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东门进天坛,沿着长廊走,是如今通往祈年殿最便捷的一条通道。
自古建国之制,遵从的是左祖右社。明朝在北京建都,除了在皇宫左右建立了太庙和社稷坛,也就是今天的劳动人民文化宫和中山公园外,还特别在皇宫之南建立了一座天坛,是认为天比祖庙和社稷更为至高无上,或者说天是世界万物包括皇帝在内的统领者。在北京乃至中国所有的皇家坛庙中,天坛的位置居首,是无可争议的。而祈年殿,又是天坛重中之重。无论它的信仰伦理的意义,还是它的建筑艺术的价值,都是绝无仅有的。
曾有这样的说法:自古以来人类创造的奇观,由于连绵战争、不可抗拒的自然灾难和愚蠢的人为毁坏,如今仅存三个,分别是金字塔、长城,以及天坛的祈年殿。
祈年殿,上中下三重,红柱金窗,天蓝色琉璃瓦铺顶,内铺金砖,正中有天然龙形方石。祈年殿外,汉白玉栏杆,也是分为上中下三层,正中的台阶上有龙纹石刻。祈年殿建筑的圆形,自然和古人对天圆地方的理解相关,曾经看翻译家盛成1936年写过一篇题为《北平的天坛》的文章中说:“圆的建筑,始于原人时代,古罗马的灶神庙,与祈年殿的形式,可称无独有偶了。北极的土人美洲的土人,以及高卢人的居室,都是圆形的。”接着,他畅想,如果这些人都来到祈年殿前,就是世界大同了呢。这真的是一个关于圆的奇妙的畅想和礼赞。也可以说是为什么有那么多来自全国和全世界的人愿意来天坛看看的一个重要的原因了。
想到好多年没有去祈年殿看看了,秋天,艳阳高照,风暖云柔,穿过长廊,准备进祈年殿,顺便可以画张画。走廊的尽头,朝东有一扇门可以直接进入祈年殿的大院。一位走在我前面正推着轮椅的中年女人,忽然回过头来,走到我的身边,问我:请问从这里进入祈年殿,是不是可以沿路把天坛主要的景点都看完?
我望了望她,和她前面的轮椅,轮椅上坐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身边站着一位中年男人,猜想着这三人之间的关系,肯定是一对夫妇带着年迈的母亲逛天坛来了。听她刚才的问话,显然是外地人,而且是第一次来天坛。
我对她说:可以的,从这里进去,可以看到祈年殿,然后到回音壁和圜丘,这是天坛主要的三个景点,当年皇上祭天就是在这里。而且,这三个景点在一条线上,你们推着轮椅走方便些。
她谢过我,前去推轮椅。我走上前几步,对她说:我也去那里,我带你们走吧!然后,我问她:你们是从哪儿来的呀?
她告诉我:包头。
这真的是
一个关于圆的
奇妙的畅想和礼赞。
祈年殿
我说:包头,我去过好几次,我姐姐当年就在包头工作。
她很高兴地说:是吗?
一下子,我们之间的关系拉近。
走进院子,巍峨的祈年殿出现在眼前,老太太感叹了一句:好大好壮观啊!
中年女人轻轻地对我说:老人家总想来北京,来北京就想看天坛。
话让老太太听见了,回过头对我说:这回真的看到了,死也可以瞑目了!
她嗔怪着:妈!看你净说这不吉利的话!
老太太笑了,接着抬起头,眯缝着眼睛,看着如莲花般层层汉白玉栏杆的烘托下,祈年殿天蓝的殿顶,不知在想什么。
中年女人和男人一起把轮椅推到汉白玉的石阶前。围栏有三道,望望层层叠叠的台阶,老太太对他们俩说:怪高的,就别上去了。在底下看看,挺好的!
那哪儿行!好容易来一趟,不上去看看,算什么来了一趟祈年殿!
女人快言快语,是个性情爽快的人。丈夫站在旁边应和着,俩人弯腰已经一边一个人抬起轮椅,不由分说,把老太太抬了上去。只可惜,祈年殿如今不让游人进去。我滥竽充数给老太太当起导游,简单介绍着,老太太听得很认真。一边听,一边看,还一边不停地问。
从祈年门出来,上下又是好多个台阶,又是这一对夫妇抬着轮椅上下。老太太很有些过意不去地笑着说:看把你们累的,我倒是像皇上坐轿子似的!
女人说:就让你过一把皇上的瘾!
走到丹陛桥上了。我指着最中间的御道对女人说:要把轮椅推到这上边,才是皇上走的道!
女人把轮椅推到中间的御道上,平滑的汉白玉石头被磨得光可鉴人,轮椅在上面推很轻松,犹如在冰面上滑行。正是国庆节的前夕,道两旁摆满了三角梅,紫红艳艳的,开得正旺,迎风摆动,像飞舞着一群群的紫蝴蝶。
我对老太太说:夏天的黄昏时候,北京人愿意到这里,光着脚走在这里,有人还愿意躺在这上面呢。
老太太很有些惊奇地问:是吗?这是为什么?
我告诉老太太:阳光下晒了一天,这御道比冬天的热被窝都暖,人们走到上面,光着脊梁,躺在上面,说是可以治病。
老太太说了句:不知道皇上当年躺在上面过没有?
这话说得有点儿孩子气的调皮劲儿,女人笑老太太:看你说的,哪有皇上光着脊梁躺在这上面的?成何体统!
老太太接着调皮地说:不是说能治病吗?皇上就不得病了?皇上不得病,顺治是怎么那么早就死的?
说得大家都乐了起来。
从回音壁出来到圜丘,没有那么多台阶,只是圜丘又和祈年殿一样有三层栏杆,好多层台阶。女人和丈夫把轮椅抬上去,老太太接着过了一把坐轿子的瘾。
我告诉老太太,当年皇上祭天就是在这里祭的。华盖擎天,龙旗飞舞,前呼后拥,好不热闹。老太太认真听我这半吊子的解说,让女人推着轮椅沿着圜丘转了一圈,连连说道:真了不起!值了!值了!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女人和她的丈夫说。
正是国庆节的前夕,道两旁摆满了三角梅,
紫红艳艳的,开得正旺,
迎风摆动,像飞舞着一群群的紫蝴蝶。
准备国庆节的祈年殿
告辞的时候,老太太示意我俯下身子,她指着女人,悄悄地对我耳语:告诉你,她不是我的亲闺女!他们两口子是一番好意,带我来北京看天坛!
老人耳背,说话的声音自以为很小了,其实还是挺大的,女人听见了,对老太太说:看你说的,我不是你的亲闺女,谁是?
是!是!老太太笑着连连点头。
我有些疑惑。女人悄悄对我说:她是我和我先生的中学历史老师,一辈子没有孩子,丈夫早早去世了,自己孤身一人,就想来北京到天坛看看……
我明白了。看着他们三人一起挤在圜丘的天心石上,眺望着祈年殿,默默地,让天望着自己,让自己对着天,心里忽然非常感动。不是所有的学生都能做到这样的。也不是所有的老师都值得学生这样去做的。
离开圜丘,当时光顾着感动,没有为他们这“一家三口”画一幅画,真的有些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