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在天坛别的地方也容易碰到熟人。童年居住地的街坊邻居,上小学中学时的同学,家都在附近不远,后来搬家搬到别处的有一些,但顽强留在附近的老房子里,和恋旧买新房也要买在附近的人,是更多的一部分。如今,都到了退休的年龄,到天坛里遛弯儿和锻炼的人,自然就多。
春末时分,我坐在月季园前的藤萝架下画画,紫藤花一嘟噜一嘟噜地垂挂下来,映得画本上紫云浮动,很是好看。忽然,一阵叽叽喳喳的欢笑声后,隐约听见有人说起我的名字:“这不是肖复兴吗?”我抬头一看,是几个女人在月季前照完相,径直向藤萝架走过来。走近一看,原来是齐家姐妹。我忙放下画本,站起身来,招呼她们。
齐家姐妹四人,原来住在天坛东侧路的简易楼里。她家三姐和我年龄相仿,又爱好文学,和我很熟悉,成为朋友。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我从北大荒回来,常到她家去,聊聊闲天,借本书看。她家藏书不少,我从她家借来的《巴乌斯托夫斯基选集》和厨川白村的《苦闷的象征》,还有几本河北的文学老杂志《蜜蜂》,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有时,我也把自己写的一些歪诗拿给她看。那时,我们二十多岁,残酷而残存的青春期,处于尾巴阶段,便踩着这个尾巴自以为青春不老大树长青一般,还读诗,爱诗,并信奉诗,借诗行船,让自己能够行得远些,便惺惺相惜,在寒冷的暗夜里,相互给予一点儿萤火虫一般微弱的亮光闪动的鼓励。
那时,齐家小妹很小,大概还在读初中,我几乎没有注意到她会躲在一旁悄悄听我们的交谈。
齐家三个姐姐倒是还常见,齐家小妹,只是二十多年前偶尔见过一面,已经这么多年没有见了。刚才说话的就是她,她的模样变化不大,算一算也是六十多的人了。我听她姐说过,时代转型期,企业纷纷凋零,她所在的木材厂倒闭后,她下岗,却没有像有些下岗职工一样,无所事事,得过且过,天天到天坛里来跳舞打牌,或悲观丧气,天天闷在家里斗气。国家转型,她自己也转型,靠自学考上了首都师大的业余大学,学习教育学,重新规划人生,虽艰苦但咬牙坚持,很快在一所大学里找到了新的工作,如今成为独当一面的能人,想退休不干,人家都不让,拼命挽留。
齐家小妹一把握住我的手,对她的三个姐姐说:“这是我的男神!”
这完全是如今年轻人流行的语言,说得我很不好意思,连忙摆手说:“什么男神,还门神呢!”
齐家三个姐姐都笑了。
她却指着我对三个姐姐很严肃地说:“是真的,是男神!那时候,他总到咱家去,拿给三姐看他写的诗,好多诗我都抄了下来。你们可能不知道,我把诗抄在一个大横格本上,有事没事,都会拿出来看。虽然那时我年龄小,有些看不大懂,但有一句诗:纵使生命之舟被浪打碎,我也要把命运的大海游渡。过去了快五十年了,我还记得清清楚楚。这句诗一直鼓励我,遇到什么困难,都要有勇气和信心,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我下岗那时候,就是这句诗鼓励了我,过去了这个坎儿!”
她一口气水银泻地说了那么多,说得很真诚,我很感动。五十年前的一句诗,居然有这样大的魔力?如今,我自己都有点儿不相信,但是,五十年前,或者四十年前,甚至三十年前,一句诗,真的对于我们就有着这样的魔力,可以温暖我们,慰藉我们,鼓励我们,甚至激动着我们,可以像安徒生童话说的,如一只温暖的手,让冻僵了的玫瑰花重新开放。如今,早不是诗的时代,诗已经被顺口溜儿和手机短信里的段子所代替。她提起这句诗,居然还会如此激动?
分手之后,回到家里,我怎么想,也想不起这句诗来了。我手机微信询问齐家三姐,她问了她家小妹,回复我这句:
纵使生命之舟被浪打碎,
我也要把命运的大海游渡。
我端详起这句诗来,怀疑它是不是我写的,如果真的是我写的,怎么一点儿都记不起来,甚至连一点儿模糊的影子都不存在了呢?就因为时间过去了快五十年,太久了,记不起来了吗?
我再次手机微信询问齐家三姐:“这是我写的吗?我觉得不是我写的。”她再次问了她家小妹,回复我说:“她说了,就是你写的,肯定是你写的!”
我像突然领回一个失散近五十年的孩子。可是,它却曾经如一个弃妇,早被我抛落在遗忘的风中。
想起《布罗茨基谈话录》一书中布罗茨基说过的一句话:“每一首诗都是重构的时间。”这句诗,重构了五十年前的昨天,也重构了五十年后的今天,前后两个时间是那样的不同,不同得连我们都有些不认识了。布罗茨基还说:“时间用各种不同的声音和个体交谈。时间有自己的高音,有自己的低音。”那么,哪个时间算是我自己的高音和低音呢?
我想了想,五十年前,写诗的时候,正是我在北大荒前路渺茫的时候,应该是时间的低音。那么,五十年后,就应该是物极必反的高音了吗?但是,我却将这句诗忘得一干二净,连一点儿渣滓都不剩。其实,这更是低音。难道不是吗?
所幸的是,齐家小妹让这句诗重构的时间,有了专属于她自己的高音和低音,便让这句拙劣的诗有了时间流逝过后留下的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