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坛大洋(1 / 1)

天坛六十记 肖复兴 959 字 2个月前

晚秋时节,快近中午,一阵歌声,从双环亭里传出。是男声,流行唱法,唱得很好听,嗓音清亮,抒情气息很浓。有音乐伴奏,歌声更显得绵绵缱绻如水,悠扬动听。那唱功,显然是经过专业训练过的,一点儿不比现在经常出现在电视里的歌手差。

我循声找去,歌手双腿横跨在双环亭中间拐角的长椅上,背后是一片葱茏的绿树和灌木,像是特意为他拉起的一道绿色的幕布,隔开了远处的喧嚣。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面目俊朗,长发垂肩,头上戴着一顶黑色的棒球帽,鼻梁上架着一副墨镜,很富有流行歌手的样子,也富有豪爽男子汉的气概。他的脚下放着一台袖珍的功放,长长的电线一直连在他双耳的耳麦上,他手持着一个无线话筒,正在动情地唱着一首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的老情歌。

我坐在离他不远的椅子上,掏出画本画笔,画他的速写像。说是速写,我画得很慢,能力限制,无法如真正的速写几笔流畅的线条一挥而就。好在他只是坐在那里唱,除偶尔挥挥手臂,没有大的动作,好像为了照顾我这样“二把刀”画拙劣的速写。

其实,他根本没有注意到我在画他。他唱得很动情,非常投入,旁若无人,如一条鱼,沉浸在他自己歌声的海洋里。每唱完一首,在唱新的一首歌之前,他都要介绍一下这首新歌的作者和原唱者,说明一下时代不同,唱法也要有所不同。都是一些老歌,港台歌曲居多,情歌居多,久违的刘文正、张学友、张信哲、费玉清此起彼伏。他唱得很熟练,张口就来,一唱就响,属于久经沧海,流行乐坛上的老江湖。一连听他唱了好几首歌,仿佛隔空穿越,重返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随他一起重温一部流行音乐简史。

我才发现,他的身前身后还围着多位中年妇女,随他的歌声翩翩起舞。由于有树荫遮挡,起初我没有注意到她们。她们穿得都很鲜艳,个个还都披戴着花围巾。有歌有舞,有声有色,双环亭热闹了起来。

画完后,我走到他的身边,先是称赞他唱得真好,然后递过画本和笔,请他在画有他的速写旁签名留念。他接过画本和笔,感到有些意外,冲我笑笑,很憨厚的样子,没有老油条歌手那般的得意和高傲,问我签到哪里好,我说随便,哪里都行!他大笔一挥,龙飞凤舞,在画本上签上了他的大名。那姿态,那字体,倒像是给很多歌迷签过名。

只是,他的字太潦草,我没有认出是什么,请问他,他还没有答话,旁边一位女人先替他说了:天坛大洋!很有名的!

我再仔细辨认,认出了“天坛大洋”四个字,这是他的艺名了。我明白了天坛二字的含义,肯定是他经常到天坛来唱歌,却不大明白“大洋”意味着什么。

他唱得可好了,

连这里的小鸟都飞过来,

爱听他唱呢。

天坛大洋

另一个女人又对我说:他不仅在天坛唱歌有名,在北京也有名呢,还上过电视台唱歌呢!

又一个女人接着说:今天晚上,他在永定门唱歌,欢迎你来!然后,她指指“天坛大洋”脚下,对我说:这上面有对他的介绍。我才发现,是一块硬纸牌子,上面有对他简单的介绍,才知道他是来自东边的北漂歌手,深受中年妇女的欢迎,在天坛唱出名,曾经获得过模仿费玉清的全国总冠军,不仅唱到中央电视台北京电视台,还唱到了美国、日本和韩国。

我向他表示祝贺和敬佩。见识浅陋,我是第一次听他唱歌,他却是早就成为天坛一道别致的风景。歌手,从来有来自庙堂和来自民间的两种,来自民间,更具有草根性,让音乐走下炫目灯光和舞美包装的舞台,和大众贴近,成为大众生活的一部分。

这位“天坛大洋”一直都没有怎么说话,一直都是身边的这些女人叽叽喳喳地在讲话,他也插不进嘴,只是坐在那里憨厚地笑。我对他说:我别耽误你们了,赶紧接着唱吧!

临走的时候,一位妇女在我身后还在说:晚上永定门,你也来吧!他唱得可好了,连这里的小鸟都飞过来,爱听他唱呢。

这话让我心里一动。我相信,这位女人说的并非夸张。我想起18世纪的夏巴农(Chabanon 1730-1792),他是一位小提琴大师,还是一位别致的作曲家,他曾经突发奇想,为一只蜘蛛作了好多支曲子,并用小提琴奏出这些不同的曲子给这只蜘蛛听,想看看这只蜘蛛对哪一类音乐敏感。他确信蜘蛛对小提琴也有感觉。果然,他发现了蜘蛛还真的对他拉出的一种小提琴乐曲感兴趣呢。后来,他还发现,音乐中模仿的夜莺声音,比夜莺自己的叫声还要动听,连夜莺自己也爱听呢。音乐,具有这种特殊的功能,是其他艺术无法比拟的。音乐,可以沟通素不相识的人们的感情和心灵,也可以和大自然沟通。

“天坛大洋”,在天坛公园里唱歌,剑鞘相配,适得其所,会比在电视台在舞台在国外,更有魅力。那些地方,富丽堂皇,但不会有小鸟飞来听他唱歌。双环亭,如同老式胶版密纹的双面唱片,录下来这样悠扬动听的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