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坛里,有好几个藤萝架。藤萝爬在白色的木架上,春末夏初,紫藤花一穗穗地缀满其间,将木架遮掩得密密麻麻,形成了一个花廊。这是最漂亮的时候。藤萝花落尽,绿叶满架,洒下一片绿荫,从夏天到秋天,依然有不错的景致,到这里来观赏的人络绎不绝。因架下有一圈白色的木椅环绕,到这里乘凉歇息的人也很多。
月季花坛前的那个藤萝架,是我最爱去的地方。不仅月季花四季花开花落不间断,芳香缭绕;藤萝架的前面,还有两棵古老的雪松,和其他笔直参天的松树不同,它像一个胖罗汉,撑起圆圆的硕大的树冠,洒下一片巨大的荫凉,连带着把藤萝架都照得绿意蒙蒙,夏天的时候,最是风凉。
那天中午,我坐在那里画画,忽然,一阵风似的来了一帮女人,先是说说笑笑的声音朗朗传来,就像《红楼梦》里的王熙凤出场那样先声夺人。紧接着,她们像一群花蝴蝶一样,飞进藤萝架中,纷纷落座在我身边的椅子上。大约得有七八个人,她们面对面分坐在两边的椅子上。说她们是花蝴蝶,是因为别看都得有六十开外的年纪了,比年轻人都格外敢穿。正是夏末时分,不冷不热,个个描眉打鬓,打扮得越发俏丽,比赛似的,把各自拿手的花衣裳都拿出来披挂上阵。是典型北京大妈三件套的装扮:花衣裳、花围巾和太阳镜。
紫藤花一穗穗地缀满其间,
将木架遮掩得密密麻麻,
形成了一个花廊。
藤萝架下
刚刚坐下,她们便不甘示弱地从挎包里拿出各种准备好的吃的、喝的,开始边吃边喝边聊。显然,是事先准备好的约会。听话茬子,她们是中学同学,这是好多年没见的一次聚会。都是北京人敞亮的大嗓门儿,她们聊得非常开心,非常热闹,各自摆脱了家里的琐事,没有了孩子丈夫和老人的干扰与牵绊,像一群飞出笼子的鸟,撒了欢地聊,想聊什么聊什么,就像当年萧红写她家的菜园里的那些老倭瓜,想爬上架就爬上架,想爬上房就爬上房,聊得无主题,聊得没边界,聊得尽兴,聊得肆无忌惮。
起初,我没有注意她们聊的具体内容,都是些一地鸡毛的家庭琐事。要不就是最近坐豪华游轮去了日本之类的事情。一直到她们老是说起一个人名,而且,一提起这个人的名字,所有的人都“哎”!“哎!”嘬牙花子似的不断感慨,才引起我的注意。
我记不起这个人的名字,只听见是姓姚,也可能是姓廖或邵或焦,反正是这个音儿。好奇心让我放下画笔,渐渐地听明白了,她们中学这个姓姚的同学,丈夫二十多年前去世了,姚同学一直守寡,辛辛苦苦地一个人把女儿带大,一直到女儿考上大学,又熬到大学毕业,结婚生了孩子,要说也真不容易。前两年,姚同学忽然和一个男人好上了。这消息传到这帮同学的耳朵里,都大吃一惊。大吃一惊的,不是因为她和一个男人好上了,而是这个男人是山东农村来北京打工,在一个超市做保安。
你说,她找谁不行?非得找这么一个人?这让她们不解,纷纷这样说。
而且,那个男的比她小快二十岁呢。这就让她们更加不解。
他们两人是在超市里认识的,姚同学到超市买东西,怎么就一下子和保安接上火了呢?这一点,她们语焉不详。有说是她不小心碰倒了货架上的一堆东西,保安没说她,反倒帮她把东西放回货架;也有说是她买的东西太多,保安好心帮她拿回家……甭管怎么说吧,反正两人好上了,好的速度也太快点儿了吧,连个过门儿都没有,一下子就进入了主旋律。这是让她们最最不解的。
这也让我有些不解。都说现而今人们的恋爱观念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说是第一天见面,第二天接吻,第三天就上床,但大多数指向年轻人。像姚同学这样六十出头的人,还能这样干柴烈火立刻毕毕剥剥地就烧起来吗?
可能这些年憋得实在难受了吧?她丈夫都死了二十多年了!一个女人说。这样说得有些不怀好意。
那个保安的老婆在农村老家,他也憋得难受了!两个人才一拍即合!另一个女人说,说得也是同样不怀好意。
也可能人家有了感情。第三个女人说,说得有点儿同情心。
什么感情?刚见面就有感情?一个北京人,好歹有文化,也拿着退休金,和一个山东的老农民,会有真感情?还不是为了那个事儿!又一个女人撇撇嘴,把“那个事儿”几个字说得那样鄙夷不屑,有点儿恶毒。
听说,现在那个保安三天两头就去她家一次,你们说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娘们儿了,还有这么大的兴!一个女人立刻附和着说。
可别说,保安比她小快二十了,生猛海鲜呢!又一个人接上话茬儿,语气有些古怪,不知是嫉妒,是羡慕,还是嘲讽。
紧接着,她们开始相互打探各自还有没有那个事儿,几乎众口一词,都说早就封山闭门了,一群麻雀一样叽叽喳喳叫着,闹着,笑成一团。
女人凑在一起,真的比男人还疯。女人和女人凑在一起,可以好得如同亲姊妹,合穿一条裤子都嫌肥;也可以隔膜得隔开一条银河那么远,甚至眼睛难揉沙子,最后反目为仇。
最后一个女人发话了:你们知道吗?最近,保安回了一趟山东老家,和他的女儿把他老婆接到北京来了……
她的话还没说完,其他女人都惊讶地叫了起来:怎么回事?
那个女人接着说:他老婆的子宫里长了个什么东西,是恶性的还是良性的,当地医院没法确定,让他们到北京大医院看看。这不,他和他孩子一起带着他老婆来北京了。再告诉你们个消息,你们绝对猜不到,这一家三口就住在姚同学家里。
大家立刻张大了嘴巴,只有“啊”的一声,谁也说不出话来。
一群麻雀不适时宜地正从藤萝架前的草丛中飞起,叽叽喳喳叫着,飞落到远处,溅起一阵尘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