惆怅而忧伤的聚会(1 / 1)

天坛六十记 肖复兴 1136 字 9天前

到天坛里来聚会的人很多,几乎每一次来天坛,都会看到三五成群的人聚会,大多是北京人,大多是上点儿年纪的人,有了时间,有了怀旧的情绪。

天坛,是老北京人聚会的客厅。

聚会,不是相会,更不是约会,因此,必定得有一定的人数,多多益善,才有聚会热闹的劲头。我想起我们的聚会,是朋友之间的聚会,这些朋友中好多还是发小儿。我们的聚会,是从插队以后每次回北京探亲开始的,有了分别,而且是长时间的分别,聚会才有了期待中的情感因素,就像陈年的酒有了积淀已久的香味。

说来有意思,那时候的聚会,我们常常是去香山,而不会来天坛。什么原因,我也搞不清楚。大概天坛离各家都太近吧,我们更愿意到远处的香山去,还可以爬山,尤其是秋天,更可以看红叶。那时,大家风流云散,到各地插队,好不容易回一趟北京,谁也不愿意就到家门口的天坛逛逛,更愿意舍近求远,也许觉得风景在远处吧。

大家开始到天坛聚会,是插队回到北京之后。将各自的青春挥洒干净之后,疲惫的老马一样,觉得香山太远了,还是就近取材,到天坛来吧,才觉得还是在家门跟前的好。每年不只一次,大家会到天坛里聚会。天坛,迅速地将我们的童年少年和老年连到一起。

最近,读梁晓声的长篇小说《人世间》,里面也提到了聚会。小说从1972年逐年次第写到2016年,他们的聚会便也从1972年到2016年。这中间四十年来每年大年初三在小说主人公周秉义家破旧低矮土坯房的聚会中,彰显出的普通百姓赖以支撑贫苦生活的相濡以沫的友情,那样让人心动。

快到了小说的结尾,2015年大年初三周家的聚会,没有了原先的风光,尽管周秉昆已经搬进了新楼,不再住贫民窟的土坯房。曾经亲密无间的那些朋友发生了变化,有的死亡,有的疏远,有的隔膜,下一代更是各忙各的,不再稀罕旧日曾经梦一般的聚会。来的有限几个人,在丰盛的年饭面前,一个说自己这高,一个说自己那高,得节食,得减肥,让聚会变得寡趣少味,曾经在贫寒日子里那样让人向往的聚会,无可奈何地和小说一起走到了尾声。

2016年的大年初三,周家的聚会彻底结束,梁晓声只用了一句话写了这最后的聚会:“2016年春,周家没有朋友们相聚,聚不聚大家都不以为然。”不动声色轻描淡写的这一笔,却让我的心里为之一动,怅然良久。四十余年已经形成习惯磨成老茧的聚会无疾而终,曾经那样热衷那样期盼那样热闹那样酒热心跳那样掏心掏肺的聚会,已经让大家觉得“不以为然”。

我再次想起我们的聚会。我们的聚会,虽然不像梁晓声小说中那样彻底没有,却也是越来越少,像续水续了四十多年的一壶老茶,颜色和味道变得越来越淡。越来越少的聚会,也已经很少到天坛,一般都会选在饭店酒楼,一桌子丰盛的菜肴,鱼呀,虾呀,贝呀,鸡呀,鸭呀,酒呀,应有尽有,往往吃不了,也不兜着走。就着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回忆,一直到酒足饭饱,晕乎乎、晃晃悠悠地握手告别。尽管饭店离天坛很近,也不会拐个弯儿,到天坛里转转了。

聚会的内容也越来越单调,除了听来的时事新闻,手机里的段子笑话,就谈过去的陈芝麻烂谷子,那些陈芝麻烂谷子,好像还能鲜榨出喷喷香的香油或甜滋滋的果汁来。我们祥林嫂一般,一遍遍地陈情诉说。不谈自己的家庭,因为有的家庭过得好,有的不好;不谈自己的孩子,因为有的孩子有出息,有的孩子没出息;也不谈自己的身体,因为同样有的身体没问题,有的有问题……

想起我们最初的聚会。那时的聚会,即使不到天坛,大多会到各家,很少到饭店。那时,家里的地方小,椅子不够,都是把桌子搬到床边,坐在**,挤在一起。最有意思的一次,是**坐的人多了,竟然把床板给坐塌了,倒了一地的朋友哈哈大笑的声音,至今还响亮地回**在耳边。

哪怕家住得再远,大家也会骑着自行车一路迤逦奔去。那一年,我大学毕业,回了一趟北大荒,是我们这群朋友中第一个回北大荒的。我让那里的老乡对着录音机每人说一句话,带着这盘磁带回到北京,让大家来听。大家下班后,骑着自行车,从北京各个角落奔到我家,蒜瓣一样围着台式录音机听录音的情景,恍若隔世。如今,很多人自己开着小汽车,没有小汽车,也可以打的或网约车,但很难再有这样的情景了。

想起梁晓声的这部《人世间》中写到的聚会,我们的聚会和小说的聚会一样,也有了几分伤感的意味。

我忽然想起小说中写的这样一段情景:以前曾经来周家聚会的发小儿吕川和周秉昆坐在周家楼梯上,一起唱起《离别》中最后的那一句“天之涯,海之角,知交半零落……”,俩人都不禁潸然泪下。在时代的巨变之中,在变幻得五彩炫目的生活之中,世事沧桑与人生况味,融入变化的时代与生活之中,聚会的变化甚至结束,变得意味深长。它让我感到有些惆怅而忧伤,甚至有些挽歌的意思,那不仅是一个时代的远去,也是一代人故事的终结,从此,悲欢离合一杯酒,南北东西万里程。

《人世间》的聚会,便有了些象外之意。

人世间的聚会,真正生活中我们自己的聚散离合,荣谢浮沉,有了小说的镜鉴,让《人世间》和我们的人世间,有了某些交织,甚至恍惚地跳进跳出。

初冬的天气,难得的暖阳在身,我坐在天坛叶子几乎落光的藤萝架下,看见了一群比我年龄小很多的人聚会,一边画他们,一边不住胡思乱想。

放翁有诗:厚薄人情穷易见,阴晴天气病先知。其实,能够如梁晓声小说里坚持四十年之久的聚会,更能够“易见”和“先知”世道与人心,以及我们自己。我们的聚会,如果也是从1972年开始,到如今已经有四十七年的历史了。我们的聚会,会和小说里写的一样,也要走到尾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