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所有的公园里,没有一个可以比得上天坛里北京本地人这样的多,这样的人气兴旺。想想,也是有原因,有道理,有天坛自己的伦理的。
和其他几个皇家园林相比,天坛四周,居民区集中,东边的体委宿舍、幸福大街光明楼四块玉;西边的天桥;北边的金鱼池;南边的蒲黄榆景泰里……都是成片的居民楼和平房区,鳞次栉比,密密麻麻。颐和园、圆明园、北海、香山,这几处哪里也赶不上天坛如此被居民区紧密又亲密地包围。那里都和居民区疏远,人们要去那里,得要乘车,专程,走老远。天坛,得天独厚成为平民百姓抬脚就到的皇家园林。有天天逛天坛的街坊更是得意地说:过马路就是。
龙潭湖、陶然亭、紫竹院这几个公园虽然也是属于平民百姓,但它们缺乏天坛的皇家气派,没有那么气派的古建筑,那么多的古树。到那里去自娱自乐可以,但没有到天坛这里来既可以自娱自乐,又可以怀思古之幽情,触摸遥远的历史,独自散散步,想想心事;约上朋友,促膝谈心;即使夜晚谈谈恋爱,都会沾惹上一些古树荫筛下的绿色月光,幽幽瑶琴丝弦一般**漾,多几分情调甚至狐媚。更何况,春有丁香,夏有柏荫,秋有飘叶,冬有落雪。晨宜圜丘眺日,夜宜斋宫望月,静宜壁前听音,动宜垣内跑步。这样一比,天坛更像过去的百转千回的戏楼,其历史的丰富性,可以用老北京广德楼戏台前曾经有过的一副抱柱联比拟:“大千秋色在眉头,看遍玉影珠光,重游瞻部;十万春花如梦里,记得丁歌甲舞,曾醉昆仑。”而它们则像是太热闹的茶馆了。
春日那天上午,在天坛的成贞门外西侧,那里有一个座椅,正对着成贞门一角,我坐在那里画它。一位五十左右的女人走过来,对我说:你旁边没有人吧?我看着她胸前挎着一个尼康单反相机,肩背着一个沉重的摄影包,是一副摄影家的装备。显然是要坐下来,减轻一下负担,照一下眼前的成贞门。她也相中了这个角度。
椅子很宽,很长,我请她坐下。她把包放在地上,打开包,取出一个镜头安在照相机上,看她安装镜头不大熟练,有些忙乱,不像个摄影家。现在有钱的人多了,挎上台单反相机周游世界的人多了起来,好相机不仅仅属于摄影家。玩摄影,成了时髦,有钱的孩子,爱玩摄影,换相机,像换女朋友或男朋友一样频繁,便把淘汰下的相机给了父母玩。在天坛,常见这样年龄的半大老人,拿着大炮一样的相机转悠着拍照风景,成为天坛里的一景。
你这相机够高级的呀,尼康几呀?我问了一句。
尼康D3。她回应着,终于把镜头安上了,对着成贞门在照,快门“啪啪”地轻快响起。
照完了,她把镜头换下来,望了一眼我的画,问我:您是画画的?
我告诉她我只是画着玩。
她忽然轻轻地叹了口气。我忙问她:怎么?画着玩不好吗?
不是不好,是太好了!
那你为什么叹气呀?
这么一问,她又叹了口气,眼眶里竟然有泪花闪烁。我不知道该不该问她是为什么,又怕问多了让人家不高兴。我不敢再望着她,静静地望着成贞门。
沉默了只有一小会儿,她开口了。显然,一直憋在心里,想找人诉说。听她说完了,我明白了,女儿爱好摄影,相机是女儿的,一年半前,到西藏摄影的时候,不幸遇车祸身亡。
我不知该怎么劝慰她,再没有比白发人送黑发人更悲伤的事情了。我只好随口问了句:孩子多大了?
才过三十。马上要结婚了,出了这事!
我责怪自己,这话问的,让人家更悲伤。
她的未婚夫把这个相机交到我手里,有两个多月了……
我忍不住好奇,打断了她:她未婚夫怎么没把相机留在自己的身边呢?按理说,这是他未婚妻的遗物呀,应该留在他身边才是。
他就要结婚了。也是能理解的。他说还是给我的好,可以在想女儿的时候,看看里面的照片。他说得也对。可我一直没敢打开相机看孩子照的照片。一直到前几天,快过清明了,我忍不住打开了,居然看到相机里面存储了那么的照片,其中最多的照片拍的是天坛。
说着,她打开相机的取景框,迅速地倒回到那些天坛的照片,让我看。相机好,拍得也好,天坛里好多地方,祈年殿,回音壁,皇穹宇,圜丘,丹陛桥,神乐署,斋宫,还有天坛里的各种树,各个门……其中,有这个成贞门。
从那天起,我就想,西藏太远,我去不了,天坛就在北京,我去得了,就用孩子的这个相机,把天坛里孩子拍的这些景物,按照她拍照的位置和角度,再拍一次。
我非常感动。一个孩子对北京的爱,集中在她拍照的天坛。一个母亲对孩子的爱,也集中在了天坛。天坛,不仅是这位母亲心中悲伤的化解地,也是这位母亲爱的集散地。只有浩瀚的天坛,可以和同样浩瀚的母爱相比拟。天坛在天上,生活在这里。女儿在天上,母亲在这里。再大的天坛,也会浓缩在这样一个点上。再大的一个心愿,也会凝结在这样一个点上。
告别的时候,她对我说:我知道孩子为什么那么爱照天坛,她恋爱第一次约会,就是在天坛,以后,他们两人也爱到这里来。
走了两步,她又回转身对我说了句:我打开相机的时候,以为里面会有他们两人的照片呢。都被他删除了。
她背着沉重的摄影包,迈上台阶,走进成贞门了,我还站在那里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