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岳阳后，我与当地官绅见过一面。

湖阔兼云雾，楼孤属晚晴。礼加徐孺子，诗接谢宣城。雪岸丛梅发，春泥百草生。敢违渔父问，从此更南征。（《陪裴使君登岳阳楼》）

稍作停留，大历四年（769），一开春我便继续赴潭州。

春岸桃花水，云帆枫树林。偷生长避地，适远更沾襟。老病南征日，君恩北望心。百年歌自苦，未见有知音。（《南征》）

由岳阳往长沙。春水方生，桃花夹岸，锦浪浮天。云帆一片，征途千里，极目四望，枫树成林。

旅程中的忧郁，与春江上的盎然生意，令人触景伤情。如今我年老多病，理当北归长安，然而命运，却迫使我南往衡湘。

“老病南征日，君恩北望心。”谁能相信，至今我仍想报效朝廷。

我一路行去，皆有诗留存。

行过草木青青的洞庭。

行过薄暮壮阔的白沙驿。

行过荒凉的湘妃庙。

只叹老病漂流，无人可依。叹息里，我们到达潭州。

又乘船溯湘江奔赴南岳，晚泊回塘。

早宿宾从劳，仲春江山丽。飘风过无时，舟楫敢不系。回塘澹暮色，日没众星嘒。缺月殊未生，青灯死分翳。穷途多俊异，乱世少恩惠。鄙夫亦**，草草频卒岁。斯文忧患馀，圣哲垂彖系。（《宿凿石浦（浦在湘潭县西）》）

前往衡州途中，但见哀鸿遍野。

歌哭俱在晓，行迈有期程。孤舟似昨日，闻见同一声。飞鸟数求食，潜鱼亦独惊。前王作网罟，设法害生成。碧藻非不茂，高帆终日征。干戈未揖让，崩迫开其情。（《早行》）

我们去衡州，原想投奔刺史韦之晋，谁知他很快调离，旋即又病逝于潭州。是夏，我们当即复归潭州。命运，似乎已经开始对我张开了迎接归去的双臂。

冬天的时候，卢侍御护送韦之晋的灵柩返京，卢侍御是我祖母卢氏的娘家人。

朔风吹桂水，朔雪夜纷纷。暗度南楼月，寒深北渚云。烛斜初近见，舟重竟无闻。不识山**，听鸡更忆君。（《舟中夜雪，有怀卢十四侍御弟》）

所有的希望都在渐渐消失，我似乎已经无法向前走。

江汉思归客，乾坤一腐儒。片云天共远，永夜月同孤。落日心犹壮，秋风病欲疏。古来存老马，不必取长途。（《江汉》）

我已五十九岁，北归无望，生计日蹙。但孤忠仍存，壮心犹在。

思归而不能归，天涯沦落人。我这天地间的一介腐儒，如我者能有几人？

远浮天边的片云，孤悬明月的永夜，如我一般，共远同孤。

落日如何？秋风又如何？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韩非子·说林上》载，齐桓公伐孤竹返，迷惑失道。于是他接受管仲“老马之智可用”的建议，放老马而随之，果然“得道”。可见存养老马，不在乎它的力量，而是珍惜它的才智。

大历五年（770），我生命中最后一年。

江上人家桃树枝，春寒细雨出疏篱。影遭碧水潜勾引，风妒红花却倒吹。吹花困懒傍舟楫，水光风力俱相怯。赤憎轻薄遮人怀，珍重分明不来接。湿久飞迟半欲高，萦沙惹草细于毛。蜜蜂蝴蝶生情性，偷眼蜻蜓避伯劳。（《风雨看舟前落花，戏为新句》）

我们仍留滞潭州，以舟为家。那天，一只燕子飞到船上。

湖南为客动经春，燕子衔泥两度新。旧入故园曾识主，如今社日远看人。可怜处处巢居室，何异飘飘托此身。暂语船樯还起去，穿花贴水益沾巾。（《燕子来舟中作》）

旧时这燕子入我故园，曾经相识。如今又逢春社之日，你竟远远地来看我，也在疑惑。

疑惑我何以如此孤独衰老？我的故园又如何？

“可怜处处巢居室，何异飘飘托此身。”你怜我老病一身，我怜你居无定所。

你翩然来舟，慰我寂寞，却不得不立即飞去，捉虫衔泥。

有春燕，便有落花。

我看见了那朵落花，那曾经盛放朝堂的花朵，李龟年。

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江南逢李龟年》）

在我心中，李龟年是鼎盛的开元，也是我浪漫的青少年。十四岁那年，我曾在岐王李范、秘书监崔涤的大宅子里听李龟年唱歌。李龟年是开元初最著名的歌手，贵族豪门争相请他去演唱。玄宗的弟弟岐王李范，风流儒雅，热爱音乐，故李龟年是其常客。

玄宗洞晓音律，尤其擅长羯鼓横笛。甚至，他击鼓的本事超过李龟年。李氏三兄弟，龟年、彭年、鹤年都颇富文艺天分。李彭年善舞，李鹤年则善歌，李龟年擅吹，也长于作曲，他们创作的《渭川曲》极受玄宗赏识。

认识李龟年时，我是少年，李方年少。而我们的王朝也是年轻的，朝气蓬勃。

太平盛世，人人热爱文艺。“开元全盛日”，是黄金般的年代。李龟年们住在东都洛阳，府邸华美甚至超过了公侯府第。与此同时，那些王公贵胄无数次为他们的音乐所倾倒，他们所获的赏赐成千上万。

在美丽的筚篥与羯鼓声中，贵族与俳优，良辰美景，歌以咏之。

开元年间，宫中得到红、紫、浅红、通白四个品种牡丹，移植在特为太真妃新建成的沉香亭边。值花卉繁开，玄宗乘照夜白宝马，太真妃乘步辇相随，前往沈香亭畔观赏牡丹。玄宗命李龟年持御用金花笺，宣召李白进宫，让他立刻写出新调。

李白酒醉未醒，提笔一挥而就，写成《清平调》三章：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一支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

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栏杆。

李龟年立即引喉唱之，玄宗亲吹玉笛为李龟年伴奏。

如牡丹一般，那是怎样美好的年华。丝竹悦耳，舞姿曼妙，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李龟年也好，我也好，自然都常回想起当年那些如阳光般和煦的日子，那是多么令人心满意足的日子。

但这样的日子说断就断了。天宝十四载（755），从唐王朝广袤疆土里一个小小渔阳村镇发端，身具胡人血统的安禄山屯兵十五万，并以一日六十里的行军速度，南下取洛阳，我朝的半壁江山转眼即成疮痍。

安史之乱，持续了整整七年，山河破碎，百姓家破人亡，李龟年也因此流落到江南。

如今这位“青春事汉主，白首入秦城”的音乐人，只剩满腔回忆。如今李龟年还是没能戒掉演唱，虽然每次演唱都使他的心更痛。每逢良辰美景，他便唱上几嗓，他唱得那般哀婉，令听者泫然而泣。

然而他不能不唱，虽然一次次的伤心几乎要了他的命。可如今，除此而外，他尚有何物存世？繁华也罢，恩宠也罢，统统是梦。

今天，他又唱了。

在湘中采访使举办的宴会上，他唱了王维的《相思》：“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他感到心一阵阵痛，这首歌，是王维写给他的。

他又唱了王维的《伊川歌》：“清风明月苦相思，**子从戎十载余。征人去日殷勤嘱，归燕来时数附书。”他想念他的君王，但玄宗已无法听到臣子切切的期待。

唱完后他突然晕倒了，只有耳朵还有热气，其妻不忍殡殓之。四天后李龟年又苏醒过来，最终郁郁而死。

但是，他的歌唱还是被听到了。一次宴会上，同样流落江南的我竟然再度听到了他熟悉的歌声。

岐王李范是玄宗的弟弟，崔九是中书令崔湜的弟弟，玄宗的宠臣。

李龟年是玄宗宠爱的俳优，他们都已是过眼云烟。

李龟年继续唱着，他唱着《长生殿弹词》：“不提防余年值乱离，逼拶得歧路遭穷败。受奔波风尘颜面黑，叹衰残霜雪鬓须白。今日个流落天涯，只留得琵琶在！揣羞脸，上长街，又过短街。那里是高渐离击筑悲歌，倒做了伍子胥吹箫也那乞丐！”

唱不尽兴亡梦幻，弹不尽悲伤感叹，凄凉满眼对江山。这位“也曾在梨园籍上姓名题，亲向那沉香亭花里去承值，华清宫宴上去追随”的艺人，如今也只能流落天涯。而我，辗转漂泊到潭州，“疏布缠枯骨，奔走苦不暖”，晚境凄凉。

几十年之后，我们在江南重逢。

这时，遭受了八年动乱的唐王朝业已从繁荣昌盛的顶峰跌落，陷入重重矛盾之中。落花流水，彼此形容憔悴。

也许是命运，秋尽冬来，我生命里那些最初的微笑，都一一前来告别。我想，是时候离去了。抱病躺在潭州去往岳阳的船上，百感交集的我，写下了今生最后一首诗。

轩辕休制律，虞舜罢弹琴。尚错雄鸣管，犹伤半死心。圣贤名古邈，羁旅病年侵。舟泊常依震，湖平早见参。如闻马融笛，若倚仲宣襟。故国悲寒望，群云惨岁阴。水乡霾白屋，枫岸叠青岑。郁郁冬炎瘴，濛濛雨滞**。鼓迎非祭鬼，弹落似鸮禽。兴尽才无闷，愁来遽不禁。生涯相汩没，时物自萧森。疑惑尊中弩，淹留冠上簪。牵裾惊魏帝，投阁为刘歆。狂走终奚适，微才谢所钦。吾安藜不糁，汝贵玉为琛。乌几重重缚，鹑衣寸寸针。哀伤同庾信，述作异陈琳。十暑岷山葛，三霜楚户砧。叨陪锦帐座，久放白头吟。反朴时难遇，忘机陆易沉。应过数粒食，得近四知金。春草封归恨，源花费独寻。转蓬忧悄悄，行药病涔涔。瘗夭追潘岳，持危觅邓林。蹉跎翻学步，感激在知音。却假苏张舌，高夸周宋镡。纳流迷浩汗，峻址得嶔岑。城府开清旭，松筠起碧浔。披颜争倩倩，逸足竞駸駸。朗鉴存愚直，皇天实照临。公孙仍恃险，侯景未生擒。书信中原阔，干戈北斗深。畏人千里井，问俗九州箴。战血流依旧，军声动至今。葛洪尸定解，许靖力还任。家事丹砂诀，无成涕作霖。（《风疾舟中伏枕书怀三十六韵，奉呈湖南亲友》）

请轩辕黄帝休要制律，请有虞氏舜停下弹琴。若非律管有误，伤了琴心，我怎会有如此刻，半死半生？

我寄居他乡，小船常常歇在岸边，倚伴晚霞。

湖水平阔辽远，我一次次，捧着枯索的老心，凝视清晨第一颗明星。

寒冷中，我悲伤远望，我想念着远方的故乡。

生活使人沉沦，离去令人哀伤。巴蜀十年，楚地三载。春草隔断北归路，流落蓬草随风飘。

看城阙放朝晖，见松竹起于碧水。家信不传，干戈长安。伤心事多，岂非必死？

悲喜五十九个春秋。我今生绝笔，以泪写成，扁舟下荆楚，卒于舟中。

我是杜甫，杜子美。

再见了，我的故土。

再见了，我的东都。

再见了，我的君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