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柏日晷(1 / 1)

天坛六十记 肖复兴 961 字 4个月前

天坛里最多的树木,该是柏树了,据说,有几万棵,树龄在几百年之上的就有五六千棵。在天坛,柏树的代际区别是极其明显的。内垣和外垣前的柏树林,种植的是年轻的新树,而散落在园内的很多柏树则是老树,甚至有明朝时就有的六百年以上的老柏树。在植物之中,相比娇艳的花草,树的生命要长久得多。人类和树比起来,就显得越发渺小,最多百年之躯的人,哪怕是帝王,都是无法与几百年乃至上千年的树木相匹敌的。人在天坛,在这些蓊郁森森的古柏面前,显得很渺小。

很难设想,天坛里如果没有了这些古柏,将会是什么样子。俯瞰祈年殿和圜丘四周,只是一片光秃秃的地面,或者是一些杂花新树,该会发出怎样的喟叹?肯定会感觉像是元帅麾下没有了威武成阵的将士,而只是一片花拳绣腿。

走到这些古柏密密的荫下,有时,我会想,没有了古柏,哪怕是盛开着鲜艳花朵诸如桃李海棠一类的树,簇拥着祈年殿和圜丘,也是不适合的。只有古柏,才和天坛剑鞘相配,才如彩云拱月,托起了整个天坛。

有一棵古柏,在天坛里很特别。它是斜躺在那里的。不知道什么原因,让它从巍巍直立变成了这样子的。是雷雨?是地震?是战火?在天坛漫长的历史中,在人为的战火和自然的灾难中,无辜倒下而死亡的古柏有很多。我一直都觉得它很不情愿,不甘一头栽倒在地。它的枝干离地面很近了,眼瞅着就要倒下了,但它还是坚强地支撑着,箭镞一样斜指向天空,就像战场上一个中弹也不肯倒下的战士。于是,它与众不同地活了下来,定格成今天这样,像一尊罗丹或马约尔的雕塑。

它很粗壮,纵使躯干已经被扭曲成这样,一年四季,枝叶茂密,生命力依然旺盛如年轻时候。每一次经过它那里的时候,我都要站在它身边看一会儿,有时会觉得它如同一尊卧佛,洞悉世事沧桑与人生况味,有几分幽邃和神秘。

这棵古柏,我小时候就见过,几十年过去了,它还斜卧在那里,只是以前我可以爬到树上玩耍,现在它被铁栏杆围起。几十年过去了,我垂垂老矣,它还是像以前那样枝繁叶茂。几十年算什么,几百年都过去了,它不是照样青春如昔吗?如今,它的树根处,居然又长出的新的枝丫,许多青草也爬满四周,甚至缠绕上它苍老皴裂的躯干。这时候,我觉得它就像一只鸡婆,四周围绕着一群鸡娃,或者像一个孙儿绕膝的老爷爷,充满人间烟火气息。

夏天,我坐在它对面画它,觉得它越发枝叶茂密,浓郁的苍绿如一潭深湖。我一遍遍端详它,仔细看遍了它的浑身上下,忽然,觉得它好像在对我讲话,只是我听不懂树的语言。风吹树叶沙沙的响声,不是树的语言。树的语言,无需借助风。树叶也不是树的嘴巴。我们知道树和我们人一样,也会呼吸,吸进二氧化碳,呼出氧气。但是,我们不知道树和我们人一样,也会说话,我们不知道树的语言是什么。我们的先人就讲究天人合一,我们如今更讲究人与自然的和谐。但是,我们听不懂树的语言,我们和它们隔膜得很。

风吹树叶沙沙的响声,

不是树的语言。

树的语言,无需借助风。

不倒的古树

古柏很有特色,尤其是天坛的古柏,因融入苍茫的历史而富于生命的力度和深度。当年,梵·高居住在法国阿尔的时候,很爱画柏树,即使人病重都住进圣雷米疗养院里了,还在画疗养院里的柏树。他说:“柏树在线条和比例上都很美,像埃及的方尖碑。”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有人以这样崇高的比喻比拟柏树。

史铁生对地坛的古柏情有独钟,也曾经从绘画的角度说那里的古柏“躯干和树冠可以表现的元素太丰富了,随便换个角度都会感觉不一样”,说它们“纠缠在一起的枝条,像是岁月无声的撕扯”,说“这些和树干扭曲在一起的大疖子有特殊的故事感”。

面对柏树,梵·高从画家的角度观察,史铁生从作家的角度感知。史铁生强调它们的故事感和历史感等文学方面的元素。梵·高强调它们线条和比例这样美术方面的元素。或许,两者结合在一起,才可以更丰富而准确地概括天坛里的古柏给予人们的启示,让人们更能认识它们。

梵·高画的柏树,是丝柏树,和天坛里的柏树不完全相同,而且,也没有天坛里的柏树古老。不过,他对柏树的这个“方尖碑”的比喻,让我感到新鲜。我想,如果梵·高眼里普罗旺斯的柏树是“方尖碑”,天坛里的古柏,尤其是我自童年就见到的这棵斜卧而顽强不倒的古柏,又该像什么呢?我一直想找到一个比“方尖碑”更崇高更合适的比喻。可是,思短词穷,一直没有找到。

有一天,我到北大参观塞克勒博物馆,忽然看见它院落里的石座上放着一块日晷,日晷是由一个针一样细细的支柱支撑,呈斜立状。我一下子想起天坛里的这棵古柏,不也是斜立着吗?而且,比日晷的斜度还要大。我觉得古柏,起码这棵古柏就像我们古代的日晷,直指天空,直指时辰,和天坛正相吻合适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