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所古老的大房子里,只有一扇拉着窗帘的窗户亮着灯。看门狗特雷索突然叫唤了起来。迷迷糊糊之间,冬妮娅听到了母亲低声说:“不,她还没睡。进来吧,丽莎。”那熟悉而轻快的脚步声和那温暖而热情的拥抱完全驱散了她的睡意。冬妮娅有些疲惫地笑了笑,然后说:“丽莎,你能过来真是太好了。我爸爸昨天已经度过了危险期,他今天一整天都睡得很好。妈妈和我已经有好几晚没睡了,今晚总算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快跟我说说,丽莎,最近都有什么消息?”冬妮娅拉着丽莎坐到了沙发上。
“新闻倒是不少,但有些新闻只能跟你一个人说。”丽莎笑了笑,然后淘气地看了一眼冬妮娅的母亲叶卡捷琳娜·米哈伊洛夫娜。叶卡捷琳娜也笑了。她虽然已经三十六岁了,但举止依然像个十几岁的年轻女孩,一双灰色的眼睛透露着聪明,脸虽不漂亮却也讨人喜欢。“没问题,你先给我们讲讲大家都能听的新闻。到了只有冬妮娅能听的部分我再回避一下。”她开玩笑似的说着,然后搬了一把椅子到沙发旁边。“好的,第一件事就是我们不用再去上课了。学校已经决定给七年级的学生颁发毕业证书了。我太开心了,那些代数几何的课程快把我烦死了!真不知道学这些东西有什么用。或许那些男孩还会继续读下去,不过我估计他们自己也不知道。毕竟现在到处都在打仗,简直太可怕了。对于我们来说,反正都是要嫁人的,也没听说嫁人需要考代数。”丽莎笑着说道。
和两个女孩聊了一会儿之后,冬妮娅的母亲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丽莎凑到冬妮娅旁边,挽起她的手悄悄告诉了她在十字路口发生的那件事:“你不知道我当时有多惊讶,冬妮娅。你猜那个冲过去袭击彼得留拉士兵的人是谁?”
冬妮娅听得入神,不过她猜不出来,只能耸了耸肩。
“是柯察金!”丽莎急忙揭晓了答案。冬妮娅吓得脸色煞白:“保尔·柯察金?”丽莎对冬妮娅的反应很满意,于是又跟她说了自己和维克多的争吵。丽莎自己说得绘声绘色,完全没注意到冬妮娅的脸色已经变得苍白,她的双手一直紧张得抻着上衣。丽莎不知道冬妮娅的内心非常焦虑,也不知道她的睫毛为什么止不住地颤抖。丽莎还在讲那个浑身酒气的彼得留拉指挥官的事情,但冬妮娅已经完全听不进去了。她在脑海里不停地想着:“所以维克多已经知道是保尔袭击了那个士兵。天啊,为什么丽莎要告诉他?”不知不觉间,冬妮娅竟然直接讲出了这句话。
“你在说什么?”丽莎没明白冬妮娅的意思。“为什么你要告诉维克多是保夫鲁沙,我是说保尔·柯察金?维克多肯定会告发他的。”“怎么会呢?”丽莎反驳道,“我觉得他没必要这么做吧,毕竟他也没有动机啊!”冬妮娅猛地站了起来,揉着膝盖说道:“你不明白,丽莎。保尔和维克多本就是死对头!而且他们两个还有其他矛盾。你告诉了维克多,就是递给了他一把刀子啊!”
直到此刻,丽莎才注意到冬妮娅已经心急如焚,再加上她刚刚称呼柯察金的时候,无意间用了昵称“保夫鲁沙”,丽莎隐隐约约猜到了冬妮娅和柯察金的关系。她也意识到自己闯了祸,于是便不再说话。“竟然是这样。”丽莎心里想,“难以置信,冬妮娅竟然爱上了一个……一个普普通通的工人。”她本想跟冬妮娅谈谈这件事,但鉴于目前的情况,还是决定先不说这些了。她想弥补对于冬妮娅的愧疚,于是握住了她的手说:“你很担心他吗,冬妮娅?”“没有。或许维克多没有我想的那么坏。”冬妮娅心不在焉地说。
又一个同学来到冬妮娅家里看望她,这个腼腆老实的男同学名叫德米亚诺夫。几个人聊了一会儿之后就准备道别了。送走朋友们之后,冬妮娅倚在门框上,一直看着那条通往镇上的路。到处流浪的风,带着潮湿的空气和春泥的气息拂在她的脸上。镇上各家各户的窗户里都闪烁着暗淡的红光,那里的人们过着和冬妮娅截然不同的生活。在其中某个屋檐之下,她那个叛逆的朋友保尔·柯察金,或许还没有意识到即将来临的危险,又或许他早已忘记了她。是啊,自从他们上次见面之后,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虽然那次是他的错,但冬妮娅早就不生气了。明天她会再见到保尔。到时候,他们的友谊,那份温暖而又令人感动的友谊就会完好如初。这是毫无疑问的,冬妮娅对此深信不疑。只要他能平安度过今天晚上就好。可夜色之中仿佛隐藏着一种邪恶的力量在等待着他。外面越来越冷了,冬妮娅又看了一眼那条路之后就回到了屋里。当她躺在**,盖上毯子,即将要睡着的时候,心里还在念叨着:“只要他能平安度过今天晚上就好。”
第二天,冬妮娅早早便起床了。为了不打扰熟睡中的父母,她匆匆穿好衣服,悄悄地来到院子里,解开链子,牵着大狗就去镇上了。来到保尔家门口的时候,她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推开门走了进去。大狗特雷索摇着尾巴跑到了她的前面。
那天早上,阿尔焦姆也刚刚从村里回来。他是搭铁匠师傅的方便车回来的。他扛着一袋面粉先进到院子里,铁匠拿着其他东西跟在他后面。见到房子的门敞开着,阿尔焦姆放下面粉,喊了一声:“保尔!”
无人应答。
“在这磨蹭什么呢?干吗不直接进去?”铁匠走过来说道。阿尔焦姆把面粉放到厨房里,随后来到了隔壁房间。里面的景象让他目瞪口呆,所有的地方都被翻得乱七八糟,地上全是旧衣服。“这是谁搞的鬼?”阿尔焦姆低声抱怨道。“还真是,弄得乱七八糟的。”铁匠附和着说。“这小子跑哪去了?”阿尔焦姆有些生气。可这里一片狼藉,根本没有人能回答他的问题。铁匠跟他道别之后就离开了。
阿尔焦姆来到院子里,仔细看了看四周:“我真是搞不明白!大门四敞,保尔却不在家。”随后,他听到了一阵脚步声,回过头来就看到眼前出现一只竖着耳朵的大狗。一个女孩走了过来,打量着阿尔焦姆,低声说:“我想找保尔·柯察金。”“我现在也想找他。但是我也不知道他去哪了。我回家的时候,门没锁,保尔也不见了。你找他有什么事吗?”他看着眼前的姑娘问道。女孩没有回答,反而追问道:“你是保尔的哥哥阿尔焦姆吗?”“我是。怎么了?”
冬妮娅没有回答,而是惊恐地盯着打开的门。她想:“为什么我昨天晚上没有来?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她现在更难过了。阿尔焦姆一头雾水地看着眼前的姑娘。她又问道:“你回来的时候大门就都敞开着?那时候保尔就已经不见了吗?”“请问你究竟为什么要来找保尔呢?”冬妮娅走到他旁边,向四周看了看,然后着急地说:“我也不确定。但如果保尔真的不在家,那他一定是被捕了。”阿尔焦姆紧张起来:“被捕了?为什么?”“我们进去说吧。”冬妮娅说道。
阿尔焦姆一言不发地听着。冬妮娅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了他。他听完之后感到非常绝望:“混蛋,这小子就知道添乱。”他小声地说,“我说这里怎么被人翻得底朝天。这个小混蛋干吗要去惹这帮人,这让我去哪里找他?这位小姐,请问您怎么称呼?”
“我的父亲是林务官杜曼诺夫。保尔是我的朋友。”“我知道了。”阿尔焦姆有点含糊不清地回答道,“我还带了一袋面粉回来,这小子怎么还让……”冬妮娅和阿尔焦姆都没再说什么。“我得回去了。”冬妮娅准备离开,于是轻声说道,“也许你能找到他。我晚上再过来一趟,看看有没有什么消息。”阿尔焦姆点了点头。
一只瘦弱的苍蝇刚刚从冬眠中醒来,正在窗户的一角嗡嗡作响。破旧的沙发上坐着一个年轻的农妇,两只手肘支在膝盖上,茫然地看着肮脏的地板。指挥官嘴里叼着一根烟,行云流水地在纸上写着什么。他对自己的笔迹很满意,于是在“谢佩托夫卡镇指挥官”这一栏潇洒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门外传来马刺的响声。指挥官抬起头,看到了胳膊上缠着绷带的萨洛梅加站在他面前。“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指挥官向他问候。“我怎么知道,反正不是什么好风。我的胳膊让一个红军给砍伤了。”萨洛梅加没看到沙发上坐着的女人,只是恶狠狠地辱骂着,“你在这里做什么,疗养吗?”
“想疗养?等下辈子吧。现在前线吃紧,我们被压制得完全透不过气。”指挥官往农妇那边使了个眼色,让萨洛梅加先把嘴闭上。“我们之后再谈这个问题。”萨洛梅加坐到凳子上,摘下军帽放到桌子上。军帽上有一颗金色的三叉戟徽章,这是乌克兰人民共和国的标志。“这次是戈卢勃派我来的。”他低声说道,“一个师的正规军很快就会被调来这里。这里马上就要成为焦点了。所以我这次需要把情况摸清楚。大头目本人可能也会来,据说还会带上一些外国的大人物。所以最好不要有人提起关于上次'转移注意力'的事情。你在写什么?”
指挥官把嘴角的烟移到另一边,然后说:“我们这里抓到了一个小混蛋。还记得在车站煽动罢工的那个朱赫来吗?我们在车站把他逮住了。”“是吗?然后呢?”萨洛梅加对这个消息很感兴趣,他拉着凳子凑到旁边。“车站那边的指挥官奥麦利钦科真是个蠢蛋,他只派了一个人负责押送。我们这里关着的这个小混蛋,光天化日之下就把人给劫走了。押送兵让他们打掉了一颗牙,连枪也被抢走了。朱赫来跑掉了,这个小混蛋让我们给抓回来了。文件里写的就是这件事。”他把一摞纸递了过去。萨洛梅加大概扫了一眼,然后用左手翻了翻。
看完之后,萨洛梅加问指挥官:“所以你什么都没审出来?”指挥官拉了一下帽檐说:“我们都审了五天了,什么都问不出来。他一直说'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没有放走他'。这个小无赖。那个押送兵一眼就把他认出来了,冲上去差点儿没掐死他。我使劲拉才把他拉开。我也能理解他为什么这么生气。毕竟他回来之后就挨了二十五军棍,所以他肯定恨死了那个小混蛋。不过再关着这小子也没什么意义了。我打算把这份文件呈上去,赶紧把他枪毙得了。”
萨洛梅加不屑地啐了一口:“要是我来审,他早就招了。你一个神父的儿子哪懂审犯人啊?你有没有上刑具?”指挥官生气地说:“你有点过分了。这种话还是留给你自己吧。我是这里的指挥官,你不要多管闲事。”萨洛梅加看着怒气冲冲的指挥官,大笑着说:“哈哈哈。别生气啊,小神父。气性太大容易把自己憋坏。我才懒得理你那摊子事呢。你还是告诉我哪里能弄到酒吧。”
指挥官笑着说:“这不难。”
“至于这个小混蛋。”萨洛梅加指着纸上的名字说,“如果你想毙了他,可以把上面的十六改成十八,稍微把'六'再描一个圈就行。不然他们有可能不会批准。”
牢房里关着三个人。一个穿着破大衣和亚麻裤子的大胡子老头躺在床铺上,他之所以被捕是因为住在他家的彼得留拉士兵的马丢了。还有一个小眼睛、尖下巴的老太婆坐在地上。她是个制售私酒的贩子,因为被指控偷手表和其他贵重物品被抓了进来。最后一个就是保尔·柯察金。他躺在窗下的角落里,头枕着帽子,像是陷入昏迷了一样。
一个扎着花头巾的乡下姑娘被守卫带到了牢房,眼前的环境让她感到恐惧。她站了一两分钟,然后坐到那个制贩私酒的老太婆旁边。“姑娘,你也是被捕的吗?”老太婆打量着她,好奇地问道。乡下姑娘没有回答。老太婆又追问道:“他们为什么抓你?也是因为卖私酒吗?”姑娘站起来,看着这个固执的老太婆,用一种平静的语气说:“不,我是因为我的哥哥才被抓的。”“他做了什么?”老太婆又问道。
**的老头开口了:“你就不能消停一会儿吗?人家心里正烦着呢,你倒好,问个没完。”老太婆转过身,看向木板床说:“你凭什么管我?我跟你说话了吗?”老头啐了一口,说道:“我让你消停点!”
牢房里再次陷入一片寂静。乡下姑娘把头巾摊在地上,然后枕着胳膊躺了下去。老太婆开始吃东西了。老头子坐在床板上,慢悠悠地给自己卷了一根烟,开始抽起来。一股呛人的旱烟味充满了整个牢房。老太婆一边吃东西一边嘟囔:“你还让不让人吃饭了,再这么抽,非把我们都熏死不可。”
老头子讥讽道:“怎么?怕自己饿瘦了?再瘦你也挤不出那扇门。你怎么不给那孩子留点,也不怕撑死。”老太婆生气地说:“我又不是没给他,是他自己不吃。还有,你那份饭我可没碰,现在你可以闭嘴了。”乡下姑娘看着老太婆,朝保尔努努嘴,问道:“你知道他为什么被抓进来吗?”
老太婆来了兴致,高兴地回答道:“他是个本地的小伙子,厨娘柯察金娜的小儿子。”她凑到乡下姑娘耳边低声说,“他劫走了一个布尔什维克。那人是个水兵,也是本地人,以前住在我的邻居佐祖利哈家里。”姑娘想起了在指挥部听到的那句话:“我会把文件送到总部,请求把他枪毙。”
一辆接着一辆的运兵车开进车站,师部的正规军从混乱的人群中涌出。四节车厢长的装甲列车“扎波罗热号”沿着铁轨缓慢滑行,士兵们从上面卸下了武器。货运车厢里都是马匹,骑兵就地套鞍上马,穿过步兵群,来到车站广场集合。军官们喊着各自部队的番号跑来跑去。
车站像马蜂窝一样嗡嗡作响。渐渐地,混乱的人群变成了军队的方阵,他们列好队伍,随后便涌入镇里。直到傍晚,吱吱嘎嘎的马车依然带着一群士兵在公路上行进着。队伍的最后是警卫连的一百二十名士兵。他们在后面大声唱着:
为什么呐喊?
为什么鼓噪?
为了彼得留拉,
还有他的手下!
保尔站起来,望向窗外。透过暮色,他能听到街道上车轮的隆隆声、行人的脚步声,甚至还有歌声。这时,身后一个温柔的声音说道:“有军队来到镇上了。”保尔转过身,看到说话的人就是前一天被关进来的那个姑娘。保尔已经知道了她被捕的原因,这要感谢老太婆的坚持不懈。她来自距离这里七公里的一个村子。她的哥哥叫格里茨科,是一名红军游击队员。苏维埃执政的时候,她哥哥曾经做过贫农委员会的主席。红军撤退的时候,格里茨科也跟着一起离开了。现在,他们全家人都不得安生。先是家里的马被抢走了,然后父亲也被关了起来。村长因为之前和格里茨科有过冲突,总会安排各种各样的陌生人住到她家里。如今,这个家已经完全被毁了。而昨天指挥官来到村子里搜查的时候,村长把他带到了女孩的住处。指挥官见色起意,因此才把她抓到镇上进行“审讯”。
保尔很想睡一会儿,但一想到今后要怎么办,他的大脑就一片混乱。押送兵来指认的时候把他打得遍体鳞伤,现在身上的疼痛让他难以忍受。为了逃避那些可怕的想法,保尔开始听牢房里两个女人的窃窃私语。女孩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诉说着指挥官是如何纠缠她、威胁她、哄骗她,而当她拒绝时,指挥官又愤怒地说:“我会把你关进牢房里,看你能往哪跑。”
黑暗笼罩着整个牢房,又是一个令人窒息的夜晚。这是入狱的第七天,但对保尔来说,仿佛已经过去了几个月。地面很硬,身上的疼痛没有任何缓解。牢房里只剩下三个人了。老太婆被霍伦日放出去找伏特加去了。老头子在床板上打鼾,跟睡在自家炉子旁边似的。他倒是随遇而安,整夜都睡得很香。乡下姑娘克里斯蒂娜和保尔并排躺在地板上。昨天,保尔透过窗户看到了谢廖沙。他在街上站了很久,难过地看着牢房的窗户。“他知道我被关在这里。”保尔想道。连着三天都有人送来酸酸的黑面包,但守卫没说是谁送的。这两天,司令官一直不停地提审他。
这都是怎么回事呢?
在审讯期间,他没有透露任何信息,而且否认了一切指控。而为什么要保持沉默,连保尔自己都不知道。他想成为一个坚强勇敢的人,就像他在书中读到的那些人一样。然而那天晚上,当他被带回牢房的时候,他听到一个押送兵说:“霍伦日为什么还要留着他?还不如直接毙了来得痛快。”保尔很害怕。是的,一想到自己十六岁就要死,实在太可怕了。死了就再不能活了!克里斯蒂娜也在思考,她比保尔知道得更多。保尔可能还不知道自己的结局,但她那天已经偷听到了。每天到了夜里,保尔都会辗转反侧,无法入睡。克里斯蒂娜很同情他,但她也有自己的苦难。她的脑海里总是回**着指挥官的威胁:“明天我再问你最后一次。如果你不从,我就只能把你交给卫兵们了。哥萨克士兵会怎么处置你,不用我说你也明白。我劝你明智一点。”
遇到这样大的困难,却没有一个人怜悯她!格里茨科加入红军是她的错吗?为什么命运如此不公?痛苦扼住了她的喉咙,在无助的绝望和恐惧的痛苦中,她终于忍不住开始失声痛哭。一个人影从墙角走了过来。
“你为什么要哭呢?”
克里斯蒂娜一边流着眼泪,一边压低声音把自己的苦难全都倾诉给眼前这个沉默的狱友。保尔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把手放在克里斯蒂娜的手上。“他们一定会折磨我的,那群畜生!”她抹着眼泪说,“没有人能救我。”保尔还能说出什么安慰的话呢?他们两个人都被箍在一个铁环里。难道要他明天拦住士兵,不让他们带走她吗?他们只会开枪打死他,或者用马刀砍断他的头,到头来一切还是徒劳。保尔轻轻地抚摸着她的手,希望能够至少安慰到这个心烦意乱的女孩。慢慢地,她停止了哭泣。外面的哨兵时不时地问路过的人“口令”。再后来一切都安静了。老头子也睡着了。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着。然后,保尔惊讶地感觉到女孩正搂着他,把他拉到她的怀里。
“你听好。”她那温热的嘴唇低声说着,“我已经逃不掉了。就算不是被那个军官糟蹋,那些士兵也不会放过我的。亲爱的,你要了我吧。我不想让那些畜生玷污了我的处子之身。”“克里斯蒂娜,你在说什么?”但那双有力的手臂并没有放开他。丰满温热的嘴唇已经落在他的身上,保尔难以逃避。女孩的话温柔又简单,他也明白了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保尔仿佛失去了意识一样,门上的锁,红头发的哥萨克士兵,指挥官,押送兵对他的殴打,过去的七个不眠之夜,全都被他忘记了,他只能感受到那热烈的嘴唇和被泪水浸湿的脸。
他突然想起了冬妮娅。
他怎么能忘记冬妮娅呢?那双温柔的、美丽的眼睛他永不会忘。于是,他铆足了劲,挣脱了克里斯蒂娜的怀抱,像个醉汉一样踉跄着站起来,紧紧抓住了窗户。克里斯蒂娜摸索到了他。“为什么?你为什么不要我?”她难过地问道。保尔弯下腰,按住了她的手说:“克里斯蒂娜,我不能这样做。你是一个好姑娘……”接着,他又说了一些自己也听不懂的话。
牢房里再次陷入沉默。难以忍受的保尔再次站起来,走到床板旁边。他叫醒了那个老人:“请给我一支烟,爷爷。”女孩蜷缩在角落里,把头埋在头巾里哭了起来。
第二天,指挥官带着几个哥萨克士兵把克里斯蒂娜带走了。离开牢房之前,她看向保尔,眼神中带有一丝责备。随后,卫兵关上了牢门,保尔的内心感到更加沉重和痛苦。
整整一天,保尔一句话都没有说。哨兵和警卫全都换了班。晚上的时候,一个新的犯人被带了进来。保尔认出来他是糖厂的木匠多林尼克。他个头不高,身材壮硕,里面穿了一件褪色的黄衬衫,外面套着一件破旧的夹克。他一进来,就仔仔细细把牢房看了一个遍。
保尔曾在一九一七年二月见过他。那时候,革命的火焰第一次烧到了谢佩托夫卡。当时有很多场声势浩大的示威活动,保尔就在那时听过一个布尔什维克发表演讲,而那个布尔什维克就是多林尼克。他当时就站在墙上,对士兵们发表演讲。保尔还记得他演讲的结束语:“士兵们,请相信布尔什维克!他们绝对不会背叛你们!”不过从那以后,保尔一直没见过他。
老头子很高兴来了新的狱友。显然,他觉得整天坐着不说话难受极了。多林尼克坐到他旁边,和他一起抽着烟,顺便打听各种事情。然后他又来到保尔旁边,他问道:“年轻人,告诉我,你是怎么被关进来的?”保尔随便应付了一下就不再说话了。多林尼克觉得自己还没有取得他的信任,所以他才会如此少言寡语。老头子解答了多林尼克的疑问。于是,多林尼克惊讶地打量着保尔,又坐到他旁边说:“所以是你把朱赫来救走的?有意思,我都不知道他们把你抓了。”保尔很惊讶,用胳膊肘撑起身子,然后说:“我不认识什么朱赫来。你不要胡说。我可不想再让他们给我加一条罪状。”多林尼克笑了,凑到保尔耳边说:“小伙子,没关系。你不必提防我。我知道的比你多。”
担心老人听到,他继续压低声音说:“我亲眼看到朱赫来离开,他现在应该已经到目的地了。他把前前后后这些事都跟我说了。”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多林尼克又说:“你是好样的,小伙子。但是,他们抓住了你,而且也认定是你劫走了朱赫来,这就很难办了,可以说是非常麻烦。”他脱下外套摊在地上,然后背靠着墙坐在衣服上,开始卷下一支烟。
多林尼克最后那番话保尔完全听懂了。毫无疑问,他的确是布尔什维克那边的。他也亲眼看到朱赫来离开了,那就是说……
傍晚的时候,保尔已经知道了多林尼克被捕的原因。他是在彼得留拉哥萨克士兵当中进行煽动的时候被捕的。他当时正在散发省革委会的传单,呼吁这些士兵投降并加入红军的队伍。多林尼克有所保留,没有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保尔。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谁知道呢,他们或许会用冲锋枪了结这个孩子。他还这么年轻。”
深夜,当三个人准备睡觉的时候,多林尼克简单地表达了他的忧虑:“柯察金,我们现在也算穷途末路了,之后会怎么样就只能边走边看了。”
第二天,牢房里又来了一个新的囚犯。他是谢佩托夫卡闻名遐迩的理发师,大耳朵细脖子的什廖马·泽利采尔。他看到了多林尼克,于是激动地对他说:“福克斯、勃卢夫斯坦还有特拉赫坦贝格要用面包和食盐来欢迎彼得留拉。我跟他们说,你们自己想欢迎那就去欢迎,如果他们想以代表全体犹太居民的名义去,那其他犹太人会支持他们吗?当然不会,绝对不会。这几个人都打着自己的小算盘。福克斯自己有商店,特拉赫坦贝格有他的面粉厂。但我有什么?其他犹太人又有什么?我们这些人都是穷光蛋。不过我的确长了一副好口条,我今天给一个新来的军官刮胡子。我问他大头目彼得留拉知不知道他的手下屠杀了犹太人,他这次来会不会接见犹太人代表团。哎,我这舌头真是爱惹麻烦。给他刮完胡子之后,我还给他脸上扑了粉。我这么殷勤,你猜那军官是怎么对待我的?他站起来,不但没给钱,还以煽动反对重负的罪名把我抓起来了。”泽利采尔用拳头捶打着自己的胸口,然后又说:“我煽动什么了?我什么都没干,只是多嘴问了两句。难道就因为这点事就把我关起来了吗?”
泽利采尔十分激动,他说话的时候不是拧着多林尼克衬衫上的纽扣,就是抓着他的胳膊。看着生气的泽利采尔,多林尼克实在忍不住,笑了起来。等理发师说完话,他说:“是啊,什廖马。你这个聪明人怎么总是办糊涂事,偏偏在这时候胡言乱语。不过,你被抓到这里来,恐怕有些凶多吉少。”
泽利采尔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绝望地挥了挥手。这时候,牢门又打开了。那个制贩私酒的老太婆又被推了进来。她愤怒地咒骂着那个推她的哥萨克士兵:“想白喝老娘的酒,你们这群畜生也不怕被毒死。”
守卫关上了牢门,落了锁。老太婆坐在床板的一边。老头子幽默地说:“老话匣子又回来陪我们了?别拘束,往里面坐。”老太婆瞪了他一眼,拿起她的包袱坐到了多林尼克旁边。原来,那几个士兵从她那儿弄来几瓶酒之后,又把她押回来了。
突然,隔壁守卫们待的房间传来了喊叫声和跑步声,有个人在大声喊着命令。牢房里的四个人全都安静下来,听着外面的动静。
一座古老的钟楼坐落在简陋的教堂顶上。教堂旁边的广场上正发生着十分稀奇的事情。整个师部分为三个矩形队伍从三面围住了整个广场。棋盘式的步兵阵列最前面到了教堂的台阶,最后面已经到了学校的围墙。
这群士兵穿着肮脏的灰色军装,戴着像南瓜一样可笑的俄罗斯头盔,步枪撂在一边,身上挂满子弹带。他们就是彼得留拉手下战斗力最强的师部。
师部的军装和靴子都是之前沙皇军队剩下的,士兵大多是反对苏维埃的富农。他们这次被调到谢佩托夫卡主要是为了保护这里具有战略意义的铁路枢纽。闪亮的铁轨钢以谢佩托夫卡为中心,向五个不同的方向延伸。对彼得留拉来说,失去这个枢纽就意味着失去一切。事实上,他的“政府”已经没有多少“领土”了,所以才会把温尼察小镇当作“首都”。
大头目本人决定亲自来这里检阅一番。现在,镇上的一切都已准备就绪,静待他的到来。新兵被安排在广场上最不起眼的角落里。他们都是一些穿着各种破烂衣服、打着赤脚的青年人。有的是在夜里被巡查队从睡梦中抓来的农家子弟,还有一些是从大街上抓来的。不过,他们每个人都不愿意参加战斗。“我们可没疯。”他们都这样说。因此,彼得留拉军官能做的,就是把他们带到镇上,划分成不同的队伍,然后给他们分发武器。然而,第二天,这些新兵就消失了三分之一。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的人数越来越少。给他们发靴子是非常不明智的,尤其是靴子的库存本来就不多了。于是他们下了一道命令,要求每个人必须穿着靴子。结果令人意外,这些新兵找来绳子和铁丝把烂鞋子绑在脚上了。最后只能让他们打着赤脚过来参加阅兵。
步兵后面就是戈卢勃的骑兵团。
骑兵团挡住了前来观看游行的密密麻麻的人群。毕竟,大头目本人也将出席,这样的阵仗对于小镇人民来说是前所未有的,没人愿意错过这样免费的娱乐活动。教堂的台阶上站着一群军官,神父的两个女儿也在其中,还有一些乌克兰教师,“自由哥萨克”还有那个有点驼背的市长。总之,他们都是能够代表“上流社会”的精英。在他们中间那个穿着高加索切克斯卡大衣的步兵总监就是本次阅兵的指挥官。教堂里,牧师瓦西里穿着他那件复活节礼拜的法衣。迎接彼得留拉的盛大典礼已经准备就绪。蓝黄色的旗帜已经升起来了,新动员的士兵已经准备好对着旗帜宣誓效忠。师长坐着一辆摇摇晃晃的老福特汽车去车站迎接彼得留拉。他离开之后,步兵总监叫来了身材高大健壮、留着两撇精致小胡子的切尔尼亚克上校。
“你叫个人跟你一起去检查指挥官办公室还有后方机关,看看是否一切安排妥当了。如果有囚犯的话,你去问问都是什么罪名,没什么重罪的就把他们赶走。”切尔尼亚克上校行了个军礼,随后叫了个哥萨克骑兵上尉跟着他一起骑马走了。
步兵总监礼貌地问牧师的大女儿:“请问宴会准备得怎么样了?一切就绪了吗?”“是的,指挥官正在那儿忙活呢。”她热情地看着英俊的步兵总监回答道。
突然,人群中传来一阵**:一个骑兵正伏在马背上沿着公路飞奔而来。他挥着手高声喊道:“他们来了!”“各就各位!”步兵总监大声喊道。所有的军官赶忙跑到自己的队伍当中。当那辆福特汽车开到教堂的时候,军乐队奏响了《乌克兰万岁》。
师长下车之后,大头目彼得留拉才有些吃力地从车里走了下来。他中等身材,一个棱角分明的脑袋结结实实地套在紫红色的粗脖子上。他穿着一件蓝色的细羊毛上衣,束着一条黄色的皮带,皮带上的麂皮枪套里装着一支精巧的勃朗宁手枪,头上戴着的卡其色军帽上印着一个三叉戟的珐琅帽徽。西蒙·彼得留拉并不是人们想象中的那种骁勇善战的形象,他甚至完全不像一个军人。听完步兵总监的报告,他的脸上露出不悦的神情。随后是市长致欢迎辞。彼得留拉有些心不在焉地听着,他的目光越过市长,眺望着下面集结完毕的队伍。“开始检阅吧。”他向步兵总监点了点头,说道。彼得留拉走到了国旗旁边的小台子上,向台下的部队发表了十分钟的讲话。
彼得留拉一路颠簸,现在已经十分疲倦。他的讲话完全没有说服力。演讲结束的时候,士兵们按照之前排练的那样高喊着:“万岁!万岁!”他吃力地走下检阅台,用手帕擦拭着额头的汗水。随后,他在总监和师长的陪同下检阅了各个部队。走过新兵队伍的时候,他眯起眼睛,恼怒地咬着嘴唇,露出一脸不屑的表情。
检阅即将接近尾声。新兵队伍歪七扭八地向黄蓝旗走去。旗子旁边站着瓦西里神父,他手里拿着一本《圣经》。新兵们先亲吻了《圣经》,然后又亲吻了旗子的一角。而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情。
一个请愿团不知道怎么也来到广场上,走到了彼得留拉面前。领头的是富有的木材商勃卢夫斯坦,他献上了面包和盐。杂货商人福克斯和其他三个富商紧随其后,也献上了各自的礼物。
勃卢夫斯坦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把礼物献给彼得留拉。站在大头目旁边的一名军官代为收下了这些礼物。勃卢夫斯坦说:“我仅代表本镇的犹太居民,对您,国家的元首,表示诚挚的感谢和尊重。请收下这份贺信。”“好。”彼得留拉扫了一眼那张纸,哼了一声。这时,福克斯走上前说道:“我们以最卑微的方式恳请阁下准许我们重新营业,并保护我们免于遭受屠杀的迫害。”福克斯结结巴巴地讲完了最后一个词。彼得留拉面色阴沉,生气地说:“我的部队从来都不会迫害犹太人。你最好记住这一点。”
福克斯双手一摆,做出惶恐的姿势。 彼得留拉生气地耸了耸肩膀。 这群人不合时宜的出现叫他非常生气。他转头看向咬着黑胡子的戈卢勃:“听到了吗,上校?他们在控诉你手下的哥萨克士兵。你最好调查清楚怎么回事,再进行相应的处理。”说完,彼得留拉又看向总监命令道:“现在开始阅兵。” 请愿团没想到戈卢勃也在场,他们找个机会赶紧溜了。
现在,观众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阅兵的部署工作吸引,到处都是大声呼喊口令的声音。戈卢勃追到勃卢夫斯坦旁边,面色平静地凑到勃卢夫斯坦的耳边恶狠狠地说:“给我滚开,你们这些异教徒,否则我就把你们剁成肉泥!”军乐队开始奏乐,第一批部队开始通过广场。当他们走到彼得留拉附近的时候,整个部队都开始机械地高呼“万岁”,然后沿着公路转到侧面的街道。走在各个队伍前面的是身着崭新的卡其色军服,手里挥舞着手杖的军官。他们迈着轻盈的步伐,仿佛是在散步一般。这种长官在前面挥舞手杖的行进方式在师部里非常流行。
新兵队伍走在最后面。他们互相推搡,杂乱无章地走入场中。他们没有穿鞋,打着赤脚走在路上发出沙沙的脚步声。军官们尽力维持秩序,但也只是徒劳。当第二中队走过检阅台时,靠近检阅台一侧的一个穿麻布衬衫的农村小伙只顾着瞪大眼睛看着大头目,一不留神踩到了泥坑里,扑通一声摔倒在地。他的步枪摔在石头上,滚出好几米远。他想爬起来,但是后面的人又把他撞倒了。
围观的群众哈哈大笑。这笑声让队伍变得更加混乱,士兵们乱七八糟地穿过了广场。那个倒霉的小伙子也捡起了枪,急忙追上自己的队伍。彼得留拉转过身,不愿意看到这种滑稽的表演。他没有等全部队伍走完就走到汽车旁边。跟在他身后的总监胆怯地问道:“长官,您不留在这里享用餐食吗?”“不!”彼得留拉没耐心地回答道。
谢廖沙、瓦莉亚和克利姆卡也挤在人群里,站在教堂周围的围栏后面观看着阅兵。谢廖沙紧紧抓着铁栏杆,用仇恨的目光看着士兵们的脸。“我们走吧,瓦莉亚,看来他们已经关门歇业了。”他故意拉高腔调,用一种挑衅的声音说出了这句话,随后就转身离开了栏杆。旁边的人都用一种震惊的目光看着他,但他毫不理睬,只管向前走。瓦莉亚和克利姆卡也跟着他一起走了。
切尔尼亚克上校和那个哥萨克上尉飞奔到指挥部办公室,跳下马,把马交给了一个勤务兵,随后快步走进了警卫室。“指挥官呢?”切尔尼亚克厉声问道。“不知道,他暂时不在这里。”士兵结结巴巴地说。切尔尼亚克环视着这个肮脏、凌乱的房间,所有的床铺都是一塌糊涂,负责看守的哥萨克士兵就那么趴在上面,甚至连长官来了都没注意到。切尔尼亚克冲着这些懒蛋大声吼道:“这里是猪圈吗?你们打算就像猪崽一样趴着吗?”
一个卫兵坐了起来,打了个嗝,不客气地说道:“你吵什么吵?我们又不归你管。”“你说什么?”切尔尼亚克冲向那个人,“你知道你在跟谁说话吗,混蛋?我是切尔尼亚克上校,你听到了没有?你们这群畜生,全都给我爬起来,不然我抽死你们。”愤怒的上校冲进了警卫室。“给你一分钟的时间,把这里打扫干净,被褥也要整理好,还有,把你们这些猪脸全都给我擦干净。你们哪还有哥萨克士兵的样子,简直是一群蠢猪。”上校气得发狂,使劲踢飞了一个挡路的脏水桶。
副官也跟上校一样粗暴,他一边咒骂,一边挥舞着三根皮带组成的马鞭,把那些懒虫从床铺上赶下来:“大头目正在检阅部队。他随时都可能过来,你们快点把这里弄干净。”这些士兵这才意识到情况很严重,说不定真的要挨鞭子,毕竟他们很清楚切尔尼亚克的脾气。于是,他们就像发疯了一样开始拼命打扫。
很快,打扫工作就取得了初步的效果。“我们还应该去看看那些囚犯。”副官建议道,“谁知道这里都关了些什么人。我们需要提前了解一下,否则大头目过来视察的话,怕是会又出什么乱子。”切尔尼亚克问文兵:“钥匙在哪?马上把门打开。”班长马上冲过来打开了门。“指挥官到底去哪了?难道让我一直在这里等他吗?马上叫他过来。”切尔尼亚克命令道。 “让守卫在院子里列好队。怎么步枪都没上刺刀?”“我们昨天才接班过来的。”班长解释道。随后他就冲出去找指挥官了。
副官踢开牢房的门。几个人从地上爬起来,其他的人依然躺着一动不动。“把门全打开。”切尔尼亚克命令道,“这里面太黑了。”他扫视着囚犯们的脸。“你为什么被抓进来?”他厉声问那个床板上的老头子。老头提着裤子站了起来,被他的问话吓了一跳,喃喃自语道:“我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把我关起来。只是一匹马从我家院子里消失了,可这又怪不得我。”“谁的马?”副官打断了他。“是一匹军马。住在我家的那些人把那匹马换成酒喝了,最后却让我来承担这个罪名。”
切尔尼亚克打量着老头,不耐烦地耸了耸肩膀喊道:“拿上你的东西赶紧滚蛋。”然后,他看向制贩私酒的老太婆。老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用怀疑的目光看着副官问道:“所以我可以走了,对吗?”哥萨克军官不耐烦地点了点头,仿佛在告诉他再不滚蛋就没机会了。老头急忙抓起床边的包袱,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了出去。
“你是因为什么?”切尔尼亚克看着老太婆问道。老太婆连忙吞下嘴里的馅饼,开始诉起苦来:“军爷,我可是被冤枉的啊。我只是个可怜的寡妇,他们喝了我酿的酒,却还要把我关到这种地方来。”“所以你是因为贩卖私酒才被抓的吗?”切尔尼亚克问道。“军爷,我这哪是卖啊。”老太婆愤愤不平地说,“就是那个指挥官,从我这里拿走四瓶酒,一分钱都没付给我。他们全都这样,喝了我的酒却不给钱,您看我这叫卖吗?”切尔尼亚克赶紧打断她的话:“够了,不要再说了。你也滚出去吧。”
老太婆生怕他反悔,于是拎起她的篮子就准备离开。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对着切尔尼亚克深深地鞠了一躬,说道:“军爷,愿上帝保佑您!”多林尼克瞪大眼睛看着这场滑稽的表演。囚犯们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他们唯一明白的就是,眼前这个人肯定是个大官,他有释放囚犯的权力。切尔尼亚克又看向多林尼克问道:“你是因为什么?”副官喊道:“上校老爷在问你话呢,还不赶紧站起来!”多林尼克慢慢悠悠地从地上站起来。“你是因为什么?”切尔尼亚克再次问道。多林尼克的目光停留在上校刮得干干净净的脸蛋还有两撇精致的小胡子上,随后又看到他那顶军帽上的三叉戟帽徽。突然,一个疯狂的念头在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或许可以蒙混过关。”犹豫了几秒钟,多林尼克说出了一个刚刚想到的理由:“我是因为晚上八点宵禁之后还在大街上闲逛才被抓的。”
他紧张地等待着对方的回答。
“为什么那么晚还不回家?”“并不晚,当时也就十一点左右。”对方的追问让他感到紧张,他觉得自己的希望非常渺茫了。“滚出去吧!”听到这句简单的命令,他的两条腿都哆嗦了一下。
多林尼克匆忙跑了出去,连自己的大衣都没有带上。这时候,副官已经开始审问另一个犯人了。保尔是最后一个,他现在还坐在地上。审讯的过程完全把保尔搞糊涂了,他不敢相信多林尼克竟然被释放了。他很纳闷,为什么这么轻易就把他们给放走了?但是,多林尼克……多林尼克是说自己违反了宵禁才被捕的。保尔这时候才恍然大悟。上校又开始用同样的问题审问泽利采尔:“你是因为什么?”
脸色苍白的理发师焦躁不安地说:“他们说我进行了煽动,但我不知道我煽动了什么!”切尔尼亚克马上警觉起来:“你说什么?煽动?你都做了什么?”泽利采尔摊开双手,迷茫地说:“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说了有人在召集所有的犹太人,在给大头目的请愿书上签上自己的名字。”切尔尼亚克和副官全都来到泽利采尔旁边:“那是什么请愿书?”“请愿禁止对犹太人进行屠杀。您知道,最近这几天,我们这里的犹太人遭受了抢劫和屠杀,大家都很害怕。”
“住嘴!”切尔尼亚克打断了他的话,“我们会帮你们这些犹太猪写一份永生难忘的请愿书。”他转头对副官说:“这个人得关在可靠的地方。先把他带回总部,我要亲自和他好好谈谈,看看是谁打算搞请愿书这一套东西。”泽利采尔还想解释,但副官已经掏出马鞭猛烈抽打他的后背:“闭嘴,你这个混蛋!”泽利采尔疼得满地打滚。他踉跄地退到后面的角落里,勉强克制着自己的哭声,他的嘴唇却止不住地颤抖。
这时,保尔站起来了。现在整个牢房里只有他还没被问过话了。切尔尼亚克站在男孩面前,盯着他问道:“你是因为什么?”保尔没有犹豫,迅速回答:“我把旧马鞍的一边剪下来纳鞋底了。”“谁的马鞍?”切尔尼亚克问道。“我家里住着两个哥萨克士兵,我把其中一个人的旧马鞍剪下来一块纳鞋底了,然后他们就把我抓到了这里。”保尔很担心自己的态度还不够诚恳,于是又补充道,“我当时真的不知道这是犯法的,不然……”上校看着保尔,脸上露出一丝不悦:“这个指挥官每天都在干什么?看看他抓的都是些什么人。”于是他转身走到门口,喊道:“你可以回家了。告诉你父亲,让他以后好好管教你。赶紧滚蛋吧!”
保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的心怦怦直跳,仿佛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他拿起多林尼克的大衣,一溜烟跑到门口,穿过卫兵室,从上校后面溜到了隔壁的院子里,随后穿过栅栏门,来到了大街上。
倒霉的泽利采尔独自被关在牢房里。他忧心忡忡地环顾四周,本能地朝出口走了几步。但就在这时,一个哨兵来到卫兵室,关上了门,又落了锁,随后坐在门口的板凳上。在门廊上,切尔尼亚克得意地对副官说:“幸好我们提前过来检查了一下,看看这里都关的是些什么人。我看啊,真应该把这个糊涂蛋指挥官在这里关几个星期。好了,咱们走吧。”班长已经在院子里列好了队伍,看到上校出来了,他马上跑过去报告:“上校大人,全班所有人各就各位。”
切尔尼亚克一只脚踩上马镫,轻巧地跃上马鞍。副官上马的时候倒是有些笨拙。切尔尼亚克拉紧缰绳,对班长说:“告诉指挥官,我已经把他关在这里的那群废物都放走了。记得告诉他,再这么稀里糊涂地乱抓人,小心我也赏他吃两个星期的牢饭。至于还关在里面的那个家伙,马上把他给我送到总部,让警卫队做好准备。”“是!长官!”班长向他敬礼。
切尔尼亚克和副官策马奔回广场,那里的阅兵式已经接近尾声。
艰难地越过第七道栅栏之后,保尔筋疲力尽地停下来,他已经没力气再往前走了。这些天他一直被关在闷热的牢房里,也没有吃饱食物,他已经完全耗尽仅剩的体力。
他能去哪呢?家肯定是不能回了,如果去找谢廖沙恐怕会也连累他们一家人。
不知道该去哪里,保尔只能继续向前跑。他跑过镇边的菜地和有钱人家的后花园。直到重重地撞到一个栅栏上,他才猛然醒悟过来。眼前的景象让他完全愣住了,这高高的栅栏后面可不就是林务官家的花园吗?怎么这两条疲惫的腿竟然把他带到了这个地方?保尔发誓他从来没有想过要跑到这里来。那他怎么会这么凑巧来到了这里呢?对于这个问题,他自己也找不到答案。
但他现在必须休息一下,然后再考虑下一步的计划。他记得花园的最里面有个凉亭,在那里就不会有人发现他了。
他顺着栅栏爬了上去,跳进了花园。隔着树丛,他瞄了一眼那座若隐若现的大房子,随后就朝凉亭走去。令他意外的是,凉亭的四面几乎都没有遮挡,夏天的时候还有葡萄藤围在上面,现在那里都是光秃秃的。
他掉头想离开,但为时已晚。他身后传来一阵愤怒的狗吠。一只大狗正从房子里出来,穿过铺满落叶的小路直冲向他。它凶猛的吠叫声打破了花园的宁静。
保尔已经准备好防御了,他用一记重踢击退了大狗的第一次进攻,但那只狗又伏下身子准备第二轮冲锋。正当保尔不知如何逃脱的时候,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不远处喊道:“过来!特雷索,快过来!”
冬妮娅沿着小路跑过来了。她拉住了特雷索脖子上的项圈,然后对着靠在栅栏旁边的年轻人说:“您来这里做什么?但愿您没有被我家的狗咬伤。幸亏我来得……”
她停下脚步,惊讶得瞪大了眼睛。这个闯进她家花园的陌生人怎么这么像保尔·柯察金啊!栅栏边的人影也动了一下,轻声说道:“冬妮娅!”“你认得我?”冬妮娅喊道,连忙跑向保尔,“保尔,是你吗?”特雷索把这句话当作了攻击的信号,猛地向前冲去。“趴下!特雷索,快趴下!”冬妮娅叫住大狗,用力拍了它几下。特雷索不高兴地夹起尾巴进屋了。冬妮娅紧紧握着保尔的手问道:“你重获自由了吗?”“难道你全都知道了吗?”“我全都知道。”冬妮娅激动地回答道,“丽莎全告诉我了。但你是怎么跑到这里来的?他们放你出来了吗?”保尔疲惫地说:“是的。但他们是错放了我,所以我才赶紧跑了出来。也许他们已经意识到弄错了,又开始搜捕我了。我也是无意间跑到这里,本来打算在凉亭里稍微停下来休息一会儿,我实在太累了。”他怀着歉意补充道。
冬妮娅凝视着保尔,内心既焦虑又惊喜。一股怜悯和柔情的浪潮席卷了她。她紧紧握着保尔的手说:“保尔,我亲爱的保尔,我爱你,我是那样地爱你!你听到我说的了吗?你这个倔强的孩子,为什么那次之后就离我远去?现在你就和我们……和我住在一起吧。我不会再让你离开了。我们这里很僻静,你想住多久就多久。”
保尔摇了摇头:“如果他们在这里找到了我怎么办?我不能留在你家里。”冬妮娅握紧了抓着保尔的手,她的眼睛里泛着泪花:“要是你不留在这里,我以后都不会再跟你说话了。阿尔焦姆也没在家,他被押去开车了。现在所有的铁路工人都被征调走了,你还能去哪?”保尔明白冬妮娅的心情,他只是不想连累自己心爱的姑娘。但是现在他已经精疲力尽,又累又饿,最终,他答应留下来。
当他坐在冬妮娅房间的沙发上时,母女俩正在厨房里交谈。“妈妈,保尔·柯察金在我的房间里。我的那个学生,你还记得他吗?我不想对你隐瞒什么,他因为帮助一名布尔什维克水手逃跑而被捕入狱。现在他已经逃出来了,但他无处可去。”冬妮娅的声音有些颤抖,“亲爱的妈妈,可以让他在咱们家里待一段时间吗?”母亲想要探究出冬妮娅的心思,于是问道:“好的,我不反对。但是你打算把他安顿在哪里呢?”
冬妮娅面色通红,难为情地说道:“他可以睡在我房间里的沙发上,不过我们暂时不能告诉爸爸。”母亲盯着冬妮娅的眼睛问道:“这就是你在担心的问题吗?”“是的。”“但他是个男孩子啊。”“我知道。”冬妮娅回答道。她紧张得揪着自己的衣服说:“但是如果被抓到的话,他恐怕会被枪毙的。”
冬妮娅的母亲对于保尔要留在家里感到担忧。她几乎一点都不了解保尔,因此保尔被捕和冬妮娅对他的爱情都让她感到不安。但冬妮娅认为这件事已经圆满解决了,她已经开始考虑如何为这位特殊的客人提供舒适的服务。“妈妈,他脏得像刚从烟囱里爬出来一样,他必须得先洗个澡,我这就去准备。”说完,她就出去把水烧上,又给保尔找了一些干净的衣物。一切准备妥当之后,她冲进房间,二话不说就抓着保尔的胳膊,把他拉进了浴室。
“你身上的衣服全都要换,这里已经准备好一套干净衣服给你换了。旧衣服洗干净之前,你就先穿这套将就一下吧。”她指着椅子上叠得整整齐齐的白领子的海魂衫和喇叭裤说道。保尔感到有些惊讶。冬妮娅笑着解释道:“我在化妆舞会上反串的时候穿过这套衣服。你穿起来肯定很合适。你现在就赶紧先洗个澡吧,我先走了。趁着你洗澡的工夫,我去给你准备点吃的。”她走出浴室,关上了门。保尔别无选择,只能脱掉衣服,爬进浴缸。
大约一个小时后,保尔、冬妮娅,还有她母亲开始在厨房吃饭。饥肠辘辘的保尔不知不觉间吃光了三盘食物。起初,他在冬妮娅母亲的面前还有些拘束,但看到她对自己如此友善,他也就不再紧张了。
吃完饭之后,他们都来到冬妮娅的房间。应冬妮娅母亲的要求,保尔把他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那你将来有什么打算?”冬妮娅的母亲问道。保尔思考了一下,随后回答说:“我想先和阿尔焦姆见个面,然后就离开这里。”“你打算去哪?”“可能去乌曼,或者基辅也行。我现在还没决定好,但我必须尽快离开这里。”这一切变化得太快,保尔简直不敢相信。早上他还被关在牢房里,现在却已经坐在冬妮娅身边,穿着干净的衣服。最重要的是,他恢复自由了。
生活有时就是这样变化无常,刚才仿佛还是漆黑的夜晚,转眼间就阳光普照。如果不用担心自己还会再次被捕,此刻的保尔应该是全天下最幸福的小伙子了。
但他知道,即使留在这座偏僻而幽静的大房子里,依然还是有被抓走的可能。因此他必须离开这里,去什么地方都行,只是不能留在这里。可是,他的内心却一点都不想离开这里。以前读到的加里波第的英雄事迹是那样地激动人心,他曾经那么羡慕他。但是仔细想来,加里波第的生活一定充满了各种艰辛。他无论走到哪里都会被人追杀。而仅仅七天的苦难和折磨对保尔自己来说,却好像是过了一整年。很显然,保尔不是做英雄的料。“你在想什么呢?”冬妮娅俯下身子问道。保尔看着冬妮娅,觉得她深蓝色的眼睛就像海底一样深不可测。“冬妮娅,要我跟你说说克里斯蒂娜的事吗?”“好啊,你说吧。”冬妮娅催促道。
他把那位狱友的遭遇告诉了冬妮娅。
“……后来我们再也没有见过她。”保尔讲完了最后一句话,屋子里安静得只剩下时钟的嘀嗒声。他的语气带着一丝哀伤,冬妮娅听完只是低着头,紧紧咬着嘴唇想要把哽咽的泪水憋回去。保尔看着她说:“我今天晚上必须离开。”他的态度很坚决。“不,不行。今天晚上你哪儿都不能去。”冬妮娅用温柔纤细的手指头轻轻地抚摸着他蓬乱的头发。
“冬妮娅,你得帮帮我。劳烦你去一趟火车站,打听一下阿尔焦姆是什么情况,然后给谢廖沙带个信。我把左轮枪藏在一个乌鸦窝里,我不敢去拿,所以需要谢廖沙代劳。你能帮我这个忙吗?”冬妮娅站了起来:“我马上去找丽莎。我们一起去车站打听。你现在把纸条写好吧,我会带给谢廖沙。他住在哪里?如果他想见你的话,我要不要告诉他你在这里?”保尔思考了一会儿才回答说:“告诉他把枪拿到你们家花园里。”
冬妮娅很晚才回到家。保尔已经睡着了。她的手刚碰到他,他就立刻醒了。保尔睁开眼睛,看到冬妮娅正笑着对他说:“阿尔焦姆马上就过来,他刚出车回来。丽莎的父亲为他担保,因此他可以出来一个小时。机车现在停在车站。我没告诉他你在这里,我只是说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他。看!他已经来了!”
冬妮娅跑去开了门。阿尔焦姆惊讶地站在门口,他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冬妮娅把他请进屋,随后便关上了门,这样她的父亲就不会听到他们的交谈了。冬妮娅的父亲因为伤寒病正在书房休息。
阿尔焦姆紧紧抱住了保尔,他的力气大得惊人,保尔的骨头节都发出了咔咔的响声。“保尔!我亲爱的弟弟!”
保尔决定第二天一早就离开。阿尔焦姆会想办法让他坐上谢廖沙爸爸开的火车,然后他会去卡扎京躲一段时间。阿尔焦姆平时总是沉稳内敛,但他现在高兴的表情溢于言表。这些天他一直在担心保尔。还好,经过了这么多天,他终于找到了他的弟弟。“那就这么定了。明天凌晨五点,你去仓库等我们。他们给车上装木材的时候你就溜到车上。我希望能留在这里多跟你聊会儿,但我现在必须要回去了。明天我会亲自送你离开。我们被整编成了一个铁路工人大队,就跟德国人在这里时那样,每天都有武装卫兵看着我们干活。”阿尔焦姆和保尔道别之后就离开了。
天已经完全黑了,谢廖沙正在赶来的路上。保尔一边等他,一边在黑暗的房间里来回踱步。冬妮娅和她母亲一起陪着她的父亲。保尔在黑暗中和谢廖沙见了面。两个朋友热情地握着彼此的手。瓦莉亚也跟过来了。他们压低声音悄悄进行交谈。“我没带枪过来。你家里有很多彼得留拉士兵。他们把马车停在院子里,甚至还生起了火。我实在没机会爬到树上,抱歉。”谢廖沙解释道。“不要紧。”保尔安慰说,“这或许是一件好事。如果我带着枪被抓住,那就很难蒙混过去了。不过你以后有机会了记得把枪拿走。”
瓦莉亚凑到保尔旁边问道:“你什么时候出发?”“明天天一亮就走。”“你是怎么逃出来的?跟我们说说。”保尔压低声音,快速地告诉了他们前因后果。聊了一阵之后,他和两个人逐一道别。谢廖沙逐渐变得严肃,他很舍不得保尔。瓦莉亚更是哽咽地说:“祝你好运,保尔。千万不要忘了我们!”几个朋友就这样分别了,黑暗瞬间吞没了他们。
房间里静得只剩钟表的嘀嗒声。两个年轻人谁都没想过要睡觉。是啊,六个小时之后他们就要分开了,也许以后都见不到了,他们怎么能睡得着呢?如此短暂的时间里,两个人却有着千万句心里话想要说出来。
青春啊,只有在这样青春的年纪,爱情尚未萌芽,它只是你偶尔能感觉到的心跳加速,或是当你的手无意间触碰到爱人的胸膛,仿佛受到惊吓般把手收回去时羞红的脸。而当你决定冲破那份纯洁友谊的界限时,还有什么能比她搂着你脖子的手臂和贴在你嘴唇上炽热的吻更加甜蜜呢?
这是他们成为朋友以来的第二个吻。保尔经历过很多折磨,之前除了母亲之外,没人会给他这样的抚爱。因此,冬妮娅的吻让他从内心深处感到激动。生活总是把残酷的一面展示给保尔,他竟不知道这世间还有如此甜蜜的东西。这个姑娘让他第一次知道了幸福的含义。
他闻到了她头发散发的香味,似乎在黑暗中看到了她的眼睛。“冬妮娅,我是如此爱你。我无法告诉你我的爱究竟有多少,因为我不知道该怎样表达。”保尔的脑子乱作一团。她的腰肢是如此地柔软。
但青春的友谊总是最为神圣的信仰。
“冬妮娅,等这一切都结束之后,我一定会找到一份电工的工作。如果你不嫌弃我,如果你对我的爱是认真的,如果你真的愿意,我一定会做一个好丈夫。我永远不会欺负你,永远不会做出任何伤害你的事,我发誓。”担心抱在一起睡觉会被冬妮娅的母亲误会,于是两个人就分开了。睡觉之前,他们约定了谁都不要忘记今天许下的承诺。第二天一大早,冬妮娅的母亲就叫醒了保尔。他赶忙起床,然后去浴室里穿上自己的衣服和靴子。他在穿多林尼克的上衣时,冬妮娅的母亲又去叫醒了自己的女儿。
他们匆忙地穿过灰蒙蒙的晨雾来到车站。当他们从后门绕进木材场时,阿尔焦姆已经在满载的机车旁边等得有些急了。巨大的火车头笼罩在白色的蒸汽中缓缓驶来。谢廖沙的父亲从驾驶室向外望去。保尔向冬妮娅和阿尔焦姆匆匆告别,然后抓着铁栏杆爬到了火车上。他回过头,看到了岔路口上两个熟悉的身影:高大壮硕的阿尔焦姆和娇小优雅的冬妮娅。清晨的风吹动了她的衣领,也吹乱了她栗色的头发。冬妮娅挥手向他道别。
阿尔焦姆用余光瞥到了眼含热泪的冬妮娅,心里想:“这两个人的关系绝对不正常。哎,保尔啊保尔,看来你真的长大了。”
列车在道口拐了弯,随后消失在两人的视线里。阿尔焦姆转过身对冬妮娅说:“我想我们现在算是朋友了?”冬妮娅的小手完全被握在阿尔焦姆巨大的手掌里。
远方传来了列车加速的轰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