩尔斯电码。他把缠在手上的纸带收集起来,迅速把上面的点和横翻译成下面这段话:

第一师部参谋长:

抄送谢佩托夫卡革委会主席

收到本电报的十小时内,镇上所有机关一律撤离。在镇上留下一个营的兵力,由前线指挥区的N团指挥官调配。师参谋部、政治部,以及其他军事机关全部转移到巴文科伏车站。执行结果立即向师长报告。

十分钟后,一辆摩托车从镇上沉睡的街道上急驰而过,车头的乙炔大灯刺穿了深夜的黑暗。摩托车停在了革委会的门口,但是却没有熄火。通讯员把电报交给了革委会主席多林尼克。随后,革委会的众人全都开始了行动。特务连排起了长队。一小时之后,满载革委会物件的马车穿过小镇,来到了波多尔斯克车站,把车上的东西装进了火车车厢。

看到电报上的内容,谢廖沙赶紧追着通讯员跑了出去。“你能送我去趟火车站吗,同志?”他问通讯员。“你从后面上来吧,抓稳了。”

所有的物资都已经装载完毕,侧线列车也挂到火车头上,随时准备出发了。在距离那个绿色车厢十几步远的地方,谢廖沙看到了丽达。他伸出双手,紧紧地抱着她的肩膀。意识到自己即将失去那个无比珍贵的东西,他低声说:“再见了,丽达,我亲爱的同志!我们一定还会再见面的。在那之前,请不要忘了我。”他越说越难过,泪水正在他的眼眶里打转。他必须马上离开。他不想再说话了,只是紧紧地握着丽达的手,甚至把她弄疼了。

第二天一早,整个小镇和车站都变得格外荒凉。最后一列火车在出发之前拉响了汽笛,仿佛在告别一样。车站的铁轨两边是留守本镇的红军士兵拉下的警戒线。黄叶从树上飘落,只留下光秃秃的树枝。秋风卷起落叶,道路上响起沙沙的声音。谢廖沙穿着红军大衣,肩膀上挂着帆布做的子弹带。他和十几个红军战士一起守在糖厂外面的十字路口,等待波兰军队的到来。

阿夫托诺姆·彼得罗维奇敲了敲他的邻居格拉西姆·列昂季耶维奇的门。格拉西姆还没有穿好衣服,从门里探出头来问道:“怎么了?”阿夫托诺姆指着街上的红军战士,眨了眨眼示意道:“他们正在撤退。”格拉西姆担忧地看着他,问道:“波兰人的旗子是什么样的,你知道吗?”“好像是独头老鹰。”“哪里能搞到这样的旗子呢?”

阿夫托诺姆·彼得罗维奇挠着后脑勺说:“他们倒是不用担心,拍拍屁股就走了。我们可就惨喽,又要迎来一批新的官老爷。”

一挺机枪的响声撕裂了小镇的寂静,不期而至的火车头在车站拉响了汽笛。大炮轰的一声发射了,一枚重型炮弹带着巨大的呼啸声钻入高空,落在糖厂外面的道路上,路边的灌木霎时笼罩在一片蓝色的烟雾中。沉默而顽强的红军部队一边从街道上撤退,一边回望着后面。

顺着谢廖沙的脸颊,一滴眼泪划过了一道冰冷的轨迹。他迅速擦掉眼泪,然后偷偷瞥了一眼旁边的同志,确保没有被他们看到。在谢廖沙旁边的是长得像麻秆一样的安捷克·克洛波托夫斯基。他的手指放在步枪的扳机上,随时准备迎接战斗。他的脸色阴沉,心事重重。他看向谢廖沙,向谢廖沙吐露了自己的想法。

“这下我们的人可要遭殃了,尤其是我们家。他们会说:'你们自己就是波兰人,还要反对波兰的军队。'他们肯定会把我爸爸赶出木材厂的,甚至还会抽他鞭子。我提前告诉他跟我们一起走,但是他就是舍不得老房子。真见鬼,我非要亲手干掉那群畜生!”安捷克愤怒地把滑下来的头盔往上提了一下。

“永别了,我亲爱的家乡。虽然你是那样地难看和肮脏,每家每户的房子都那么丑陋,镇上的每一条路都歪七扭八!再见了,亲爱的家人们,永别了。再见了,瓦莉亚,还有其他转入地下工作的同志们。心狠手辣的波兰白卫兵就要来了。”穿着满是油污的衬衫的铁路工人们悲伤地看着红军战士们离开了。“同志们,我们还会回来的!”谢廖沙激动地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