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进天坛南门,我碰见一个熟人。说是熟人,我却没认出他来。他愣愣地看了我一会儿,问我:“你是不是肖复兴?”我点点头说是。他说:“我一眼看见你就像。我这人别的本事没有,记人能力特强!”
我忙问你是?他说:“咱们是汇文的校友,你是学校里的名人,我认识你,你可能不认识我。”他报出他的大名,我立刻说:“怎么会不认识?比我高一届,咱们俩在学生会一起工作过呢!”
意外的相逢,让逝去的岁月一下子回潮,遥远的中学时代,青葱的校园生活,重新浮现眼前。我对他说:“咱们汇文新楼终于建成了,你没回去看看吗?”
他摇摇头说:“听说了,没去凑这个热闹,那是人家的新楼,跟咱们没关系喽!咱们是挑水的过景(井),别再自作多情了!”然后,他又对我说,“要说咱汇文还得说在船板胡同的老楼,如果不是修北京火车站给拆了,那是什么气派?”
他说得有些悲观,一摆手,连说道:“不堪回首!不堪回首!”
我们都笑了笑。
聊起天,我知道,他家住景泰里,离天坛南门很近,退休之后,每天到天坛里遛弯儿,成了雷打不动的功课。
我们两人一起由南往北走。走过圜丘和回音壁,过九龙柏,往西有一条柏荫匝地的小道,可以直通斋宫,我要拐弯儿到那里画画,便问他:“去不去斋宫?”
他说不去了。自从中学毕业后就再也没有见过面,就此告别,彼此都有些不舍,或者从礼貌出发有些过意不去,我们俩便站在道边又说了会儿话。
中学毕业,他考取了北航,刚入大学一年,就赶上了“文革”,他们全班同学后来都去了五七干校,没正经学到什么东西,大学毕业分配到三线军工厂,一直到粉碎“四人帮”后才调回北京,颠颠簸簸,一事无成,一辈子就走到了尾声。
他苦笑一声,说:“那时候,我要是不学工科,和你一样学文,就好了,还能像你一样写点儿东西。现在,只能到天坛里遛弯儿打发时间喽!”
告别前,我问了一句:“你准备到哪儿再去转转?”
“去长廊。”说完,他转身要走,忽然,又转过身,对我说,“每天都去长廊,然后,打道回府。”言犹未尽,他又对我说,“跟你说实话,去长廊是见一个人。”
每天都去见一个人?这让我有些惊奇,望着他,布满疑惑的目光告诉了他我的不解。
他笑着说:“你是写文章的,告诉你,或许你能写一部长篇小说。”
我也笑了:“那你就说说呗!”
他却简短截说,没几句话,就把几十年的事情说完了:“咱们汇文没从船板胡同搬到火神庙的时候,和女十三中挨着,那时候,两所学校组织了一个合唱队,指挥是咱们学校的纪恒老师,你还记得吧?”
“这我记得,纪恒老师,还教过我音乐课。我入学的第一天,在学校的大礼堂里,还听过咱们学校和女十三中的合唱队演唱的《黄河大合唱》。”
“在合唱队里,我认识了女十三中的一个同学,她和你一届,也是66届老高三的,和你一样,后来也去了北大荒。那时候,我们一直通信。通了有五六年的信,后来就断了。没有想到,也像今天逛天坛意外见到了你一样,前两年逛天坛,意外见到了她。她家住在天坛东门附近,我们便约好,天天逛天坛的时候,顺便在长廊见个面,说两句话,她接着遛她的弯儿,我接着遛我的弯儿。”
“完了?”
“完了。”
“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你还想要多复杂?”
我还想听他继续讲呢,他已经戛然而止。
我们分手告别了。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融进熙熙攘攘的逛天坛的人群中,我心里想,逛天坛的每一个人都有故事呢。天坛,是一本厚厚的大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