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天坛北门,左右两侧高出一块的高坡上,各有一片空地,种着几排钻天杨。这样的树种,在天坛显得有些不伦不类,或者说是另类。天坛这样皇家园林中,以前,是以松柏为主,即使后来种些别的树,也会是银杏、栾树、核桃,和丁香、海棠、紫薇之类的花木,是绝对不会种这种杨树的。别看它们长得很高,绝对都是近些年新种的。
来这两块空地上的,多是住在附近的老北京人。这里成了他们运动娱乐的专属之地,东侧以踢毽子的为主,西侧以跳舞的为主。钻天杨边上,有长椅,新近又安装上了挂钩,方便人们挂衣服和包包。来这里的都是高手,毽子踢得流星飞蹿,很专业;跳新疆舞的衣装都得是新疆的,还要打着新疆的手鼓,显得很正规。
找到空椅子不容易,我坐在那里,一坐半天。画他们更不容易,踢毽子的,比跳舞的还难画,动作太快,变化太多。低头正画的时候,耳边传来一个男人说话的声音:“现在正是看花的好时候。”他的嗓门儿挺大,禁不住抬起头,看到他推着辆轮椅,轮椅上坐着位比我年纪大好多的老太太,他是对这位老太太说的话。看样子,老太太应该是他的母亲。
很快证明我的判断是对的,没走几步,前面有一排枝干遒劲的碧桃,正是春天,鲜艳的桃花火红一片,灿若云霞。他指着碧桃忍不住大嗓门儿又叫了起来:“妈,您快看,桃花开得多艳!”碧桃的前面,有铁栅栏,栅栏里面种着灌木,他推着轮椅绕过铁栅栏和灌木丛,让母亲和碧桃有个零距离的接触,斑驳的花影洒满那位母亲的一身。不一会儿,他们的身影,看不见了。
尽管天坛赶不上香山植物园春花烂漫,品种又多,但是,天坛就在城里,老北京的普通人家就住在跟前,像这位儿子推着轮椅带着母亲来看花,毕竟方便。
这时候,人们到天坛看花,主要是来看丁香和海棠的。往里面走,过祈年殿往西,双环亭前面,有一片海棠和一片丁香,正是花开得最漂亮的时候。我猜想,这个孝顺的儿子,一定推着母亲到那里看花了。
画完画之后,我也去了那里,想看看我的猜测对不对。
丁香丛一片,铺展展地开着白色和紫色的小花,别看花小,老远就能闻见香味,是那种浓郁的香,沁人心脾。海棠花开得好看,却没有香味。西府海棠粉红色的花蕾,将开未开,颜色比盛开的桃花的艳红要鲜嫩得多,也漂亮得多。一棵枝干斑驳粗犷又高挑的老树,立在其中,鹤立鸡群一般,分外显眼。更显眼的是,其他的海棠开的都是粉红色的花,唯独它开的是白花。花洁白如雪,我一直以为是梨树呢,问过正在给树浇水的师傅,才知道它也是海棠,叫金星海棠。
站在丁香和海棠树下拍照的人很多。一对老夫妇正在金星海棠树下分头给对方拍照。见我走过来,老爷子将照相机递给我,让我给他们老两口照张合影。我接过相机,是那种很老的数码相机,起码是二十年前的了。但是,取景框里图像很清晰,老两口笑得很好,满头银发顶着树上面的雪白雪白的花瓣,那样耀眼。这一棵老树金星海棠,还真的有点儿像是专门为老人而开放的呢。那一刻,我还在找那一对母子,可是,我没有找到他们,心里有些失落。
离开丁香和海棠树丛,我到别处又转了转。日头偏西,折身返回,穿过天坛独有的古柏树林的时候,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个男人的大嗓门儿:“妈,您看,这花叫二月兰!”回头一看,怎么这么巧,是刚进大门时候见到过的那一对母子。儿子指着柏树林中开满一地碎星星一般的小蓝花,正对母亲说。坐在轮椅上的母亲也指着这一片二月兰说:“以前我在这儿挖曲麻菜(一种野菜)的时候,怎么没见过这花?”儿子说:“您那是什么猴年马月的事了?”母亲笑了,连连说:“是,那时候,才生下你没两年。你推我往近了瞅瞅,看还有没有曲麻菜?”儿子推着轮椅往柏树林前走,前面有矮矮的围栏围着了,还是有人迈过去,站在二月兰花丛中照相。母亲进不去了,伏下身子往里面看,逆光中,我看不清母亲的脸,只看见她的面前,二月兰是那样的蓝,蓝得像一个遥远的梦。
可惜,他们很快离开了这片二月兰,我的手没有那么快,没来得及画一幅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