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廊里,那一溜朝东的长椅上,很多时候,几乎被打牌的和下棋的人占满,一个牌局,紧挨着另一个牌局,“鳞次栉比”,热闹非常。
这个长廊,和颐和园的长廊不同,颐和园的长廊有两百七十三间,这里的长廊连它的零头都不到:七十二间,所以又叫“七十二连房”。颐和园的长廊,是为慈禧太后和皇上游览山光湖色助兴的,这里的可不是为了闲情游乐。天坛当初建这长廊的时候,用它连接着宰牲亭、北神厨和神库,是在皇上祭天的时候,送祭品用的一个便捷的专用通道。长廊要一路高悬红色的宫灯,取意连接着上天神祇,是带有神圣的仪式感的,比起颐和园的长廊,虽短却意长。谁想到,风流云散之后,时代变迁之中,这里变成了大众娱乐的得天独厚之地。
到这里打扑克牌的人居多,大多是退休或早早下岗的北京人。特别是冬日的中午前后,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这里,晒在打牌人的脸上身上,个个显得懒洋洋的,仿佛一群从海洋里爬上岸的海狮或海象,沐浴在阳光下,格外慵懒、惬意。这里成为天坛一道独特的景观,吸引外地游客,特别是老外,他们常常会为这些海狮和海象拍照。这些人已经是见多不怪,要不就是牌正打在**,没工夫理他们。
这群打牌的人中,有我的一个朋友。他比我小两岁,几乎天天上午到这里打牌,中午也不回家,带个饭盒,里面盛有一早做好的简单的饭菜,随便扒拉两口,就接着甩起扑克牌。不打到牌友散去,他决不收兵。
或许,只有我知道他为什么如此钟情扑克牌。
二十多年前,工厂倒闭,职工下岗潮来的时候,有转岗、留守、提前退休、停薪留职和买断工龄几种选择。他选择了买断工龄,一共才拿了两万来块钱。关键是,这么重大的决定,他没跟他老婆商量,拿回这两万来块钱后,他老婆才知道,立刻和他翻了车。如果仅仅是买断工龄也好说,那时候讲究下岗再就业,二十多年前,还不到五十,身强力壮的,你可以找点儿别的活儿干。他不,就那么囚甜面酱一样在家囚着,天天早上一觉睡到自然醒,晚上自斟自饮喝二两二锅头,整天过得昏天黑地,却觉得优哉游哉。幸亏那时他老婆还在上班,孩子懂事,也每月给他点儿钱花,他日子过得挺滋润,觉得比上班还自在。
矛盾就这样开始了。他老婆嫌他不求上进,天天癞皮狗一样赖在家里,吃的喝的全都是老婆孩子的。头两年还好对付,没过多少日子,开战,开始是零星炮火,后来是唇枪舌炮,再后来冷战。到最后,老婆拿出这两万块钱交到他的手里,不再管他的吃喝。家里住着两居室,一人睡一屋;一个厨房,一个灶台,两人各买各的米面油盐,各开各的火,各做各的饭。老话说了,叫吃不到一个锅里,尿不到一个壶里。
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这里,
晒在打牌人的脸上身上,个个显得懒洋洋的,
仿佛一群从海洋里爬上岸的海狮或海象。
长廊扑克
这样的日子,早晚得散伙。我不知多少次去他家劝说,两人一个比一个性子轴,谁也不听劝,就那么半死不活地过。他的孩子也不知跑过来苦口婆心多少次地劝,劝烦了,对他们两人说,既然你们都闹到这份上,谁看谁都是一脸的眵目糊,趁早离婚算了。他不离,主要是嫌麻烦。他老婆也不离,主要是好面子,觉得离婚名声不好,没面子。就这么对付着过,日子过得不仅寡味得很,还别扭得很。他便开始到天坛打牌,认识的这帮牌友,大多和他一样,早早退休、下岗,或买断工龄,同“病”相怜,惺惺相惜,彼此说得来。其中有几位,和他一样,也因为这事和老婆闹得不可开交,不是打翻了天,就是拘着面子凑合着过,他更是觉得“见到八路格外亲”,牌打起来,便富有了感情色彩。
过去在老北京,下层百姓消愁解闷的去处,不是去茶馆听书,就是去大酒缸喝酒,要不就是去天桥看宝三撂跤,花不了几个钱,寻个乐子。如今,这些地方都没有了,有了天坛长廊这么一溜儿长椅,像清风朗月不用一分钱一样,这里也不用花一分钱,就可以尽情享受快乐,驱散愁闷,真是好地方。这叫作天不灭曹,底层百姓总能创造出给自己找乐儿的去处。
我去天坛,路过长廊,常常会看见他在那里吆三喝四地打牌,打得非常投入尽兴。每次,我都不愿意惊动他,远远地离去。有一次,看见他的脸上和脑袋上贴满了白纸条,还在那里吆三喝四地打牌,那些白纸条随着他挥扑克牌的动作不住地来回摆动,怎么看都觉得像是米缸里爬出来的白色的毛毛虫,又像是打幡时随风摇摆的白幡布条。我心里特别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