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安史之乱虽已平定，但边患未除。

我虽处江湖之远，仍然痛感朝廷将帅平庸无能，位卑未敢忘忧国，故作诗以讽。

我爱在律诗中发议论，于是写了《诸将五首》，我叹息诸将不能抵御吐蕃内侵。

汉朝陵墓对南山，胡虏千秋尚入关。昨日玉鱼蒙葬地，早时金碗出人间。见愁汗马西戎逼，曾闪朱旗北斗殷。多少材官守泾渭，将军且莫破愁颜。（《诸将五首·其一》）

广德元年（763），犬戎犯关度陇，兵不血刃而入京师，代宗出逃。于是犬戎劫宫阙，焚陵寝，长安沦陷。

西汉诸陵及大臣墓多与终南山相对，后汉赤眉曾发掘诸陵，取其宝货。董卓使吕布曾发诸帝陵及公卿以下冢墓，收其珍宝，如今仿佛历史重现。

我不忍心直接描述我朝陵墓被毁，所以我写“昨日玉鱼蒙葬地，早时金碗出人间”。

这是来自《两京新记》和《搜神记》的故事。《两京新记》说宣政门内宣政殿初成，每见数十骑驰突出，于是高宗使巫祝刘明奴问其缘由。鬼曰：我汉楚王戊太子，死葬于此。

奴问：《汉书》，戊与七国反，诛死无后，焉得葬此？鬼答：当时入朝，以道远不从坐，后病死，天子于此葬，《汉书》自遗误耳。

明奴因宣诏，欲为改葬。鬼曰：出入诚不安，改葬幸甚。天子遗我玉鱼一双，今犹未朽，勿见夺也。明奴以事奏闻，及发掘，玉鱼宛然，棺柩略尽。

《搜神记》里则说卢充家西边有崔少府墓。充一日入一府舍，见少府，少府以小女与充为婚。三日，崔曰：君可归，女生男，当以相还。

居四年，三月三日，临水戏，忽见崔氏抱儿还充，又与金碗，并赠诗。充取儿、碗及诗，女忽不见。充诣市卖碗，崔女姨母曰：昔吾妹之女，未嫁而亡，赠一金碗着棺中。

如今看来，玉鱼和金碗又将重见天日。

我叹息回纥入境而诸将不能分忧。

韩公本意筑三城，拟绝天骄拔汉旌。岂谓尽烦回纥马，翻然远救朔方兵。胡来不觉潼关隘，龙起犹闻晋水清。独使至尊忧社稷，诸君何以答升平。（《诸将五首·其二》）

起初朔方军与突厥以黄河为界。神龙三年（707），朔方军总管沙吒忠义为突厥所败，中宗诏张仁愿摄御史大夫代之。张仁愿历事则天、中宗朝，以功封韩国公。

张仁愿乘突厥之虚夺漠南之地，于河北筑三“受降城”，首尾相应，以绝突厥南侵之路，自此突厥不敢逾山牧马，朔方遂安。

肃宗时，朔方军收京，败吐蕃，皆借助回纥骑兵。韩公泉下一定无法相信，我朝还会有借兵回纥的一天，“受降城”形同虚设。

回纥出兵原本另有企图，永泰元年（765），回纥毁盟约，联合吐蕃入侵。可惜诸将当年皆无远见，因循求助，而今庸懦无能，不能制外患。

我叹息面对乱后民困，诸将不行屯田。

洛阳宫殿化为烽，休道秦关百二重。沧海未全归禹贡，蓟门何处尽尧封。朝廷衮职虽多预，天下军储不自供。稍喜临边王相国，肯销金甲事春农。（《诸将五首·其三》）

汉时，董卓挟持汉献帝迁都长安，临行前悉烧宫庙，二百里内，室屋**尽。曹植有诗描述当时惨状：洛阳何寂寞，宫室尽烧焚。而秦地一向险固，号称二万人足当诸侯百万人，但如今烽火早就燃过了守关。百官平叛而出将入相，却置生灵涂炭于不顾。

唯独河南副元帅王缙，请减军资钱四十万贯，修东都殿宇。金甲耀日光，方春农桑兴。

我叹息诸将不能怀远。

回首扶桑铜柱标，冥冥氛祲未全销。越裳翡翠无消息，南海明珠久寂寥。殊锡曾为大司马，总戎皆插侍中貂。炎风朔雪天王地，只在忠臣翊圣朝。（《诸将五首·其四》）

扶桑本在碧海之东岸，绵延万里，此即南海郡。南方古国越裳国，在交趾以南。五铜柱山，形若倚盖，后汉时马援植两铜柱，以示汉之南极。

周成王时，越裳国便来朝献白雉，后来也长期进献翡翠。李辅国以中官拜大司马，鱼朝恩以中官为观军容使，杨思勖讨安南五溪，残酷好杀，故越裳不贡。吕太一收诛南海，阻兵作乱，故南海不靖。而岭南自明皇南诏之败，继以中原多故，其地未平。

越裳早不朝贡，诸将又何以不能收复旧疆？

我思镇蜀失人、亟需严武之将略。

锦江春色逐人来，巫峡清秋万壑哀。正忆往时严仆射，共迎中使望乡台。主恩前后三持节，军令分明数举杯。西蜀地形天下险，安危须仗出群材。（《诸将五首·其五》）

杜鸿渐入蜀，军政全权交给崔旰，日日与僚属纵酒高会，有负主恩。必如严武出群之才，方可安危重寄。

夔州渐渐进入了秋天。我的悲秋情怀也一天天深重，尤其当我面对天上的月华。

江月光于水，高楼思杀人。天边长作客，老去一沾巾。玉露团清影，银河没半轮。谁家挑锦字，烛灭翠眉颦。（《江月》）

月光**漾在水上，从高楼望去，深感孤寂，令人愁杀。在远离故乡的天边久久为客，到老仍然不得还家，恐怕会客死他乡。

看月亮的清影照着玉露，天河仿佛吞没了半轮。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月色明皎如此。想那窦滔妻苏蕙，绣《回文璇玑图》，挑锦线以刺字，将诗织入锦，欲寄征夫，也正如今日此时绣字空闺、挑残烛而颦眉的思妇和我这归不去的羁人一样吧。

秋思日盛，我便写了《秋兴》八首。如今是大历元年（766），我五十五岁。

安史之乱历时八年，至广德元年（763）结束。之后吐蕃、回纥乘虚而入，藩镇拥兵割据，我的王朝已遭重创。

自严武去世，我携家沿江东下，如今滞留夔州。年老体衰，知交零落，壮志未酬，于是唱出这凄清秋声，是为《秋兴八首》。

一唱漫天秋色、丛菊孤舟羁旅苦。

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

看那峡中江水，波浪滔天，如同裹挟着天也一起涌来。看那塞上风云滚滚，仿佛与地面相连。两度菊开，盛开的是我漂泊他乡的眼泪。一叶孤舟，唯一系念的是我的故园。无法言喻处，传来赶制冬衣、急促捣衣的刀尺暮砧声。

二唱悲笳微吟故乡情事远。

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斗望京华。听猿实下三声泪，奉使虚随八月槎。画省香炉违伏枕，山楼粉堞隐悲笳。请看石上藤萝月，已映洲前芦荻花。

《水经注》记载，每至晴初霜旦，林寒涧肃，常有高猿长啸，空谷传响，哀转久绝，故渔者歌曰，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又《博物志》云，近有人居海渚者，年年八月有浮槎去来不失期，人有奇志，乘槎而去，十余月至一处，有城郭状，宫中有织妇，见一丈夫牵牛渚次饮之，因问此是何处，答曰，访严君平则知之。因还，至蜀，问君平，曰，某年某月，有客星犯牵牛宿。计其年月，正是此人到天河时也。

我身在孤城，翘首北望，从黄昏至深宵，便听着这猿声，看着浮槎来来去去。身在剑南，心怀渭北，有家不能归。

三唱独坐江楼事与愿违。

千家山郭静朝晖，日日江楼坐翠微。信宿渔人还泛泛，清秋燕子故飞飞。匡衡抗疏功名薄，刘向传经心事违。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

每个白帝城平凡的清晨，我于秋日朝晖登楼远望。连续两夜在船上过夜的渔人，仍泛舟漂流，燕子仍然在清秋展翅而飞。汉朝匡衡敢于直谏，他把功名看得很淡。刘向致力传授经学，无奈并不如意称心。而我年少同学多已富贵，均在长安五陵衣马自轻肥。

四唱世事如棋局局新。

闻道长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胜悲。王侯第宅皆新主，文武衣冠异昔时。直北关山金鼓振，征西车马羽书驰。鱼龙寂寞秋江冷，故国平居有所思。

现今长安陷入争夺的棋局，人事更变，纲纪崩坏，边境不稳。王侯之家，委弃奔窜，高门宅第，易为新主。文武之官，侥幸滥进。北忧西患，总不平静。

五唱巍峨壮丽当年识圣颜。

蓬莱宫阙对南山，承露金茎霄汉间。西望瑶池降王母，东来紫气满函关。云移雉尾开宫扇，日绕龙鳞识圣颜。一卧沧江惊岁晚，几回青琐点朝班。

蓬莱宫阙，巍峨终南，西望瑶池，紫气东来，从前皇上龙袍上的光芒如在眼前。我已卧病沧江，更不济暮年岁晚，数度梦醒，也曾点过朝班。

六唱曲江万里风烟盛难再。

瞿唐峡口曲江头，万里风烟接素秋。花萼夹城通御气，芙蓉小苑入边愁。朱帘绣柱围黄鹄，锦缆牙樯起白鸥。回首可怜歌舞地，秦中自古帝王州。

曲江池，开元中疏凿为胜境，花卉环周，烟水明媚，都人游赏盛于中和上巳节。当年的江上离宫，江间画舫，为曲江歌舞之场。宫殿密而黄鹄之举若围，舟楫多而白鸥之游忽起，帝王耽于逸乐游宴，断送了大好河山。

七唱我朝富贵如浮云。

昆明池水汉时功，武帝旌旗在眼中。织女机丝虚月夜，石鲸鳞甲动秋风。波漂菰米沉云黑，露冷莲房坠粉红。关塞极天唯鸟道，江湖满地一渔翁。

长安昆明池，乃汉武帝时为作战，训练水军而开凿。遥想**漾的水波令人追忆武帝军队的旌旗，如今是否已干枯苍凉？而我一生飘泊无依，也恰如泛舟江上孤独的渔翁。

八唱长安胜境溯旧游。

昆吾御宿自逶迤，紫阁峰阴入渼陂。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佳人拾翠春相问，仙侣同舟晚更移。彩笔昔曾干气象，白头吟望苦低垂。（《秋兴八首》）

当年逢春日，我在昆吾御宿，在渼陂郊游。佳人拾翠，仙侣同舟。鹦鹉啄香稻余粒，凤凰栖碧梧老枝。怎料今日，白头低垂。

我这《秋兴》八首，眼中流丽，中心哀伤。

怀乡恋阙，夫复何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