夔州多古迹。

大历元年（766），我在夔州，正值秋天。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于这清秋，我游江陵、归州，访庾信故居、宋玉宅、昭君村、蜀先主庙、武侯祠，咏为五首。

我赞赏庾信。

支离东北风尘际，漂泊西南天地间。三峡楼台淹日月，五溪衣服共云山。羯胡事主终无赖，词客哀时且未还。庾信平生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咏怀古迹五首·其一》）

庾信，南北朝人，其家“七世举秀才”“五代有文集”。其父庾肩吾为南梁中书令，亦以文才闻名。

庾信幼而俊迈，聪敏绝伦，自幼随父出入于萧纲的宫廷。后来又与徐陵一起任萧纲的东宫学士，成为宫体文学的代表，他们所创作的文体被称为“徐庾体”。累官右卫将军，封武康县侯。

侯景之乱时，庾信逃往江陵。后奉命出使西魏。因梁为西魏所灭，遂留居北方，官至车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北周代魏后，更迁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世称“庾开府”。

时陈朝与北周通好，流寓人士，很多归还故国，唯有庾信与王褒不得回南方。庾信在北方，身居显贵，受皇帝礼遇，与诸王结布衣之交，却又深念故国乡土，为自己身仕敌国而羞愧，始终不得自由，乃作《哀江南赋》。终于隋文帝开皇元年（581）老死北方。

日暮途远，人间何世。

庾信由南入北，饱尝分裂时代的人生辛酸，文章却“穷南北之胜”。将军一去，大树飘零；壮士不还，寒风萧瑟。提挈老幼，关河累年，因之暮年诗赋动江关。

但其平生萧瑟，日月淹留，正与我同。

我崇拜屈原弟子宋玉。

摇落深知宋玉悲，风流儒雅亦吾师。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江山故宅空文藻，云雨荒台岂梦思。最是楚宫俱泯灭，舟人指点到今疑。（《咏怀古迹五首·其二》）

宋玉生前风流儒雅，身后故宅仍存。这世界没有忘记他，但这世界并不了解他。

这巫山巫峡，使人想起宋玉的《高唐赋》《神女赋》。宋玉的高唐，风起雨止，千里而逝。是借楚王与神女的欢会，委婉劝谏帝王思万方，忧国害。开贤圣，辅不逮。

但世人只欣赏他的文采辞藻，并不了解他的志向抱负。每有江船经过巫山巫峡，船夫们指指点点，谈论着哪座山峰荒台曾见过楚王神女欢会，哪片云雨预示着神女来临。

其实宋玉是词人，更是志士。其政治上矢志不遇，屡遭误解，至于曲解。这是宋玉一生最大的悲哀，也是我一生最大的悲哀。

我同情王昭君。

群山万壑赴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画图省识春风面，环佩空归月夜魂。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咏怀古迹五首·其三》）

昭君村，在荆州府归州东北四十里。夔州白帝城在三峡西头，地势较高。我站在白帝城高处，可东望三峡东口外的荆门山及其附近的昭君村，正可想象群山万壑随险急江流，奔赴荆门的雄奇壮丽。

据《西京杂记》载，汉元帝后宫既多，使画工图形，按图召幸之。宫人皆贿赂画工，昭君自恃其貌，独不与。于是画工故意丑化昭君，使其不得被皇帝宠幸。

后匈奴来朝，求美人为阏氏，皇帝便派昭君和亲。临行召见，才知其容貌秀丽，为群芳之冠。皇帝后悔不迭，因怒将画工韩延寿弃市。然而，昭君终是“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

昭君出塞，胡风入骨冷，夜月照心明。方调琴上曲，变入胡笳声。

而昭君在外，恨帝初不见遇，乃作《怨旷思惟歌》。诗云：“秋木萋萋，其叶萎黄。有鸟处山，集于苞桑。养育毛羽，形容生光。既得生云，上游曲房。离宫绝旷，身体摧藏。志念抑沉，不得颉颃。虽得委食，心有彷徨。我独伊何，来往变常。翩翩之燕，远集西羌。高山峨峨，河水泱泱。父兮母兮，道里悠长。呜呼哀哉，忧心恻伤。”

近年来我在西南天地间飘泊，书信中原阔，干戈北斗深。也像昭君一般，思念故土，夜月魂归。

昭君之怨，我之身世家国情。

我崇敬君臣相得。

蜀主窥吴幸三峡，崩年亦在永安宫。翠华想像空山里，玉殿虚无野寺中。古庙杉松巢水鹤，岁时伏腊走村翁。武侯祠屋常邻近，一体君臣祭祀同。（《咏怀古迹五首·其四》）

白帝城永安宫是三国刘备的行宫，当年刘备攻打东吴驾临三峡，战败，弃舟舫，由步道还鱼复，改鱼复为永安。明年正月，刘备召丞相诸葛亮于成都。四月，殂于永安宫。

当年的翠旗行帐，如今只能在空山想象中觅得踪迹。“玉殿虚无缥缈，松杉栖息水鹤”。

每逢节气，村里的人会前来祭祀。

虽然时移世变，然而刘备与诸葛亮，君为元首，臣为股肱，君臣一体令人向往。

我敬仰诸葛孔明。

诸葛大名垂宇宙，宗臣遗像肃清高。三分割据纡筹策，万古云霄一羽毛。伯仲之间见伊吕，指挥若定失萧曹。运移汉祚终难复，志决身歼军务劳。（《咏怀古迹五首·其五》）

伊尹是商代开国君主汤之大臣，吕尚辅佐周文王、武王灭商有功。萧何和曹参均为汉高祖刘邦的谋臣。诸葛亮与伊尹、吕尚诸人不相上下，其举重若轻更使萧何、曹参为之黯然。

令人叹惋的是，英雄未遂平生志。

大历元年（766）冬，我在夔州西阁，一夜无眠。冬夜寒冷，难免伤乱思乡。

岁暮阴阳催短景，天涯霜雪霁寒宵。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野哭几家闻战伐，夷歌数处起渔樵。卧龙跃马终黄土，人事音书漫寂寥。（《阁夜》）

是时蜀中有崔旰、郭英义等互相残杀，百姓遭殃，我记录了这次战祸。这时西川军阀混战，连年不息，吐蕃不断侵袭蜀地。我的好友郑虔、苏源明、李白、严武、高适等，都先后故去了。彻夜感时忆旧，我的心情异常沉重。

因而奋笔疾书。从寒宵雪霁写到五更鼓角，从天空星河写到江上洪波，从山川形胜写到战乱人事，从当前现实写到千年往迹。

上天入地、俯仰古今。

寒宵苦短，霜雪初散。五更时听到悲壮的战鼓号角，山峡倒映着银河星辰随波动摇。野外几家哭声，战争的讯息传来，数处渔人樵夫唱起夷族的歌谣。诸葛亮和公孙述，一样终成黄土。人事变迁音书断绝，令我寂寥无限。

放开这些忧伤不论，我在夔州，夔州都督柏中丞对我频分月俸，有了政治上的依靠，我的精神为之一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