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跻瀼岸高，颇免崖石拥。开襟野堂豁，系马林花动。雉堞粉如云，山田麦无垄。春气晚更生，江流静犹涌。四序婴我怀，群盗久相踵。黎民困逆节，天子渴垂拱。所思注东北，深峡转修耸。衰老自成病，郎官未为冗。凄其望吕葛，不复梦周孔。济世数向时，斯人各枯冢。楚星南天黑，蜀月西雾重。安得随鸟翎，迫此惧将恐。（《晚登瀼上堂》）

瀼溪距夔州东门约半里地，通渡船。一日，我纵马而行，到了一处野堂。

登上野堂，可见林花随风而动，夔州城雉堞如同浮云，山间麦田青青，傍晚的春雾初起。

不由得思绪万端，想我来夔州已经一年了，时光何其荏苒。

当世治国之才已相继逝去，南楚西蜀，天空沉沉，我不止一次担忧客死异乡。

但夔州终究并非景色不堪。

久雨巫山暗，新晴锦绣文。碧知湖外草，红见海东云。竟日莺相和，摩霄鹤数群。野花干更落，风处急纷纷。

啼乌争引子，鸣鹤不归林。下食遭泥去，高飞恨久阴。雨声冲塞尽，日气射江深。回首周南客，驱驰魏阙心。（《晴二首》）

久雨初晴。晴光映于山色，竟有碧、红之色，莺和、鹤翔之景，足以撩人羁孤之思。更有花落纷纷，引人对晴景而感怀，叹己飘零。又有啼乌下食，鸣鹤高飞，并雨声、日气，供人伤羁旅不归，叹身在江湖之上，心存魏阙之下。

算来大历二年（767）这年春天，有两件喜事。一是弟弟杜观自中都已达江陵，暮春月末，行李应该会到夔州；一是听闻河北诸道节度入朝。

尔到江陵府，何时到峡州。乱难生有别，聚集病应瘳。飒飒开啼眼，朝朝上水楼。老身须付托，白骨更何忧。（《得舍弟观书自中都已达江陵，今兹暮春月末》）

想想与杜观的团聚，使我的心安定许多。我不再泪眼婆娑，我总在江楼上朝朝盼望。人之衰老，总会乐见旧人旧事，或许，冥冥之中，我在寻找最后的归宿。至于河北诸将归顺，天下即将太平，天下人将皆如我一般兄弟团聚，则更加令人欣喜了。

如今已是大历二年（767）夏天。我在瀼西，闲来无事，往往弹琴消磨。

穷老真无事，江山已定居。地幽忘盥栉，客至罢琴书。挂壁移筐果，呼儿问煮鱼。时闻系舟楫，及此问吾庐。（《过客相寻》）

偶尔有客来访，我便放下琴书，起身相迎。我会叫孩子们自墙上筺中取出瓜果，又煮上几尾鱼以待来客。粗茶淡饭，这样的光阴也自有生趣。

当然夔州也有令人惊惧的景色，例如滟滪。

滟滪既没孤根深，西来水多愁太阴。江天漠漠鸟双去，风雨时时龙一吟。舟人渔子歌回首，估客胡商泪满襟。寄语舟航恶年少，休翻盐井横黄金。（《滟滪》）

《水经注》载：“白帝城西有孤石，冬出水二十余丈，夏即没，秋时方出。谚云：滟滪大如象，瞿塘不可上，滟滪大如马，瞿塘不可下。盖舟人以此为水候也。”我是深以“江天漠漠鸟双去，风雨时时龙一吟”为惧的。

后来我移居东屯。

有一阵子，我倦于交游忙于农事。其实我是不太侍弄田地的，但如今我也开始体会到其中的安宁滋味。这年，因为新朋友孟十二要去东京参加选官考试，惹动了我的乡思。

平居丧乱后，不到洛阳岑。为历云山问，无辞荆棘深。北风黄叶下，南浦白头吟。十载江湖客，茫茫迟暮心。（《凭孟仓曹将书觅土娄旧庄》）

我想念陆浑庄了。这些年江山一片焦土，只怕这土娄旧庄早已面目全非。但愿孟十二能够到访，带回一些故乡的消息，以慰我这“十载江湖客，茫茫迟暮心”。

大历二年（767），我读到元结的《舂陵行》，深有所感。

元结，字次山，天宝六载（747）应举落第后，归隐商余山，后进士及第。安禄山反，元结曾率族人避难猗玗洞。乾元二年（759），任山南东道节度使幕参谋，招募义兵，抗击史思明叛军，保全十五城。代宗时，任道州刺史，作《舂陵行》。

元结，当天子分忧之地，效汉官良吏之举。今盗贼未息，知民疾苦，有元结这样的志士，天下少安可待，于是我作了《同元使君舂陵行》。

遭乱发尽白，转衰病相婴。沈绵盗贼际，狼狈江汉行。叹时药力薄，为客羸瘵成。吾人诗家秀，博采世上名。粲粲元道州，前圣畏后生。观乎舂陵作，欻见俊哲情。复览贼退篇，结也实国桢。贾谊昔流恸，匡衡尝引经。道州忧黎庶，词气浩纵横。两章对秋月，一字偕华星。致君唐虞际，纯朴忆大庭。何时降玺书，用尔为丹青。狱讼永衰息，岂唯偃甲兵。凄恻念诛求，薄敛近休明。乃知正人意，不苟飞长缨。凉飙振南岳，之子宠若惊。色阻金印大，兴含沧浪清。我多长卿病，日夕思朝廷。肺枯渴太甚，漂泊公孙城。呼儿具纸笔，隐几临轩楹。作诗呻吟内，墨淡字欹倾。感彼危苦词，庶几知者听。

“致君唐虞际，纯朴忆大庭。”致君尧舜，这是我的初心。“何时降玺书，用尔为丹青。狱讼永衰息，岂唯偃甲兵。凄恻念诛求，薄敛近休明。”天下大治，这是我的理想。但愿有志之士不要想着退隐，“色阻金印大，兴含沧浪清”，要知道，便是贫病如我，依然思念着朝廷。

在夔州的秋夜，我也有小小的欢喜，那就是见到萤火虫。

巫山秋夜萤火飞，帘疏巧入坐人衣。忽惊屋里琴书冷，复乱檐前星宿稀。却绕井阑添个个，偶经花蕊弄辉辉。沧江白发愁看汝，来岁如今归未归。（《见萤火》）

许许多多的萤火虫，是我秋夜的亮光和希望。它们巧入坐人衣，绕井阑，弄花蕊，带来黑夜里不灭的光辉，使我这沧江白发、狼狈老心，在无尽的漆黑中，得到些许安慰。

大历二年（767）。

萧瑟的秋天，重阳节。我又患上了严重的肺病，生活困顿。

夔州的秋天，风急，天高，猿啸，渚清，沙白，鸟飞，无一不萧瑟。

多年漂泊不定“常作客”，远离故土家园，何止“万里”，此刻“悲秋”，一生“多病”。

然而新来我因病戒酒，纵有万般愁绪，也无以排遣。重阳节登高向来要饮酒助兴，如今，我连这点欢乐也已失去。只能靠在高楼之上，看“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登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