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剑器(1 / 1)

大历二年(767)深秋,我的耳朵听不见了。

身外的一切,忽然悄无声息,我想,是时候归隐了。

像战国楚人鹖冠子,以鹖为冠,终生不仕,以大隐著称;像西汉淄川鹿皮公,举手成器械,作祠屋,食芝草,饮神泉。我再也不用听猿猴哀鸣、雀噪晚空。

生年鹖冠子,叹世鹿皮翁。眼复几时暗,耳从前月聋。猿鸣秋泪缺,雀噪晚愁空。黄落惊山树,呼儿问朔风。(《耳聋》)

但我尚未隐去,却终于恢复了听力。不仅如此,我还看见了公孙大娘,确切地说,是看见了她的徒弟。我写下了一首诗,并在诗前写了一段长长的小序:“大历二年十月十九日,夔府别驾元持宅,见临颍李十二娘舞剑器,壮其蔚跂,问其所师,曰:‘余公孙大娘弟子也。’开元三载,余尚童稚,记于郾城观公孙氏,舞剑器浑脱,浏漓顿挫,独出冠时,自高头宜春梨园二伎坊内人洎外供奉,晓是舞者,圣文神武皇帝初,公孙一人而已。玉貌锦衣,况余白首,今兹弟子,亦非盛颜。既辨其由来,知波澜莫二,抚事慷慨,聊为《剑器行》。昔吴人张旭,善草书书帖,数常于邺县见公孙大娘舞西河剑器,自此草书长进,豪**感激,即公孙可知矣。”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

五十六岁的我在夔府别驾元持宅第,见到了临颍李十二娘。相隔五十年,我又看到了剑舞。连年岁月黯淡,我几乎已忘记世间有如此曼妙,我的老心不觉颤抖了。

五十年前,我也曾目睹一次绝伦的演出,那是名角公孙大娘的飒爽舞姿,那年我六岁。

开元初年,政治清明,国势强盛。李隆基日理万机之暇,亲自成立了教坊和梨园。皇帝亲选乐工,亲教法曲,促成了本朝歌舞艺术的空前繁荣。

一时之间,宫廷内外,教坊歌舞女乐达八千人。公孙大娘和她的剑器舞,就在这蓬勃的人群中“独出冠时”。

本朝舞蹈分健舞和软舞。《剑器》属健舞,女子着戎装而舞。女性的柔美与戎装的刚健融合,另有一番景象。《浑脱》是流行的武舞,而公孙大娘则独具匠心地将《剑器》和《浑脱》融合,成为一种新的舞蹈。

那真是超凡舞技。彼时,公孙大娘身着五色绣罗襦,额上是一抹红色。起舞之际,如“羿射九日”“骖龙飞翔”,观众皆为之变色。

我仍记得,幼年的我,站在人山人海中,为公孙大娘的舞蹈震惊倾倒。公孙大娘的剑光笼罩之下,整个天地似乎随之起伏低昂,无法恢复平静。耳边仿佛山呼海啸,我几乎失去了理智。

疲惫的生活使我已经无法记起幼时全部,但公孙大娘的剑舞却难以磨灭。那天的影像深藏在我的记忆里,似乎已经全然忘记,五十年后的这刻却被唤醒。曾经在我幼小心灵中引起的那种震撼好似重来了,早年生活忽然如画卷般展开。

我仿佛再度看见公孙大娘那红色的身影。她手中的剑器似有魔力,变幻成红旗和火炬,或旋转或翻滚,如颗颗火球自上而下旋转。

我的眼前模糊了。依稀中公孙翩翩轻举,腾空飞翔。眼看她即将结束舞蹈,那忽然的声势收敛,如雷霆收怒。然后,舞蹈完全停止了,陡然呈现的肃静空阔,如江海凝光。

是的,我全部都记起来了。

记起了那美好的、安然的、升平的幼年,记起了玄宗时的繁盛,一切都仿佛握在手中。

阔别五十年的舞姿。这五十年里,安史之乱搅乱了大唐帝国的风云。玄宗亲自挑选的梨园弟子,成千上万的俏丽身姿与美妙的音乐一起消散了。

随之消散的,就有公孙大娘,美丽已经不可再。在战火的残酷里,在奔波的岁月中,我早已淡忘了自幼年而起的绚丽,直到再度看见李十二娘。

李十二娘是公孙的弟子。我在她的剑影里看到了凋零,这是大唐的凋零。

长安城,凤凰池。家乡远,哀怨生。

大唐的剑器已经衰落了。

五十五岁的我,今已饱经忧患,流落他乡。

玄宗已死,他那金粟山上的陵墓,树木已拱。而我这个玄宗时代的小臣,却流落在草木萧条的白帝城里。

又一曲急管繁弦的歌舞之后一切告终了,下弦月已东出。仿佛跌入开元天宝五十年治乱兴衰,我四顾茫茫,百感交集,行不知所往,止不知所居。寒月荒山,踽踽独行的,是我衰老久病的身躯。

不久,我接到了弟弟杜观从蓝田把家眷接到江陵的消息,我再次决定去江陵。

夔州下雪了。

如此苦寒,这是我在夔州第二个也是最后一个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