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长一段时间,天坛是北京退休或下岗人群一个娱乐的场所。那种娱乐,属于自娱自乐,不管是拉琴、唱歌,还是跳舞、踢毽子的,都玩得很嗨,可见北京人的达观乐天。特别是玩一种皮圆圈的,分为两列,相距十余米,面对面站着,一边用手甩出皮圈,另一边伸出头,让皮圈套进脖颈。皮圈在空中如鹰疾飞,划一道弧线,闪动着从树叶间筛下的阳光的光斑,准确无误地飞进脖颈,常常会惹起围观的游客一片鼓掌惊呼。那情景,颇像我儿时在天桥看过的撂场子耍把式的,真的是有自己的高超技艺。
各种娱乐,各有自己的场所,不会相互交错、干扰。跳舞的,踢毽子的,一般在北门两侧的白杨树下和斋宫前的林荫道上;拉琴的、唱歌的,一般会在东门二道墙前的核桃树下,或祈年殿外的红墙下;甩皮圆圈,只在长廊西侧的松柏树下,因处在游客必经的甬道旁,围观者甚众,特接地气。
如今,众多娱乐项目,大多还在,唯独大合唱被取缔。前两年,天坛整治,防止音量过大,不再允许大合唱出现。这多少有些遗憾。想当年,每逢周末,在长廊中间的位置靠西有一道出口,台阶上下,都会有众多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围在一起,中间有像模像样的指挥,有指法娴熟的手风琴伴奏。他们唱的都是一些老歌:《我的祖国》《祖国颂》《万泉河水清又清》《八角楼的灯光》《英雄赞歌》《打靶归来》……声势浩大,音量确实不小,如波浪滚滚,冲岸拍天,甚是引人忍不住驻足翘首,甚至忍不住跟着一起大声高唱。很多外国游客更是看着惊奇,纷纷拿出相机手机噼里啪啦地一个劲儿拍照,在外国的旅游景点,他们哪儿看过这样的壮观景象。
对于大合唱,我一直都格外倾心,有一种神圣的感觉,会随着那么多人整齐洪亮的声音里发出,一起如浪如云如雷雨一样连天涌来,总觉得那声音来自心底,也来自天宇之间。人的声音伴随着天风猎猎,回**在四周,真的会让人感到人的内心原来是可以和天空一样浩**无边的呀。
我一直认为,合唱的传统来自宗教,中世纪教堂里的格里高利圣咏,开合唱之先河,很多人从童年就参加教堂的唱诗班,据说那时各种各样的合唱曲就有一千六百多首。文艺复兴时期最有名的音乐家帕勒斯特里那,小时候就是唱诗班的成员,成年后所作的五百余首作品,其中大部分是合唱曲。人们对音乐乃至扩展到艺术的认知,多是来自童年的合唱。
老作家林希先生,也格外钟情合唱,从小也是合唱团的团员,他曾经说过:“站在合唱队列里,立即有了神圣感。”我特别赞同他的这个说法。这种神圣感,让合唱区别于其他形式的演唱。因为无论西洋或民间或流行的独唱重唱,可以有属于私人化或宏大叙事的种种丰富的情感在内,却难有这样仿若天外之音的神圣感。神圣感需要有一定的人数和空间。
前两年,在长廊有不止一支合唱队,其中一支人数最多,他们手里拿着厚厚的歌谱,唱得格外认真。指挥的年龄不小了(有人说他是从正规乐团指挥的位置退休下来的,也有人说是插队时参加过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一脸沧桑,指挥了一个上午,显出疲惫劳累的样子。但是,只要手指在空中一动,像有了魔力一样,完全是另一个人。由于完全出于自娱自乐,没有一点功利,他们唱得就是不一样,发自内心的声音,才属于音乐的本质。
他们常常唱的一首歌是《祖国颂》,那是一首老歌,这首歌确实悠扬动听,他们唱得格外高亢而一往情深:
江南丰收有稻米,
江北丰收有小麦,
高粱红啊棉花白,
密麻麻牛羊盖地天山外……
只要这开头的歌声一起,就会吸引不少游客忍不住加入他们的大合唱中。我也是加入者之一。于是,合唱的队伍会越来越大,歌声也会越来越激**,成为天坛公园里一大景观。
如今,每次到天坛,只要路过长廊这个地方,我总会忍不住想起当年这里声震于天的大合唱。这样的合唱,成为一个时代天坛的背景音乐。这样的音乐,和当年在神乐署奏响的韶乐完全不同。这样的音乐,让天坛各处角落的音箱中所播放的瑶琴丝弦古乐,多了一分扑面而来的烟火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