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坛逛公园,人山人海中,居然碰见了玉芳。
我正坐在长廊上画画,没有认出她来。她迎面走过来,叫着我的名字,我抬起头来望望她,愣了半天神,才想起这个瘦小枯干的小老太太竟然是她。五十一年前,在北大荒,我们在一个生产队,那时候,她才十八岁。后来,她和我们队上另一位北京知青结婚,男的叫国祥,是我的中学同学。离开北大荒回到北京,过去了四十多年,我就没有见过他们两口子,记忆中玉芳和国祥还都是青春的模样。
我问玉芳,怎么一个人,国祥没跟着一起来?她站在那里,皱着眉头,撇着嘴,对我开始滔滔不绝:伺候他妈去了,一周得去四天,成主力啦!
这话里藏着对国祥母亲强烈的不满。他们两口子的事情,在我们队的知青里传得很多,我多少知道一些。主要的不满,来自他们两口子从北大荒回到北京,住在国祥家一间只有九平方米的小屋里。小屋是顺着正房的山墙搭出来的偏厦。那时候,国祥的母亲住着有小二十平方米的正房。当然,如果仅仅是房子,不会让他们两口子和老人的关系闹僵。闹僵的主要原因,在于儿子出生之后,玉芳上班远,很希望国祥的母亲能够搭把手帮助照看,可是,母亲只管国祥姐姐的孩子,那孩子都四岁了,完全可以上幼儿园了呀。
这口怨气,一直发泄到现在,从玉芳的嘴里热浪一样喷吐在我的脸上。我理解她,她不仅是怨恨国祥的母亲,更是怨恨国祥。因为那时候国祥还一个劲儿地劝她,偏向这么一个不懂情理的老太太。
一直到这样一件事情发生,国祥彻底和母亲闹掰了。儿子八个多月的时候,玉芳下班还没到家,国祥一个人忙乎做饭,让儿子一个人坐在屋檐下玩一会儿,怎么那么巧,一只猫从屋檐上往另一个屋檐上跳,没跳好,掉了下来,正砸在儿子的脑袋上。儿子当场晕了过去,送到医院抢救,颅内出血。儿子的一条小命,就这样瞬间没有了,她和国祥母亲的关系闹掰。母亲但凡能搭把手,儿子能遭此难吗?没过两年,赶上拆迁,搬家之后,国祥和玉芳再没有和母亲有过来往。
都说隔辈人亲,到底那是你的亲孙子呀,世上没见过有这样的老太太的。玉芳还在砸姜磨蒜地数落老太太,说,可是,国祥却一个星期去四天伺候老太太。都说父母一辈子给儿女做马牛,我们可好,一辈子给他妈做马牛……
我听明白了,前两年,老太太中风瘫在**,需要人照顾。请保姆得花钱,也不放心。国祥上面有三个姐姐,都说自己有困难,谁也不伸头,是国祥担起了伺候母亲的重担,一周去四天,剩下三天,三个姐姐各一天。国祥这提议说出来,三个姐姐都说不出话来了。
可是,你知道我们家国祥有高血压,每次回来累得不行,得在**躺上一整天,才能缓过劲儿来,刚缓过来,又得去伺候老太太了!这日子哪天算一站呀?你说我能不埋怨老太太吗?当初我们刚回北京时那么困难,你但凡帮我们一把,我们现在伺候你也是应当应分的。一想起过去,我就来气,国祥就劝我。
我问她:国祥怎么劝你?
怎么劝?他就是一句话:她是我妈,我是他儿子,你说我不管谁管?
国祥的这句话,直愣愣的,掉地上砸个坑。可这话里包含着母子之间的伦理,和做儿子的孝道与良知。
行啦,和你磨叨磨叨心里痛快些,我得回去给国祥做饭去了,你快接着画你的画吧。
溜达了一圈,磨叨了一番,天坛暂时稀释了玉芳郁积在心里的一些烦恼和怨恨。
玉芳走了,我怎么也无心再接着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