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治初年倡导“文明开化”,保留下来的唯一陈迹,便是沿着崛川行驶的北野线电车,现在也终于决定取消了。这条线路是日本最早的电车。
这足以让人了解,千年古都很早即已取法西洋,吸收新事物。京都人居然也有这样一面。
然而,这辆“叮叮当当”的老爷电车,还能开到今日,或许正可以看出“古都”的特色。车身很小,对面对座,几乎彼此能碰到膝盖。
可是一旦取消,又不免感到惋惜。所以,便把这辆车缀以假花,装饰成“花电车”,让一些人按照明治时的风俗装扮起来,乘在车上。这消息在市民中盛传一时,或者也可以说是一个“节日”吧。
几天来,这辆旧电车天天客满,没事的人也要上去乘一乘。正当七月伏天,有人还撑着阳伞。
京都的夏天,比东京晒得厉害,东京现在已经看不到打阳伞走路的人了。
太吉郎在京都站前正要上那辆花电车,有个中年女人忍着笑,故意藏在他身后。说起来,太吉郎也算得上是明治时期的老资格。
上了电车,太吉郎才发现这个女人,不大好意思地说:
“是你呀!你还不够明治时期的资格哩。”
“反正离明治也不远了。再说我家就在北野线上。”
“哦,可不是吗?”太吉郎说。
“什么可不是吗,您这人真薄情寡义……您倒是想起来了没有?”
“还带了个可爱的孩子……藏在什么地方了?”
“甭装糊涂……您明明知道不是我的孩子。”
“啧啧,我哪儿知道。你们女人家……”
“瞧您说的,你们男人家才这样呢。”
女人带的那个女孩儿,长得白白净净,姿容曼妙、约莫有十四五了。单和服的外面,系着一条窄的红腰带。女孩儿忸忸怩怩躲着太吉郎,挨着女人坐下来,抿起嘴一声不响。
太吉郎轻轻拉了一下女人的袖子。
“小千代,往中间坐坐。”女人说。
三个人沉默了好一会儿。女人隔着女孩子的头,附耳对太吉郎说:
“我常想,要是叫这孩子到祇园当舞伎,准能红。”
“谁家的孩子?”
“附近茶馆老板的。”
“嗯。”
“有人居然认为是先生您同我的孩子。”女人声音低到欲无地说。
“什么话!”
女人是上七轩一家茶馆的老板娘。
“我们要去北野神社。这孩子非拉上我不可……”
太吉郎知道老板娘在开玩笑,便问少女说,“你几岁啦?”
“中学一年级。”
“嗯。”太吉郎一面端详女孩子,一面对老板娘说,“唉,到来生转世,再拜托你吧。”
女孩子生在花街柳巷,似乎也懂一些风情,太吉郎的俏皮话自然听懂了。
“有什么事非让这孩子拉上你去北野神社不可?难道她是天神下凡不成?”太吉郎揶揄老板娘说。
“正是正是。”
“天神可是男身噢……”
“是他转世托生成女的了。”老板娘故作正经地说,“要是生成男的,就得发配,受罪。”
太吉郎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要是女的呢?”
“要是女的,对啦,要是女的,就有个如意郎君,备受疼爱。”
“嗯。”
这女孩儿模样俊俏,无可挑剔。梳的刘海头,又黑又亮。双眼皮,大眼睛,顾盼撩人,美极了。
“是独生女吗?”太吉郎问。
“不是,还有两个姐姐。大姐明年春天中学毕业,也许要下海。”
“也像这孩子这么漂亮?”
“像是像,可没她这么俊。”
“……”
现在上七轩连一个舞伎都没有。当舞伎,也非中学毕业不可。
所谓上七轩,顾名思义,大概原来有七家茶馆。太吉郎好像在哪儿听说,现在已增加到二十几家了。
从前,也并不很久,太吉郎常陪西阵的织工或是外地的老主顾,到上七轩一带冶游。眼前不禁浮现出当时的女人的面影。那时,太吉郎店里的生意还很兴隆。
“你兴致倒好,居然还来乘乘这辆电车……”太吉郎说。
“人顶要紧的就是念旧。”老板娘说,“吃我们这碗饭的,就不能把老主顾给忘了……”
“……”
“偏巧今儿个送客上火车,回去乘这辆电车又是顺路……倒是佐田先生好不奇怪,孤家寡人,一个人乘这辆车……”
“可不,唉,其实光看看也就够了。”太吉郎侧着头沉吟了一下,“也不知是过去令人怀念呢,还是现在太寂寞了。”
“要说寂寞,您还不到那个年纪。咱们一起走吧。哪怕就看看年轻姑娘也好……”
太吉郎竟然要给带往上七轩去。
老板娘径直朝北野神社的神前走去,太吉郎跟随其后。老板娘恭恭敬敬告祷了好久。少女也低着头。
老板娘回到太吉郎身边时说:
“该叫小千代回去了,您包涵着点。”
“唔。”
“小千代,回去吧。”
“对不起。”女孩儿向二人道过别便走了。渐去渐远,走路的姿势也越来越像个地道的中学生了。
“您好像挺中意这孩子的。”老板娘说,“再过两三年就下海了,您就耐着性子等着吧……现在她人就很懂事。长得是真够俊的。”
太吉郎没有回答。既然到了这里,索性在园子里逛逛吧。可是酷热难当。
“到你们柜上休息一下好不好?我有些累。”
“敢情好。方才我就这么打算来着。您可是老没来了。”老板娘说。
进了那爿古旧的茶馆,老板娘便郑重其事地招呼说:
“您来了,可真是久违了。一向都好哇?倒是常念叨您呐。”又说,“您躺躺吧,我去拿个枕头来。哦,您方才说寂寞得慌,叫个老实的主儿来解解闷如何?”
“要是从前见过的姑娘,那就免了吧。”
太吉郎刚要入睡,走进一个年轻艺伎。她安安生生坐了片刻。见是个生客,心里暗想,大概挺难伺候。太吉郎一直睡意蒙眬,压根儿打不起精神来说话。艺伎或许是为了逗逗客人,说她下海两年来,喜欢过四十七个客人。
“正好同赤穗义士[31]一样多。有的也四五十岁了。现在想想蛮滑稽的……尽惹人笑话,说一个个该闹单相思了。”
太吉郎这才完全清醒过来。
“那么现在呢?”
“现在只有一个人。”
这当口老板娘正走进客厅。
这艺伎不过二十来岁,同泛泛之交的男人相好竟有“四十七”人之多,太吉郎真有点疑心她记得确实不确实。
她刚下海三天,领一个讨厌的客人去厕所,猛不防被那人抱住亲了一下,结果把客人的舌头给咬了。
“出血了吗?”
“可不,出血了。客人大发雷霆,叫赔治疗费,我呢就哭,折腾了半天。那也是他自作自受。现在连他叫什么名字,我都忘了。”
“嗯。”太吉郎盯着这个艺伎的面孔。当时她也不过十八九岁光景。这么一个细腰身、削肩膀,性格温柔的京都美人儿,居然会使劲咬人。
“让我看看你的牙。”太吉郎对年轻的艺伎说。
“牙?我的牙么?说话的时候,您不就瞧见了么?”
“我再仔细看看,不碍事的。”
“不嘛,怪难为情的。”艺伎抿着嘴说,“您多坏呀,叫人没法开口说话了不是?”
艺伎的樱桃小口里,露出一排细小洁白的牙齿。太吉郎嘲弄说:
“莫不是咬断了,镶的假牙吧?”
“舌头多软呀。”艺伎一不留神,说走了嘴,“真是的,我不说了……”说着把脸藏在老板娘的背后。
过了片刻,太吉郎对老板娘说:
“既然到了这里,顺便到中里去看看吧。”
“哦……那他们会高兴的。我陪您去好吗?”说罢,老板娘站起身来,走到镜台前,大概要坐下匀匀脸。
中里家的门面依旧是老样子,客厅却布置一新。
又叫了一个艺伎来,太吉郎在中里家一直待到晚饭后。
——秀男到太吉郎店里,正是他不在家的时候。说要见小姐,千重子便走到前面店堂里。
“祇园会那晚,您答应过我给您设计腰带,现在已经画好了,我拿来请您过过目。”秀男说。
“千重子!”母亲招呼说,“请让进里屋来吧。”
“嗯。”
在朝天井的那间屋里,秀男打开图案给千重子看。一共有两幅。一幅画的是**配着绿叶,叶子几乎看不出来,形状很别致。另一幅是红叶。
“好极了。”千重子看得入迷了。
“只要小姐中意,我比什么都高兴……”秀男说,“那么就请小姐定一下织哪一幅吧。”
“这个么,要是**,长年都可以系。”
“那就织**这幅吧,好吗?”
“……”
千重子垂着头,神情抑郁。
“两幅都很好,不过……”她吞吞吐吐地说,“不能织成山上的青杉和红松么?”
“山上的青杉和红松?看来不大容易,我想想看吧。”秀男诧异地看着千重子。
“秀男先生,这还得请您原谅。”
“哪里谈得到原谅……”
“这个……”千重子不知怎么说才好,“前夜祭那晚,在四条大桥上,您说要给我织腰带,其实,那人不是我。您认错人了。”
秀男说不出话来。他简直不能相信,顿时神情沮丧。正是为了千重子,他才呕心沥血设计图案的。难道千重子这是表示婉拒的意思么?
但是,无论如何,千重子的措辞,她的态度,令人有点费解。秀男多少恢复一些他刚强的个性。
“那么说,我见到的竟是小姐的幻影了?是跟千重子小姐的幻影说的话?难道说祇园会上居然出现了幻影?”不过,秀男还没有说成是他“意中人”的幻影。
千重子庄容说道:
“秀男先生,当时同您说话的,是我妹妹。”
“……”
“是我妹妹。”
“……”
“我也是那晚头一次遇见她。”
“……”
“关于妹妹的事,我连父母都还没告诉。”
“什么?”秀男吃了一惊。他简直闹糊涂了。
“那个出北山圆杉木的村子,您知道吧?她就在那儿干活。”
“唔?”
他惊讶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中川町您知道吧?”千重子问。
“嗯,乘公共汽车曾经从那儿经过……”
“请您给她织一条带子吧。”
“哎。”
“给她织吧?”
“哎。”秀男不无怀疑地点头答应,“所以,您方才说要红松和青杉的图案?”
千重子点点头。
“好吧,不过,是不是跟她的生活太切近了些?”
“那要看您设计得如何了。”
“……”
“她一辈子都会当件宝贝的。妹妹名叫苗子,不是有山有地人家的姑娘,所以很能干。比我坚强得多……”
秀男仍有些迷惑不解,但还是说:
“因为是小姐您要我织,我一定把它织好。”
“我再啰嗦一遍,是给苗子姑娘的。”
“知道了。可是,她怎么同千重子小姐那么相像呢?”
“我们是姐妹么。”
“即便是姐妹也……”
千重子还不便告诉秀男,说她们是孪生姊妹。
夏天的庙会上,衣衫本来轻便,再加灯光下,秀男把苗子错看成千重子,未必就是看花了眼的缘故。
古色古香的木格窗外,还围着一道木格栅栏,中间摆着坐榻,店堂开间很深——这种格局现在看来,或许是从前遗留下来的,但毕竟是堂堂京式老字号的绸缎批发商。作为这样一家批发商的小姐,同一个在北山杉村里做工的姑娘,怎么会是姐妹呢?秀男感到不可思议。然而,这事他又不便深问。
“带子织好后,是送到府上来吗?”秀男问。
“这个……”千重子沉吟了一下,“能不能请您直接送给苗子呢?”
“当然可以。”
“那就这么办吧。”千重子的嘱托里,似乎另有深意。“就是路远一些……”
“哦,远不到哪儿。”
“真不知苗子会多高兴。”
“她肯收下吧?”秀男的疑虑也不无道理。苗子大概会感到意外的。
“我先跟苗子说好。”
“是吗?那好吧……我一定送去。家住在哪里?”
千重子也不知道。“是苗子住的地方么?”
“嗯。”
“我先打电话或写信告诉她。”
“是吗?”秀男说,“虽说有两位千重子小姐,我还是作为小姐您的带子用心去织,然后亲自送去。”
“太多谢了。”千重子低头致谢,“那就拜托了。您觉得奇怪吗?”
“……”
“秀男先生,腰带不是给我织的,是请您给苗子织的。”
“嗯,我知道了。”
过了一会儿,秀男走出店门,仍是百思不得其解。不过脑子里未尝不在琢磨腰带的图案。假如画山上的青杉和红松而不大胆创新,拿给千重子用,恐怕太素净了。秀男的心里,仍当它是千重子的腰带。换句话说,倘若看作是苗子姑娘的腰带,那万万不能同她的劳动生活太切近。方才对千重子也这么说过。
在四条的大桥上,自己遇到的不知是叫“千重子的苗子”,抑或是叫“苗子的千重子”?他想到桥上走走,两脚便朝那里走去。白日里阳光灼热,秀男站在桥上,凭栏闭目,竭力不去理会人群的嘈杂和电车的轰鸣,他想倾听那低到欲无的淙淙流水。
千重子今年没有去看大字篝火[32]。母亲难得随父亲一起去看热闹,千重子便一个人留下来看家。
父亲他们和附近两三家相熟的批发店,在木屋町二条南的一家茶楼包了一个凉台。
八月十六日的大字篝火,是在盂兰盆会最后一天为超度祖先亡灵而点的。从前的风俗,是那天夜里把松明火把抛到空中,表示送游魂回归冥府。山上烧篝火,据说就是沿袭这一风俗而来的。
实际上点篝火的有五座山,东山如意峰上点的才叫“大字篝火”。靠近金阁寺的大北山上的,叫“左大字篝火”;松崎山上的是“妙法篝火”;西贺茂的明见山,是“船形篝火”;上嵯峨山那里叫“牌楼篝火”,共是五山篝火。当晚要依次点燃起来,大约烧四十分钟光景。这期间,市内的霓虹灯和广告灯全都熄灭。
篝火点起来后,从那一片山色和夜色中,千重子感到了秋色。
比大字篝火早半个月,立秋的前夜,下鸭神社里有越夏神事。
以前为了看“左大字篝火”什么的,千重子常约几个朋友登上加茂川的堤堰。
大字篝火之类,她从小就已经看惯了。但是心里仍惦记着:
“今年的大字篝火也……”正当妙龄,更加多愁善感。
千重子走到店外,同邻居的孩子围着坐榻玩。小孩子对大字篝火似乎不大在意,觉得放烟火才更有趣。
可是,今年夏天的盂兰盆会,千重子新添一桩伤心的事。因为祇园会上遇见苗子,苗子把亲生父母早就过世的事告诉了她。
“对了,明天去看看苗子吧。”千重子思量着,“秀男织腰带的事,也得同她说好……”
翌日下午,千重子换上一身素净衣服出门。——大白天里,千重子还没有见过苗子呢。
她在菩提瀑布那一站,下了公共汽车。
北山町眼下正是繁忙的季节。男人家已经开始剥杉树皮,树皮堆得老高,四处还摊了一片。
千重子正在游移,刚走了几步,只见苗子一阵风似的跑了过来。
“小姐,你来得可太好了。真的真的,来得太好了……”
千重子见苗子一身干活打扮,便问:
“不要紧么?”
“不要紧,我今儿个告了假。因为我看见你来了……”苗子气喘吁吁地说,“咱们上山到杉林里说说话去吧。谁也看不见咱们。”说着便拉着千重子的袖子。
苗子兴冲冲地赶忙解下围裙,铺在地上。丹波土布做的围裙,能围到腰后,大小足够两个人并排坐着。
“请坐吧。”苗子说。
“谢谢。”
苗子摘下包头巾,用手拢了拢头发说:
“真的,你来了,可太好了。我真高兴极了……”目光亮晶晶的,看看千重子。
泥土的气息和着杉树的清香,杉山一片芳馨,浓烈袭人。
“到了这儿,下面就看不到我们了。”苗子说。
“我喜欢这美丽的杉林,偶尔也上这儿来过。可是钻进杉树林里,这还是头一次呐。”千重子放眼向四周望去。杉树差不多一般粗细,笔直地矗立在两人的周围。
“这些都是人工培植的。”苗子说。
“是么?”
“这些树大概上四十年了。可以伐下来做柱子什么的。要是老这么长下去,不晓得能不能长到上千年,老粗老高的?有时我就这么想。不过,我更喜欢原始森林。可村里却像种花那么侍弄着……”
“……”
“世界上要是没有人,就不会有京都这座城,到处都会是一片原始森林或是杂草丛生的荒原。这一带就该成了麋鹿和野猪的天下,你说是不?这世上怎么会有人的呢?人哪,真是可怕呀……”
“苗子,你常想这些事么?”千重子感到惊愕。
“嗯,偶尔这么想想……”
“你讨厌人么?”
“我顶喜欢人……”苗子回答,“没有什么能像人那么叫我喜欢的了。要是世上没有人,那该成什么样子呢?有时躺在山上打过一阵瞌睡,我会突然这么想……”
“这不正是藏在你心里的厌世念头么?”
“我顶不喜欢厌世什么的。每天我都快快活活地干活……”
不过,两个姑娘所在的杉林,骤然间幽暗下来。
“下阵雨了。”苗子说。雨水积在杉树梢头,变成很大的水珠,从叶子上落下来。
随之而来的,是一阵轰隆隆的雷鸣。
“好怕人!”千重子脸色发青,抓住苗子的手说。
“千重子,你把腿蜷起来,缩得小一点。”说着,苗子伏在千重子身上,几乎把千重子整个儿给遮住了。
雷声愈来愈令人惊怖,电闪雷鸣一阵紧似一阵。那声响大有山崩地裂之势。
而且,近在咫尺,宛如就在两个姑娘的头上。
雨点唰啦啦地打在杉树梢上,闪电的光把大地照得雪亮,也照在两个姑娘周围的杉树干上。美丽挺拔的树干刹那间显得幽阴可怖。猝不及防,又是一阵雷鸣。
“苗子,雷好像要劈下来了。”千重子把身子缩作一团。
“也许会劈下来。不过,劈不到咱们头上。”苗子用力地说,“怎么会劈下来呢!”
于是用身子把千重子遮得更严了。
“小姐,你头发湿了一点。”说着用手巾把千重子脑后的头发揩了揩,然后叠成两折,盖在千重子的头上。
“雨点也许会淋透,可是雷决不会劈到小姐头上或是身旁的。”
性情刚毅的千重子,听了苗子镇定自若的声音,才稍稍放下心来。
“谢谢……真得谢谢你。”千重子说,“你遮着我,自己却给淋湿了。”
“干活穿的衣裳,不要紧。”苗子说,“我高兴极了。”
“你腰上发亮的,是什么呀?”千重子问。
“哎呀,我真大意。是镰刀。刚才在路边刮杉树皮,一看到你就奔过来,竟把镰刀也带来了。”苗子发现腰上的镰刀后说。“好险!”说着把镰刀扔到远处。是一把没有木柄的小镰刀。
“回去时再捡吧。可我真不想回去……”
雷声从两人的头上响了过去。
千重子完全想象得出,苗子用身体庇护自己的姿态。
纵然是夏天,山里下过阵雨,连指尖都是冰凉的。可是苗子从头到脚遮着千重子,把体温也传给了千重子,一直暖到她心上,有种说不出的亲密和温暖。千重子感到幸福,闭起眼睛半晌没动。
“苗子,太谢谢你了。”千重子又说,“在娘胎里,大概你也是这么护着我的。”
“我想准是你推我,我踢你的。”
“可不是。”千重子笑了起来,笑声充满了手足之情。
雷声停了,阵雨也随着过去了。
“苗子,多谢你了……雨停了吧?”千重子在苗子身下动了动,想站起来。
“停了。不过先别动,再这么待一会儿。树叶上还在滴水呢……”苗子仍旧遮着千重子。千重子用手摸了摸苗子的后背。
“看你都湿透了,不冷么?”
“我已经惯了,不碍事的。”苗子说,“你来了,我太高兴了,浑身直发热。你也淋湿了一点。”
“苗子,爸爸从杉树上摔下来,是在这一带么?”千重子问。
“不知道。那时我还是小毛头呢。”
“妈妈的老家在哪儿?外公外婆身体都好么?”
“也不知道。”苗子回答说。
“你不是那儿长大的么?”
“小姐,干吗要打听这些事呢?”经苗子这一诘问,千重子倒噤住了。
“你没有这些亲戚。”
“……”
“只要你认我这个妹妹,我就千恩万谢了。祇园会上我真不该多这个嘴。”
“不,我很高兴。”
“我也是……可是,苗子不会到小姐家的店里去的。”
“你来吧,我要好好招待你。还要告诉爸爸妈妈……”
“千万别说。”苗子强调地说,“倘若小姐像今天这样遇到什么难处,我就是豁出命来也要保护你……你该明白我的意思啦。”
“……”千重子的眼睛一热,说道:
“我说,苗子,前夜祭那晚,人家把你当成我,让你为难了吧?”
“哦,是说什么腰带的那个人吧?”
“那个年轻人是西阵那儿织腰带的。人很靠得住……他说要给你织条腰带,是吧?”
“因为他把我当成你了。”
“最近他把那带子的图样拿来给我看了,我就告诉他,那不是我,是我妹妹。”
“什么?”
“我便求他给我妹妹苗子也织一条。”
“给我?”
“你不是答应过他么?”
“那是他认错人的缘故。”
“我请他给我织一条,也给你织一条。作为咱们姐妹一场的纪念……”
“我……”苗子感到十分意外。
“倒不是因为祇园会上你答应的缘故。”千重子温柔地说。
苗子的身子方才还护着千重子,现在忽然有些发僵,一动不动。
“小姐,要是你碰到什么难处,我会心甘情愿什么都替你做的。可是要我替你接受别人的礼物,那我可不愿意。”苗子干脆地说,“那太难堪了。”
“不是替我。”
“是替你。”
千重子在想,怎么才能劝苗子同意。
“难道我送你,你也不收?”
“……”
“是我要送你,才叫他织的。”
“恐怕不是这么回事。前夜祭那晚,人家认错了人,说是要送你一条腰带。”停了一下苗子转了话题说,“那个织带子的,那个织匠,可是非常地爱慕你呀。我好歹也是个女孩儿,所以我知道。”
千重子顾不得害羞,说道:
“要是那样的话,你就不肯收?”
“……”
“我说了,你是我妹妹,特意请他织的……”
“那我就收下吧,小姐。”苗子终于让步答应了,“尽说些废话,请别见怪。”
“带子由他送到你家里,你住在哪儿呢?”
“住在村濑家。”苗子说,“带子一定会是上好的,像我这种人,有机会系么?”
“苗子,一个人的将来谁能料得定呢。”
“可不,这倒是。”苗子点点头说,“我倒不想有什么出头之日……这带子即使没有机会系,我也要当作宝贝珍藏起来。”
“我们柜上不卖腰带,回头我可以挑一套和秀男织的腰带相配的和服送你。”
“……”
“爸爸人很古怪,最近生意上的事,越发提不起精神去管。像我们这种批发店,往后也不能尽卖高档货。现在市面上化纤织品和毛料什么的,也慢慢多起来了……”
苗子抬头看了看树梢,从千重子背上直起身子。
“还有点水滴落下来……可你这么窝着太不舒服了。”
“没什么。多亏你……”
“生意上的事,你不好帮着照管一下么?”
“我?”千重子像触着了痛处,站起身来。
苗子的衣服淋得精湿,贴在身上。
苗子没有送千重子到车站。不是因为衣服湿,大概是怕引起别人注意。
千重子回到店里,母亲正在过道里头给伙计准备下午的茶点。
“回来了?”
“回来了,妈。今儿个回来得晚了……爸爸呢?”
“进了挂幔帐那间屋,不知在想什么。”母亲凝视着千重子说,“你到哪儿去了?衣裳也湿了,都打皱了,去换换吧。”
“哎。”千重子上了后楼慢慢换着,又坐了片刻。下楼时,母亲已经把下午三点钟吃的茶点给伙计送过去了。
“妈。”千重子的声音微微发颤,“有件事我想先告诉妈一个人……”
繁子点点头:“到后楼上去吧。”
这样一来千重子反而不大自然起来,便问:
“这儿下过阵雨么?”
“阵雨?没下过。你要告诉我的,怕不是下阵雨的事吧?”
“妈,我上北山杉的村里去了。那儿有我一个姐妹……也不知道是姐姐还是妹妹,跟我是双胞胎。今年祇园会上头一次遇见。听她说,父母他们早就去世了。”
当然事出繁子的意外。她只是盯着千重子的面孔,“北山杉的村里……哦?”
“这事我不能瞒着妈。祇园会那次连今天,我们一共只见过两次面……”
“还是个女孩儿呐?现在在干什么呢?”
“在村里帮工,干活。挺好的一个姑娘。她不肯到咱家来。”
“嗯。”繁子沉吟了一下,“知道了这事也好。那么,千重子你……”
“妈,千重子是妈的孩子。还像过去一样,让我做你们的孩子吧。”她神情恳切地说。
“这还用说。千重子就是我的孩子,都已经二十年了。”
“妈……”千重子把脸伏在繁子的腿上。
“其实呢,打祇园会以来,就见你时常发愣,以为你喜欢上什么人了,妈还想问你来着。”
“……”
“领那姑娘到家里来一次好吗?等伙计下了班,晚上的时候。”
千重子在母亲腿上轻轻摇了摇头说:
“她不肯来。还管我叫小姐……”
“是吗?”繁子摸着千重子的头发说,“还是告诉妈好。长得和你很像么?”
丹波壶里的金钟儿,开始叫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