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1 / 1)

同过天城山时一样,艺人他们拿着各自的行李。小狗将前爪搭在姆妈的胳膊上,一副老于行旅的神情。出了汤野,便又进山。海上的旭日,温煦地照着山腹。朝着旭日升起的地方望去,河津川的前方,河津海滨豁然展现在眼前。

“那就是大岛吧?”

“看着都那么大呢。您可要来啊!”舞女说。

也许秋空过于明丽,朝阳初起的海上,反倒烟霞缥缈,仿佛春日。从这里到下田,要走四十里路。有一段路上,大海时隐时现。千代子悠然地唱起歌来。

半路上,他们说,山间有一条小路,虽说险了点儿,却近了四里来路,问我,是抄近路呢,还是走平坦的大道?我当然挑了近路。

那是密林中的一条上坡路,满地落叶,又陡又滑。我累得直喘气,却不管三七二十一,手撑着膝盖,加快了步伐。眼看着他们几个落在后面,只听见林中传来的说话声。舞女撩起下摆,紧跟了上来,离我不到两米远,她既不想离得更近,也不愿落得太远。我回过头去同她搭话,她好似一惊,停下脚步,含笑回答。本想说话的工夫让她赶上来,便等着她,但她依然止步不前,直到我抬脚,她才迈步。峰回路转,更加险峻难行。从那段路起,我愈发加快步伐,舞女仍在我身后不到两米远,一心只顾往上攀登。空山寂寂。其他人远远落在后面,连说话的声音也听不见了。

“少爷家在东京什么地方?”

“不,我住在学校的宿舍里。”

“我也去过东京,赏花时节去跳过舞……不过,那时很小,现在什么都记不得了。”

然后,舞女有一搭没一搭地问我:

“您父亲在么?”“您去过甲府没有?”什么都问。还提起,到了下田要看电影啦,路上死去的婴儿啦,诸如此类的一些事。

终于爬到山顶。舞女把大鼓放在枯草中的凳子上,拿手巾擦了擦汗,接着刚要掸自己脚上的尘土,却忽然蹲在我跟前,给我掸起裙裤来了。我赶忙闪开身子,舞女咕咚一下,膝盖着了地。竟这么跪着给我周身上下掸了一通,然后,放下撩起的下摆,对还站着大口喘气的我说:

“请坐下吧。”

凳子的一侧,飞来一群小鸟。周遭一片寂静,只有小鸟飞落枝头时枯叶发出的沙沙声。

“干吗要走得那么快呀?”

舞女似乎很热。我用手指咚咚敲了两下鼓,小鸟便都飞走了。

“啊,真想喝水。”

“我去找找看。”

过了片刻,舞女从枯黄的杂木林中空手而回。

“在大岛,你都做些什么呢?”

于是,舞女没头没脑地提起两三个女孩的名字,说些我听了莫名其妙的话。她好像说的不是大岛,而是甲府。是她仅念过两年小学的那些同学的事。想到什么便说什么。

等了十分钟左右,三个年轻人也到了山顶。又过了十分钟,姆妈才到。下山时,我和荣吉故意落在后面,慢腾腾地边走边聊。刚走了半里路,舞女从下面跑了上来。

“下面有泉水。请快点来。都没喝,在等您呢。”

一听说有水,我就跑了起来。树荫下,一股清泉从岩间涌出。几个女的,站在泉边。

“来吧,少爷请先喝。手伸进去,要弄浑,又怕女人先喝了,您嫌脏。”姆妈说。

我用手捧起清凉的泉水,喝了起来,几个女的却不肯就此离去。还要涮涮手巾擦擦汗。

下了山,走上去下田的大路,便见几处烧炭的青烟袅袅。我们坐在路旁的木材上歇脚。舞女蹲在路上,用把粉红的梳子梳理小狗的长毛。

“那不是要把齿儿弄断吗?”姆妈责备说。

“管它呢。反正到下田要买把新的。”

插在她头上的这把梳子,还在汤野的时候,我就打算向她讨过来,见她用来梳狗毛,觉得很不应该。

路的对过,有很多捆矮竹竿,我说了句“当手杖倒挺合适”,便和荣吉起身先走了。一会儿,舞女跑着追上来,拿了一根比她人还高的粗竹竿。

“你这是干吗?”荣吉一问,舞女有些着慌,把竹竿递到我面前说:

“给您当手杖使。我抽了一根顶粗的来。”

“那可不行。粗的一看就知道是偷来的,给人瞧见多不好。送回去!”

舞女踅回竹竿捆那里,随即又跑了过来。这回,给我一根有中指粗细的竹竿。然后倒了下去,背靠在田畦上,喘着粗气等她们三个。

我和荣吉始终走在前面,隔着十多米远。

“只要拔掉,镶颗金牙,不就行了嘛。”舞女的声音忽然传到我耳朵里,回头一看,她正和千代子并肩而行。姆妈和百合子还要落后几步。她们似乎没发现我回头,千代子说:

“那倒是。这话你告诉他不好么?”

好像是在谈论我。千代子大概说我牙齿长得不整齐,舞女就提起镶金牙的事来。可能是在品评我的相貌吧。我对她们已有种亲切感,并不着恼,也无意再听下去。两人继续小声说了一阵,又听见舞女说:

“是个好人啊。”

“那倒是。是像个好人。”

“真是个好人呀。好人真好。”

那话语,透着单纯与率真。那声音,天真烂漫地流露出她的情感。老实说,连我自己也觉得,自己是个好人了。我心花怒放,抬眼眺望明媚的群山。眼内微微作痛。我都二十了,由于孤儿脾气,变得性情乖僻。自己一再苛责反省,弄得抑郁不舒,苦闷不堪,所以才来伊豆旅行。别人从世间的寻常角度,认为我是个好人,心里真有说不出的感激。群山之所以明媚,是因为快到下田海滨了。我挥舞那根竹杖,横扫秋草尖头。

途中,处处的村口都竖着牌子:

“乞丐与艺人,不得入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