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黄德智有好多年没有见面了。我给他的手机、他家的座机打了好多次电话,都无人接听。一下子,联系中断了。
我们两人是发小儿,小时候,家住得很近,他家住草厂三条,我住西打磨厂,穿过墙缝胡同就到了。为了便于监督管理放学之后学生写作业,老师把就近住的学生分配到一个学习小组,我和黄德智在一个小组,学习的地方就在他家,学习小组的组长,老师指定他当。几乎每天放学之后,我都要上他家写作业,顺便一起疯玩。
可以说,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多年未见,很是想念,便写了一篇文章《发小儿是那把老红木椅子》,在《北京晚报》上刊发。之所以选择在《北京晚报》上发表,是想黄德智容易看见,兴许就能够联系上了。
还真的联系上了。老北京人愿意看《北京晚报》,从当年2分钱一张的晚报,一直看到了现在。电话里,黄德智这样对我说。
电话中,我知道,他常常骑自行车到天坛遛弯儿,我说我也常到天坛画画,便约好在天坛的双环亭见面。
这一天中午,我们俩同时走到了双环亭,我在亭内,他在亭外,几步之遥,他招呼我,我一眼看见了他。如此准时准点儿的约会,倒像是青春期的男女恋人之间才有。我们俩都笑了。
他没有骑自行车,是打车来的,中午吃饭有点儿晚,怕误了时间。我说他:都退休了,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早一点儿,晚一点儿,算什么,你可是真会掐点儿!
他笑笑,没有说话。他就是这样一个严谨之人。
坐在亭子里的绿色椅子上,他先向我道歉,说这么多年没有见面,是家里有些不顺心的事情,心情一直不好的缘故。没等我询问,他先开口:你说怎么什么倒霉的事情都让我赶上了呢!
原来是儿子的事情。儿子快四十了,一直没有结婚,前两年突然结婚了,先斩后奏,通知一下他罢了。先斩后奏,就先斩后奏,找的这个女的,是离过婚的。
我劝他:老话儿说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孩子大了不由娘,你操这么多心也不管用。再说了,现在找离过婚的,也没什么。大概是女的长得漂亮吧?
他摇摇头:一个人一个标准!我也想了,离过婚的,就离过婚,还带着孩子。带着孩子就带着孩子吧,关键是我想让他们再生个孩子,他们不生,我们黄家不是断后了吗?
关键的问题在这里。黄德智是个老派的人,传统观念极强。他家弟兄姊妹五个,就他生了一个儿子,传宗接代的任务就落在他儿子的身上。黄家把这件事看得很重,黄德智看得更重。心情抑郁不舒,整天憋在家里,不是生闷气,就是写他的书法。这是他自童年就有的爱好,一笔好字,让他暂时忘掉一些烦恼,却难以解开心中这个死结。
除了骑自行车到天坛,他哪儿也不去。他和外界没有了什么联系,唯一的联系方法,得通过他妻子。前两年,智能手机普及,妻子给他也买了一个,但他的手机里只储存了两个电话号码,一个妻子的,一个是儿子的。
这不,今天来天坛之前,又加了你一个,我就这三个电话号码。他对我说。
我劝他,别这么封闭自己,咱们年龄都不饶人了,心情至关重要,心情不好,病就容易找上门来了。
他说可不是,前两年检查身体,什么都高,血压高,血糖高,血脂高,尿酸也高……
我就更劝他。只是,劝慰的话好说,事情轮在自己的身上,纾解自己的心情,都不那么容易。过去老话说,儿女就是活冤家,爹妈给儿女当一辈子马牛,一代代,很多人家都是如此。孩子越大,所谓的天伦之乐,比起苦恼,就越发被代际的矛盾隔膜压榨得少得可怜,要不现在好多人都不愿意要孩子呢。本想这样再劝劝他,又一想,这不是更加火上浇油吗?话到唇边,又咽了下去。
我转移了话题,提到他得看病吃药的事情上来了。什么都高,他却不吃药,他自认为没有什么病。这可不行,不能讳疾忌医,咱们这么大年纪了,有病是正常,没病是不正常的,比不上年轻的时候了!我又劝起他来。
这个话题,是人进入老年后的老话题,常说常新,百说不烦。不过,黄德智一辈子热爱书法,手不离笔,都说书画家长寿,书法确实是他抗拒疾病和坏心情的一剂良药。
黄昏时分,分手时,黄德智将手提的一个塑料袋送给我,里面是他写的一些书法作品。
找个树荫,静静地一个人坐下来,打开来一幅幅仔细地看。是他抄录的辛弃疾和黄庭坚的几首词,还有一把香妃竹折扇,扇面上,一面行草抄录林逋的一联梅花诗:众芳摇落独芳妍,占尽风情向小园;一面蝇头小楷抄录着辛弃疾的《贺新郎》,是那阕有名的词,虽有着“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这样达观豪放的词句,却在开头写着“甚矣吾衰矣,怅平生交游零落,只今余几”的怅惘之词,想是他如今的排解不去的心情。心里不觉叹息。
还有厚厚一卷,一共十五页宣纸信笺,满满工整小楷(他的小楷写得最为漂亮),是写给我的一封信。在信中,他再次因好多年没能相见向我道歉,然后,他回忆了我们之间的很多往事,其中有些我都记不清了,他却记得那样深切。其中有这样三件事:一件是1977年,恢复高考,我骑车到他工作的肉联厂劝他考大学,那时他刚结婚不久,考虑养家糊口,舍不得丢下工作,没能听从我的意见。一件是1978年春节我结婚,他到我家庆贺,我用滚开的热油浇鸡蛋黄做成沙拉酱,为他做一盘西餐沙拉。第三件,是1974年的春天,我刚刚从北大荒调回北京去找他,他家已经从原来的老宅院被赶到东边不远的一间窄小的小屋。“那天我在家里不知正干什么呢,忽然听到门口你大声喊着我的名字进了院,你那文绉绉斯文的白面书生变了个人,多年已未听到你那年轻豪爽的高嗓门了……”
琐琐碎碎的一些往事,串联起我们的友情,让青春的回忆变得可触可摸,让我很是感动。
在信中,他还抄录了1974年春天我们重逢后他随手写下的一首诗——
家住陋瓦屋,无人行到门。
出身阻行客,萎弃碍友人。
喜鹊枝头叫,燕子低吟勤。
惊呼黄德智,原来是至尊。
感君登卑舍,立言向君陈。
日夜秉笔吟,心苦力更辛。
虽是富家子,怀志永为民。
开怀东门望,目送语不云。
看到这里,我的眼睛湿了。黄昏时分的天坛,依然游人如织,水流一般喧嚣着在我的身边来来往往,我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只觉得松柏枝叶间的夕阳,有些晃眼,落在信笺上,一片金红。
童年建立起来的友谊,真的就如同老红木椅子,年头越老,越结实,耐磨耐碰,漆色总还是那么鲜亮如昨。而且,有了岁月打磨过的厚重包浆,看着亮眼,摸着光滑,使着牢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