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吉郎听人说,南禅寺附近有座合适的房子出售。便想趁秋高气爽,出去散散步,顺便再看看房子,于是带上妻子女儿同去。
“你打算买下来吗?”繁子问。
“看了再说。”太吉郎蓦地发火说,“价码挺便宜,听说房子不大。”
“……”
“就是光散散步也好嘛。”
“好是好……”
繁子心里很不安。买下那座房子,往后家里店里要天天来回跑么?——中京的批发商大街,近来也像东京的银座或是日本桥那样,老板另外住,每天去店里上班的也多起来了。要是那样倒也好,太记老店生意虽然日渐萧条,另外买座小房子,这点余裕总还有的。
但是,太吉郎的心思,该不会是把店盘掉,从此“隐居”在那座小房子里吧?趁手头还宽裕,赶早打主意也许更好。可是,住在南禅寺的小房子里,丈夫何以为生呢?人已经年过半百,也该让他过两天称心如意的日子才是。把店盘掉,数目会很可观。要是坐吃利息,不免有种恐慌之感。倘使能请人拿这笔钱好好周转,自能安乐度日。然而,在繁子心目中,一时之间还想不出有这样的人来。
母亲这里心事重重,虽未形之于口,女儿千重子早已察觉到了。千重子还太年轻,看着母亲的目光,流露出一缕怜恤之情。
与此相反,太吉郎却没事似的,高高兴兴,快快活活的。
“爸爸,既然到那一带散步,咱们从青莲院那儿绕一下好吗?”千重子在车上央求说,“只在门口经过一下就行……”
“哦,樟树,你想看看樟树吧?”
“嗯,”父亲这么机敏,千重子很惊讶,“是看樟树。”
“去,去。”太吉郎说,“爸爸年轻时,常会同三朋四友,在那儿的大樟树下谈天说地。——现在是故旧星散,一个都不在京都了。”
“……”
“到了那儿,处处叫人回首往事啊。”
千重子任凭父亲追怀他的青春年华,隔了一会儿说:
“我从学校毕业后,白天还没看过那儿的樟树呢。”接着又说,“爸爸,您知道晚上游览车的路线么?参观寺庙,青莲院算一座,汽车一开进山门,就有几个和尚提着灯笼出来迎接。”
长长一段甬路,直通庙门,僧众几人提灯引路,要说情趣,仅此而已。
照导游指南的介绍,青莲院的僧尼会奉淡茶待客。可是千重子笑着说,到了大厅以后,“茶倒有,好些僧尼端着一张大木托盘,上面摆了许多粗瓷茶碗,放下就赶紧走开了。”千重子接着又说:
“也许还有尼姑夹在里面,可是,快得简直叫人来不及看上一眼……真扫兴,茶也是半冷不热的。”
“那有什么办法。要是客客气气,岂不是要耽搁工夫吗?”父亲说。
“嗯,这还算好。宽敞的大院里,四面八方打着照明灯,居然有和尚站在院当中,长篇大论地演说,虽说是介绍青莲院,真也是口若悬河。”
“……”
“走进庙堂,各处都能听见古琴悠扬,我和同学说,不知是有人在弹奏,还是放的留声机……”
“嗯。”
“后来我们还去祇园看舞伎来着。在歌舞排练场上给跳了两三段舞。哎呀,舞伎叫什么来着?”
“叫什么?”
“腰带倒是垂下来的,衣裳可挺寒酸的。”
“唔?”
“接着又从祇园上岛原的角屋去看花魁。花魁穿的衣裳什么的,大概货色很地道,使女也打扮成那样。在粗大的蜡烛的光下,表演了一下喝酒的样子,那叫交杯酒吧?然后在门口的泥地上,还按照花魁的步法走了几步给我们看。”
“唔?能看到这些,就很不简单了。”太吉郎说。
“可不是么。要说有趣,就数青莲院的和尚提灯给客人引路,再就是岛原的角屋。”千重子说,“我记得以前好像告诉过你们……”
“什么时候带妈也去看一次。角屋啦,花魁啦,我还从来没见过呐。”母亲说话的工夫,车已经到了青莲院前。
千重子怎么会想到要去看樟树的呢?是因为上一次在植物园樟木林荫道上散过步,还是因为北山杉是所谓人工栽培的,所以她才更加喜欢天然成趣的大树呢?
青莲院入口处的石墙上,只长了四棵樟树。其中,眼前的一棵似乎是棵古稀老树了。
千重子一家三口对着那棵樟树,默默地眺望着,大樟树虬枝横空,盘缠纠结,形状古怪。目不转睛地看着看着,觉得似乎蕴有一股可怕的力量。
“行了吧?走吧!”太吉郎说着便朝着南禅寺走去。
太吉郎从怀里掏出钱夹,找出一张画着去空房的路线图。一面看一面说:
“我说千重子,这樟树,我不大清楚,是不是宜于长在温暖的南国?热海和九州那边就挺多。这里的虽然是老树,你不觉得像个大盆景吗?”
“京都又何尝不如此呢?山也罢,河也罢,人也罢……”千重子说。
“唔,是吗?”父亲点了点头,又说,“未必人人都如此吧?”
“……”
“无论是今人还是历史上的古人……”
“倒也是。”
“照你这么说,日本这个国家不也如此吗?”
“……”千重子思忖着,父亲的话从大处看,确乎如此。她便说,“但是,爸爸,仔细看一下那樟树干,那横空伸张的枝丫,您难道不觉得有股强劲的生命力,令人望而生畏么?”
“这话很对。你一个年轻女孩子家,怎么竟想这种事?”父亲回头看了一眼樟树,然后凝目望着女儿说:“的确像你说的。正如千重子又黑又亮的头发在长一样……爸爸已经变得迟钝了,老朽了。不过,你的话倒很有见地。”
“爸爸!”千重子深情地喊着。
站在南禅寺的山门口,朝院内望去,寥廓空寂,照例不见几个人影。
父亲看着去空房的路线图,朝左拐去。房子确实很小,围墙却很高,院子也深,走进窄小的院门,到房门口的小径两侧,长着长长一溜胡枝子花,正开着白花。
“呀,好美!”太吉郎伫立在门前,看那白胡枝子花,简直看迷了。可是,当他看见邻居家隔壁那座大房子,是家包饭的旅馆时,便已无意再看房子了。
然而,这一簇簇白胡枝子花,使他流连忘返。
太吉郎有一晌没来过这里,看到南禅寺前面的大街上,骤然之间许多人家变成旅馆,先已感到惊讶。其中有的经过重新翻修,改成接待团体旅客的大旅社,外省来的学生进进出出,闹闹哄哄的。
“房子好像挺好,可是不行。”太吉郎站在胡枝子花的那家门口,嘟哝着。
“看这势头,总有一天整个京都都要变成旅馆了,就像高台寺那一带似的……大阪和京都之间成了工业区,京西一带还有空地,虽然不大方便,却也不顾,附近不知要盖多么稀奇古怪、豪华时髦的房子……”太吉郎颓丧地说。
太吉郎也许依旧留恋那一簇簇的白胡枝子花,刚走了七八步,一个人又踅回去看。
繁子和千重子在路边上等他。
“开得真美啊!这其中难道有什么奥秘么?”太吉郎走回母女二人身旁时说,“要是用竹棍支起来就好了……倘若下雨,花叶要沾湿衣服,石径便走不得人了。”又说,“想必胡枝子花今年照旧盛开时,恐怕房主还无意于出售这座产业。到了非卖不可时,大概也就任其凋零败落了。”
母女二人默默无言。
“人就是这么回事。”父亲神情为之黯然。
“爸爸,您这么喜欢胡枝子花么?”千重子强作欢颜,“今年是来不及了,明年我给爸爸设计一件有小碎花的衣料,用胡枝子花做图案。”
“胡枝子花是女人家穿的花样。那是用来做女人单衣的。”
“我想试一下,既不是妇女穿的花样,也不是单衣花样。”
“唔?小碎花,做内衣么?”父亲看着女儿,笑着掩饰说,“爸爸设计一件樟树花样的和服或和服外褂给你穿,作为酬劳。穿上这种花样该像个怪物了……”
“……”
“正好是男女颠倒。”
“没有颠倒。”
“穿着樟树打底的和服,像怪物似的,你能上街么?”
“能,哪儿都能去。”
“嗯。”
父亲低头,似在沉思默想。
“千重子,我并非单单喜欢白胡枝子花。不论什么花,不论何时何地,看了总叫我动心。”
“这倒是。”千重子答道,“爸爸,龙村离这儿很近,既然到了这儿,我想顺路去看看……”
“哦,那家店是专门对外国人的……繁子,你看怎么样?”
“千重子想去就去吧。”繁子爽快地答应说。
“唔。那儿可不出售龙村的腰带……”
那附近的下河原町,是高等住宅区。
千重子一走进店里,就一一打量摆在右面的一卷卷丝绸女衣料,看得很细心。这些都不是龙村的出品,是金纺的。
繁子走过来问:“千重子也想穿西装么?”
“不,不是的,妈。我想知道一下外国人喜欢什么样的丝绸。”
母亲点了点头,站在女儿身后,不时伸手摸摸衣料。
正中的店堂和廊下,陈列一些仿古衣料,大部分仿的是正仓院藏品,有些是古代衣料。
这些都是龙村的出品。龙村曾举行过几次展出,收藏的古代衣料及其图录,太吉郎都看过,印象颇深,名称也全都知道,但仍情不自禁又细细地看起来。
“敝号想叫外国人见识见识,日本也能织出这样的精品。”一个认识太吉郎的店员说。
这话以前来的时候,也曾听说过,这次太吉郎听了仍是点了点头。看到仿唐代的丝绸制品,太吉郎说:
“古代真了不起啊……都上千年了吧?”
这里成匹的仿古衣料大概不会出售。——有织成女用腰带的,太吉郎很喜欢,曾给繁子和千重子买过几条,可是这家店看来是面向洋人,没有腰带出售。大件商品不外乎台布之类。
玻璃柜里摆着手提袋、钱包、烟盒、绸巾等一些小物件。
太吉郎买了两三条不像龙村出品的龙村领带和一只**绉钱包。“**绉”者,是把光悦[33]在鹰峰发明的一种叫“大**绉”的造纸工艺,应用于绸料上;这种工艺方法,时兴得还不太久。
“东北[34]有个地方,现在还生产一种钱包,是用结实的日本纸造的,跟这个很相似。”太吉郎说。
“是,是。”店里的人回答说,“不过,同光悦有什么关系,我们还不大清楚……”
里面的玻璃柜,陈列着索尼出的小型收音机,太吉郎一家人看了十分惊讶。即便是为了“赚取外汇”,摆在这里寄售,也太不伦不类了……
他们三人给让进后面的会客室里用茶。店员说,这些椅子,有好几位外国来的所谓贵客都坐过。
窗外是一簇杉林,虽然不大却很稀罕。
“这是什么杉?”太吉郎问。
“不大清楚……好像叫guǎng ye杉。”
“哪几个字?”
“花匠不识字,恐怕不准,大概是广叶杉三个字。据说本州南边才有这种树。”
“树干的颜色……”
“那是青苔。”
小收音机响了,回头一看,有个青年正在向三四个外国女客作介绍。
“啊,是真一的哥哥。”说着,千重子站了起来。
真一的哥哥龙助,也迎着千重子走过来,向坐在会客室椅子上的千重子的父母鞠了一躬。
“你给那几位太太作导游么?”千重子说。两个人走近之后,千重子觉得龙助同性情随和的真一不同,有种凌人之势,叫人说不出话来。
“谈不上是导游,因为我朋友给她们作翻译,他妹妹突然死了,我临时代三四天。”
“哦,他妹妹……”
“是的。比真一小两岁,是个可爱的姑娘……”
“……”
“真一英语不大灵,又腼腆。只好我来……这家商店也无须翻译……再说,客人到这里来也只买些小收音机什么的。这些美国太太都住在京城饭店。”
“是么?”
“京城饭店离这里很近,顺便进来看看的。好好看看龙村的纺织品也行,倒看起小收音机来了。”龙助低声笑笑说,“反正也无所谓。”
“这里陈列收音机,我也是头一次看到。”
“小收音机也罢,龙村丝绸也罢,一个美金就是一个美金,这没什么不同。”
“嗯。”
“方才在院子里,池里有各种颜色的金鱼,我心里正发愁,要是细究细问起来,我该怎么讲解才好。幸而她们只是一迭连声地嚷漂亮呀漂亮的,倒帮了我的大忙。对金鱼,我也不大懂。金鱼的颜色,英文究竟怎么说才确切,也不知道。什么花斑金鱼啦,等等……”
“……”
“千重子小姐,出去看看金鱼好吗?”
“那几位女客怎么办?”
“让店员招呼她们好了,马上就到吃茶点的时间了,也该回饭店了。说是要会同她们的丈夫到奈良去。”
“那我跟父母说一声就来。”
“对了,我也向她们打个招呼去。”龙助回到女宾身边,不知说了些什么。她们一齐朝千重子看过来。千重子不禁脸颊飞红。
龙助随即过来,带千重子走到院里。
两人坐在池边,看着美丽的金鱼游来游去,默然有顷。
“千重子小姐,对于贵掌柜——就股份公司来说,应该称专务董事或常务董事,你要给他点厉害看看。你办得到吧?要我给你助阵也行……”
千重子感到愕然,心里不由得揪紧了。
从龙村回家的当晚,千重子做了一个梦。——她蹲在池边,各色各样的金鱼聚在她的脚下。金鱼一条挨一条,有的泼剌翻跳,有的探头出水。
就是这样一个梦。梦见的全是白天的事。千重子把手伸进池里,搅起一圈圈的涟漪,金鱼便游近来。千重子自己也吃惊,对鱼群感到有说不出的喜爱。
站在身旁的龙助,惊讶的程度更甚于千重子。
“千重子小姐的手,难道有什么香气——灵气么?”龙助说。
千重子听了有些赧然,站起身来说:“大概金鱼很快便能和人相熟的缘故。”
龙助目不转睛地看着千重子的侧脸。
“东山就在那边呐。”千重子躲开龙助的目光说。
“哦,你不觉得山色有些不同么?已经带些秋意了……”龙助回答说。
千重子醒来后,不记得梦里龙助在不在身旁,半晌没能入睡。
第二天,千重子很踌躇,龙助劝她给掌柜点“厉害看看”。她感到难以开口。
店快打烊的时候,千重子坐到账台前。账台是用矮格子栅栏围起来的,很是古朴。植村掌柜感到千重子气色不同寻常。
“小姐,有事吗?”
“给我看一下,有我穿的和服料子没有。”
“小姐穿的吗?”植村松了口气,“您要咱们柜上的?现在挑,是要年下穿的,还是出门做客穿的?要长袖子和服?那好说。小姐一向不是在冈崎染织店或是万记领子店订购吗?”
“把柜上的友禅绸拿给我看看,不是年下穿的。”
“行,行。有多少都拿出来让小姐过过目。也许能中小姐的意。”植村起身招呼两个伙计,耳语几句,三个人捧出十多块料子,在店堂里熟练地一块块摊开来。
“这块就行。”千重子当即挑中,“请在五天或一个星期之内给做得。里子什么的,您就看着办吧。”
植村给镇住了。“一方面要得太紧,另外,咱们店是批发商,很少拿活出去定做,不过,这也没什么。”
两个伙计灵巧地卷起绸料。
“这是尺寸。”千重子放在植村的桌上,然而没有立即走开。
“植村掌柜,店里的生意我想一点点学起来,熟悉熟悉。还得请您多指教。”千重子轻声细语地说,略微低了低头。
“不敢当。”植村神情颇不自在。
千重子沉静地说:
“明天也行,请把账拿给我看看。”
“账?”植村苦笑着说,“小姐要查账?”
“什么查账呀,我可没那么不知天高地厚。我想看看账,是因为不知柜上都做些什么生意。”
“是吗?要说账,可多得很呐,还有专对税务局的。”
“柜上做了两本账么?”
“瞧您说的,小姐!要干那弄虚作假的事,得请您小姐来。咱们可完全是光明正大。”
“明天就拿给我看吧,植村掌柜。”千重子口气很干脆,说完便从植村面前走开了。
“小姐,您还没出世,我植村就管这爿店哩……”见千重子头也不回,植村低声又咕噜一句:“岂有此理!”然后啧啧两声,说:“腰好痛哇!”
千重子走到正在做晚饭的母亲身边,母亲简直给她吓住了。
“千重子,你跟掌柜说这些,可了不得。”
“哎。妈,您辛苦了。”
“年轻人看着老实,也够吓人的了。妈这儿听着都要打哆嗦了。”
“这也是别人出的主意。”
“哦?是谁呀?”
“真一的哥哥,上次在龙村……真一他们柜上,一方面他父亲用心经营,另一方面又有两个好掌柜。所以龙助说,要是植村掌柜辞职不干,他们可以拨一个掌柜来,他亲自来也行。”
“龙助他本人么?”
“嗯。他说反正将来得做生意,研究院那儿随时都可以退学……”
“是么?”繁子望着千重子那光艳照人的面庞,“植村掌柜辞职,倒不必担心……”
“后来还说,在种白胡枝子花的那家人家附近,要有合适的房子,就叫他爸爸买下来。”
“哦!”母亲顿时说不出话来,“都怪你爸爸有些厌世的缘故。”
“可他说,爸爸这样不蛮好吗?”
“这也是龙助说的么?”
“嗯。”
“……”
“妈,我求您件事。也许您都瞧见了,让我把柜上的和服送一套给杉树村那姑娘好吗?”
“好的,好的。外褂也送一件怎么样?”
千重子忙移开目光,泪水涌上了眼帘。
为什么叫高机呢?固然因为手工织机比较高,不过,安装机器的时候,还要把地面浅浅地挖去一层,埋在土里。据说,土里的潮气对生丝无损有益。原先人要坐在高机上。现在是把筐里放上大石头,吊在机器的横头。
有的染织房里,手工织机和机械织机两种都用。
秀男家只有三台手工机器。兄弟三人各织一台,父亲宗助偶尔也上机器。这在小作坊不少的西阵那一带来说,就算是蛮不错的了。
千重子要的腰带,愈接近完工,秀男心里愈感到喜悦。一来是他苦心孤诣快要织得了,二来在机杼来去之中,轧轧的机声里,有千重子的倩影在。
不,不是千重子,是苗子。不是千重子的腰带,而是苗子的。然而,秀男织着织着,把千重子与苗子变成一个人了。
父亲宗助立在身旁看了一会儿说:
“嗬,好漂亮的腰带!图案很新奇呀。”侧了头又问,“谁家的?”
“佐田家,千重子小姐的。”
“图案呢?”
“千重子小姐设计的。”
“唔?千重子小姐她?当真吗?哦!”父亲蓦地一怔。看了看,又用手摩挲一下机器上的腰带。“秀男,你织得很密实,蛮好。”
“……”
“秀男,记得以前也跟你说过。佐田先生对咱们可是恩深义重呀。”
“听说过啦,爸爸。”
“哦,我说过啦?”宗助依旧喋喋不休地说,“我是织工出身,靠一个人白手起家。好不容易买了一台高机,而且一半是借的钱。织出一条腰带,就送到佐田先生柜上。光一条带子多寒碜呐,我就晚上偷偷送过去……”
“……”
“佐田先生从来没难为过我。现在机器有了三台,总算过得去了……”
“……”
“话虽如此,秀男,咱们的身份终究不比人家……”
“我知道,您说这些个干什么!”
“你好像看上了佐田先生家的千重子小姐……”
“这是怎么说的!”秀男说着又动手织起来。
腰带一织好,便赶紧上杉树村给苗子送去。
下午,北山那里先后出过几次彩虹。
秀男挟着苗子的腰带,一走到路上便看到了彩虹。彩虹虽宽,颜色却很淡,没有呈弯弓形。他停下脚步,仰望着,彩虹的颜色几乎淡到欲无。
公共汽车开进山峡之前,同样的彩虹秀男又看到两次。先后三道彩虹,形状都不完整,总有一处淡得很。虹本是司空见惯了的,可是……
“这虹不知是主吉还是主凶?”秀男今天心里不免有些惴惴。
天空并不见阴沉。进入峡谷时,那同样是淡淡的彩虹,仿佛又出现了,恰好被清泷川边的一座山遮住了,看不大清楚。
秀男在北山杉的村里下了车,苗子穿了一身劳动服,用围裙擦了擦湿手,赶紧走了过来。
苗子当时正拿菩提瀑布的沙子(毋宁说更像红褐色的黏土),在仔细搓洗圆杉木。
虽说刚刚十月,山水大概很凉了。在人工挖出的水沟里,圆杉木浮在上面,一头垒着简易炉灶,也许是热水外溢,热气升腾。
“劳您到这么一个山坳里来。”苗子弯腰行礼说。
“苗子小姐,您应许过的腰带,已经织得了,现在给您送来了。”
“是替千重子小姐许下的腰带吧?我不愿意再做别人的替身了。这么见一面就行了。”苗子说。
“这条带子您已经应许过,再说又是千重子小姐设计的图案。”
苗子低下头说:“其实,秀男先生,前天千重子小姐店里送来一套衣裳,从和服直到草屐,全有了。那么漂亮,也不知几时才能穿得上。”
“二十二日时代祭那天穿好吗?出得来不?”
“没什么,出得来。”苗子毫不犹豫地说,“站在这里太惹人注目了。”沉吟了一下说,“到河边碎石滩那儿去吧。”
总不至于像上次和千重子那样,跟秀男一起躲进杉林里去。
“您织的带子我会珍惜一辈子的。”
“不必这样,我还会给您织的。”
苗子没有作声。
千重子送她和服,苗子寄居的那户人家当然知道,所以把秀男领到家去也未尝不可。如今,对千重子的身份和店铺,苗子已经大致有所了解,可谓夙愿已偿。因而,也就不愿再为些许小事给千重子添什么麻烦。
尤其是苗子寄居的村濑这户人家,在当地有山有林,颇为富足;苗子也不辞辛苦,拼命干活。即便千重子家里知道了,也不碍事。较之一爿中等的绸缎批发店,有山有树,也许家道更为殷实。
然而,同千重子一再来往,情谊弥笃,苗子打算以后要谨慎从事。因为千重子对自己的一腔热爱,她已深有所感……
所以,她才把秀男带到河边的碎石滩上。这清泷川的碎石滩上,凡是能种树的地方,全种上了北山杉。
“这地方太委屈您了,请别见怪。”苗子说。到底是女孩儿家,对腰带总是先睹为快的。
“好秀丽的杉山!”秀男一面抬头望着杉山,一面打开布包袱皮,解开纸绳。
“我的意思,这里打成鼓形结,这个要系在前面……”
“哎呀!”苗子摩挲着腰带说,“这给我太可惜了。”苗子眼睛放着光辉。
“一个初出茅庐的新手织的,有什么可惜!图案画的是红松和青杉,因为快到正月了,我只想到用红松打成鼓形结,而千重子小姐说要加杉树,来到这里一看,才恍然大悟。原先一听说杉树,便以为是什么大树、古木。但我故意画得纤巧一些,倒还画对了。红松的树干在色彩上也稍加渲染……”
当然,杉树干也不是按本色画的。形状和色彩都费了一番苦心。
“带子真好。太谢谢了……要是太花哨的,我这种人也没法系。”
“同千重子小姐送的和服相称吗?”
“我看挺相称的。”
“千重子小姐自幼便熟悉京式和服……这条带子还没给她看过。也不知怎么回事,有些难为情。”
“是千重子小姐设计的图案,怕什么的……我也该给她看看。”
“时代祭那天,就请穿来吧。”说着,秀男折起腰带放进衬纸里。
“请别客气,就收下吧。一方面是我愿织,同时也是千重子小姐的吩咐。您就把我当一个普通的织工好了。”秀男结完绳扣,对苗子说道,“不过,我可是真心真意给您织的啊。”
苗子默默无言地接过秀男递给她的腰带包,放在腿上。
“千重子小姐从小就长在和服堆里,这条腰带同她送您的和服,一定很相称,方才也说对……”
清泷川浅浅的溪水,从两人面前潺潺流过。秀男环视两岸的杉山说:“正如我意想的那样,杉树干像工艺品似的簇立在那里,顶端的枝叶很像朴素的花朵。”
苗子脸上蓦地现出凄然的神色。父亲准是在树上一面剪枝,一面心疼被抛弃的婴儿千重子,向另一棵树跳时,一失脚摔下来的。当时,苗子同千重子同样是个婴儿,蒙昧无知,直到长大后,村里人告诉她才知道的。
而且,千重子——实际上连千重子的名字,她是生是死,以及虽是双胞胎,千重子究竟是姐姐还是妹妹,苗子都无从知道。她只是想,哪怕一次也好,但得能够相逢,能够从旁看她一眼。
苗子那间贫寒的小屋,像个窝棚,至今还荒废在杉树村里。一个姑娘家不便单独住在那儿。所以长久以来,一对在杉山里干活的中年夫妇和他们上小学的女孩借住在那里,当然苗子拿不到什么房租,小屋也不值得收房租。
只是上小学的女孩极其喜欢花,房前有一株美丽的桂花。
“苗子姐姐!”女孩偶尔来找苗子,问怎么侍弄。
“甭管它就行。”苗子说。可是每次走过小屋门前,苗子觉得老远就能比别人先闻到桂花香。这反而使苗子更加抑郁惆怅。
——苗子腿上搁着秀男的带子,格外感到沉甸甸的。她想起了种种往事……
“秀男先生,千重子小姐的下落既然知道了,我就不打算再去找她了。和服和腰带,只有这次,我收下就是,衷心地谢谢了……想来您能明白我的意思。”苗子真挚地说。
“是的。”秀男说,“时代祭那天,就请来吧。让我看看腰带系在您身上是什么样子。千重子小姐我就不请了。祭祀的队伍从皇宫出发,我在西面蛤御门那里等您,这样好吗?”
苗子双颊微微红了起来,半天才深深点了点头。
对岸河边有棵小树,叶子红彤彤的,映在水中,轻摇款摆。秀男举目望去,问道:
“那边树叶红艳艳的,是棵什么树?”
“漆树。”苗子抬头看了看说。顺便又用微颤的手理一理头发,不知怎的,一头黑发竟散了开来,披到肩上。
“哎呀!”
苗子红着脸,绾起头发,拢了上去,发卡咬在嘴里,一一别好,有的发卡掉在地上,不够用了。
秀男看着她的风姿和举止,觉得有说不出的娟秀俊美。
“您留长头发?”
“嗯,千重子小姐也没剪短。她梳得好,叫你们看不出来……”说着苗子赶忙用手巾包上头发说,“让您见笑了。”
“……”
“在这儿我只顾得给杉树打扮,自己却从不化妆。”
不过,仍是淡淡地涂了一点口红。秀男真希望苗子能把头巾再摘下来,让长长的黑发披到肩上给他看看。可是他不能这么说。看见苗子慌忙拿手巾包头,便觉得没法开这个口。
溪谷狭窄,西面山头天色渐暗。
“苗子小姐,我该告辞了。”秀男说着站了起来。
“今儿的活马上就该收工了……天时短起来了。”
溪谷东面的山坡上,株株杉树亭亭玉立。秀男从树干之间,望着金色的晚霞。
“秀男先生,谢谢您。实在太谢谢了。”说着略微作个收下带子的姿势,站了起来。
“要道谢,请向千重子小姐道谢吧。”秀男说。给这位杉山姑娘织腰带的那份喜悦,在他心里已化作一缕柔情。
“再啰嗦一句,时代祭那天,请您务必来。在皇宫西御门,也就是蛤御门那儿见。”
“嗯。”苗子深深颔首,“这样的和服和腰带,我还从来没有上过身,有点怪不好意思的……”
十月二十二日的时代祭,同上贺茂神社和下贺茂神社的葵花祭以及祇园会一样,在庙会繁多的京都说来,是三大庙会之一。虽然祭典在平安神宫举行,但游行队伍却是从京都皇宫出发的。
苗子从一清早便坐立不安,提前半小时便到了皇宫的西御门,在蛤御门的背阴处等候秀男。等待一个男子,在她还是生平头一次。
所幸天晴,长空一碧。
平安神宫是在京都奠都一千一百年之际,于明治二十八年才修建的,所以在三大庙会之中,不消说历史最短。由于庙会是为庆祝京都定为京城,所以列队着意于表现京城千年风俗的变迁。游行队伍里穿着各时代的装束,有的还扮成历史上的一些名人。
例如:和宫、莲月尼、吉野花魁、出云阿国、淀君、常盘夫人、横笛尼、巴夫人、静夫人、小野小町、紫式部、清少纳言等。
此外,还有卖柴女和巫女。
前面列举的是名姬贵妇,其中杂有倡优女贩。至于楠正成、织田信长、丰臣秀吉,以及王朝的公卿武将,更是不在话下。
游行队伍相当之长,宛如一幅京都风俗画卷。
女子加入游行队伍,据说始自一九五〇年,从而使得庙会更加绚丽多彩,锦上添花。
队伍的先头由明治维新时期的勤王队和丹波北桑田的山国队开路,压轴的是延历时代文官参朝的队伍。回到平安神宫后,要在凤辇前致祈祷文。
队伍从皇宫出发,所以在皇宫前的广场上看热闹最好。秀男约苗子到皇宫来正是出于这个考虑。
苗子在皇宫门后等着秀男。人群熙攘,谁也没有留意她。只有一个中年的老板娘,径直走过来说:“小姐,这腰带真漂亮。是在哪儿买的?跟这身衣裳很配……对不起,”说着便想伸手摸一摸,“能不能让我看看你身后的鼓形结?”
苗子转过身去。
“咦?”经人这么一看,苗子心里反倒踏实下来。因为她有生以来,从未穿过这样的和服,系过这样的腰带。
“你久等了吧?”秀男来了。
靠近队伍出场的席位已被朝拜团体和旅游协会所占据,紧挨着他们的是观礼台。秀男和苗子便站在观礼台的后面。
苗子头一次站在这么好的位置上,不觉忘了秀男和新衣裳,专心看着游行。
她矍然发觉,便问:
“秀男先生,您看什么呢?”
“看松林的苍翠。你看那队伍,给松林的苍翠一衬托,格外醒目。在皇宫宽阔的庭院里,有一片黑松吧,我最喜欢了。”
“……”
“有时也侧眼看你一眼,可你没发觉。”
“您真是的。”苗子低下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