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节前后，我携家离开夔州。

新年，我仍在外漂泊。

汝啼吾手战，吾笑汝身长。处处逢正月，迢迢滞远方。飘零还柏酒，衰病只藜床。训喻青衿子，名惭白首郎。赋诗犹落笔，献寿更称觞。不见江东弟，高歌泪数行。（《元日示宗武》）

“处处逢正月，迢迢滞远方。”“不见江东弟，高歌泪数行。”我不知何时能够返归故乡。

一路行去，我们到了峡州。峡州田侍御有心，为我们设宴洗尘、饯行。

北斗三更席，西江万里船。杖藜登水榭，挥翰宿春天。白发烦多酒，明星惜此筵。始知云雨峡，忽尽下牢边。（《春夜峡州田侍御长史津亭留宴（得筵字）》）

我久已向往出峡，然而真到了这天，却似梦境一般，倏忽便经过了。

大历三年（768）春，来不及细细观赏沿途风景，我们便到达江陵。

我去了族弟杜位家，他这时是卫伯玉节度使的行军司马。嗣后，便是各种交游，我在当地官绅的宴席上，与老友李之芳、郑审重聚了。

在江陵，我倒略有些归家的感受了。

闻道今春雁，南归自广州。见花辞涨海，避雪到罗浮。是物关兵气，何时免客愁。年年霜露隔，不过五湖秋。（《归雁》）

这一天，王郎将西游成都，我们在仲宣楼为他饯行。

王郎酒酣拔剑斫地歌莫哀，我能拔尔抑塞磊落之奇才。豫章翻风白日动，鲸鱼跋浪沧溟开。且脱佩剑休徘徊，西得诸侯棹锦水。欲向何门趿珠履，仲宣楼头春色深。青眼高歌望吾子，眼中之人吾老矣。（《短歌行，赠王郎司直》）

仲宣楼，在江陵城东南。仲宣是三国时诗人王粲的字，他到荆州去投靠刘表，怀才不遇，作《登楼赋》。后梁时高季兴在江陵建了仲宣楼。

其实王郎在江陵不得志，酒兴浓时，拔剑起舞，斫地悲歌。我想这年轻人，如豫如章如鲸。豫章的枝叶在大风中时，可动摇太阳，而鲸鱼在海浪中纵游，可使沧海翻腾。

《史记·春申君传》说：“春申君客三千余人，其上客皆蹑珠履。”我祝愿他此去西川，得到蜀中大员的赏识，穿上装饰着明珠的鞋子。

这年夏天，江陵节度卫伯玉被遣入京进奉端午御衣，这勾起了我的往事。

肃宗昔在灵武城，指挥猛将收咸京。向公泣血洒行殿，佐佑卿相乾坤平。逆胡冥寞随烟烬，卿家兄弟功名震。麒麟图画鸿雁行，紫极出入黄金印。尚书勋业超千古，雄镇荆州继吾祖。裁缝云雾成御衣，拜跪题封向端午。向卿将命寸心赤，青山落日江湖白。卿到朝廷说老翁，漂零已是沧浪客。（《惜别行，送向卿进奉端午御衣之上都》）

我想起了肃宗，想起当年赐御衣的端午。只是，“卿到朝廷说老翁，漂零已是沧浪客”。

但在江陵我仍无生计。

地阔平沙岸，舟虚小洞房。使尘来驿道，城日避乌樯。暑雨留蒸湿，江风借夕凉。行云星隐见，叠浪月光芒。萤鉴缘帷彻，蛛丝罥鬓长。哀筝犹凭几，鸣笛竟沾裳。倚著如秦赘，过逢类楚狂。气冲看剑匣，颖脱抚锥囊。妖孽关东臭，兵戈陇右创。时清疑武略，世乱跼文场。馀力浮于海，端忧问彼苍。百年从万事，故国耿难忘。（《遣闷》）

一切都可以随遇而安，唯独故国不敢稍忘。

江陵既然不可久留，更无法定居，我便想重游江东，去找弟弟杜丰。然后循江南河，经梁宋返回洛阳入京。

这年暮秋，我再度携家登舟，离此去公安。当时郑审是江陵少尹，我便作诗以寄。

更欲投何处，飘然去此都。形骸原土木，舟楫复江湖。社稷缠妖气，干戈送老儒。百年同弃物，万国尽穷途。雨洗平沙净，天衔阔岸纡。鸣螀随泛梗，别燕赴秋菰。栖托难高卧，饥寒迫向隅。寂寥相呴沫，浩**报恩珠。溟涨鲸波动，衡阳雁影徂。南征问悬榻，东逝想乘桴。滥窃商歌听，时忧卞泣诛。经过忆郑驿，斟酌旅情孤。（《舟中出江陵南浦，奉寄郑少尹（审）》）

其实这一番离开，我也不知将往何方？我被战乱断送了半生，如同弃物辗转。不曾高卧无忧，只是饥寒交迫。一向受尽冷遇，故此感念郑审“经过忆郑驿，斟酌旅情孤”。

公安在江陵南九十里，很快就到了。到达前夜，我们曾在山间投宿，惨淡阴森，如鬼吹灯。

到了公安，倒是受到县尉的热情接待，还在此地遇见了老朋友顾戒奢。顾戒奢，与韩择木、有邻齐名，玄宗时曾为太子文学翰林待诏，以八分书法为当时所重。我们在长安结识，后我被贬，顾戒奢亦流落江湖。这次重逢，听说顾戒奢马上要去江西南昌、吉安等地谋出路，我便写诗相送，我祝愿他能为苍生百姓继续贡献聪明才智。

不幸的是，我在公安听说了李之芳的死讯。何曾想到，我们在江陵竟是最后一面。李之芳是蒋王李恽曾孙，有令誉，安禄山奏为范阳司马。

安禄山反，他自拔归京师，历工部侍郎、太子右庶子。广德初，诏兼御史大夫使吐蕃，被留二年乃得归，拜礼部尚书，改太子宾客。也许因为刚刚见过面，对李之芳的离世，我几乎不能置信。

涕泗不能收，哭君余白头。儿童相识尽，宇宙此生浮。江雨铭旌湿，湖风井径秋。还瞻魏太子，宾客减应刘。（《重题》）

秋色凋春草。

生命就是一个不断重逢又离别的过程，在一次次的告别中，在老境渐深而家园无着的情形下，我不知道，这样的告别还能有多少？也许，每一次都是最后一次。

我在公安也并不如意，于是年前离开，东下岳阳，路上愁闷更深。这时我已恢复听力，但却听到了感伤的觱篥。

夜闻觱篥沧江上，衰年侧耳情所向。邻舟一听多感伤，塞曲三更欻悲壮。积雪飞霜此夜寒，孤灯急管复风湍。君知天地干戈满，不见江湖行路难。（《夜闻觱篥》）

青苍江上，夜闻觱篥，如此凄凉，顿起羁旅情。这悲伤的乐曲是从邻舟传来，悲壮的塞曲，在三更半夜的旅程响起。积雪飞霜，冬夜严寒，孤灯影里，急管声中，风急浪湍。吹觱篥的人啊，恨干戈满天，怎不见我，多病多愁，行路艰难。

不久，我们到了岳阳。

岁云暮矣多北风，潇湘洞庭白雪中。渔父天寒网罟冻，莫徭射雁鸣桑弓。去年米贵阙军食，今年米贱大伤农。高马达官厌酒肉，此辈杼轴茅茨空。楚人重鱼不重鸟，汝休枉杀南飞鸿。况闻处处鬻男女，割慈忍爱还租庸。往日用钱捉私铸，今许铅锡和青铜。刻泥为之最易得，好恶不合长相蒙。万国城头尽吹角，此曲哀怨何时终。（《岁晏行》）

年终岁末，遍地飒飒北风，潇湘洞庭俱在白皑皑飞雪之中。寒天冻结了渔父的渔网，莫徭人射雁拉响桑弓。

去年米贵，故军粮缺乏，而今年，米贱伤农。达官显贵已吃厌酒肉，孤苦的百姓却穷得织机、茅屋都被扫空。

楚人并不愿吃鸟肉，你们不要白白杀害南飞的孤鸿，听说处处卖儿卖女以偿还租庸。

过去严禁私人熔铸钱币，何以今天竟允许，在铅锡中掺和青铜？刻泥的钱模容易取得，但不应让好钱与坏钱长久如此欺蒙。听处处城头吹起号角，哀怨的曲调何时告终。

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登岳阳楼》）

大历三年（768）春，我由夔州出峡，因兵乱漂流在江陵、公安等地。这年冬天，我从公安到了岳阳。

到岳阳后，某天，我登上了岳阳楼。

过去早就听闻，今天终于如愿。在楼上可见，洞庭浩瀚，吴国和楚国从湖的东南分开，天地好像日日夜夜在湖上浮动。

想亲朋友并无一字寄我，年老多病只剩一叶孤舟。北方的边关正在鏖战，我靠着岳阳楼的栏杆老泪纵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