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严武幕府并不开心。
所受嫉妒排挤一言难尽,不过“丈夫垂名动万年,记忆细故非高贤”,我不太愿意多说。
或许如孔雀、如燕子、如皇孙。
孔雀未知牛有角,渴饮寒泉逢牴触。赤霄玄圃须往来,翠尾金花不辞辱。江中淘河吓飞燕,衔泥却落羞华屋。皇孙犹曾莲勺困,卫庄见贬伤其足。老翁慎莫怪少年,葛亮贵和书有篇。丈夫垂名动万年,记忆细故非高贤。(《赤霄行》)
《博物志》载,孔雀尾多变色,或红或黄,如云霞无定,人采其尾,有金翠,始生三年尚小,五年而后成,初春乃生,四月后凋,与花蕊俱荣衰。
鹈鹕鸟好群飞,入水食鱼,俗呼为淘河。《庄子》讲了个故事,说鸱鸟捕得腐鼠,忽然鹓雏经过,鸱鸟以为鹓雏要来抢夺,于是仰而视之曰:“吓!”这就如同燕子自江上飞过,淘河疑其衔鱼,故吓之。
昔在江南,不信有千人毡帐;及来河北,不信有二万斛船。总有些人,未曾见过高天,便以为人人都一般低微狭隘吧。又或许是我不够坚韧,无法忍受唾面、损鳞的小小不平。在《三韵三篇》中,我发了一些牢骚。
高马勿唾面,长鱼无损鳞。辱马马毛焦,困鱼鱼有神。君看磊落士,不肯易其身。
****万斛船,影若扬白虹。起樯必椎牛,挂席集众功。自非风动天,莫置大水中。
烈士恶多门,小人自同调。名利苟可取,杀身傍权要。何当官曹清,尔辈堪一笑。
但我已老迈,不欲继续忍受。
春末,我终于辞去了幕府参谋之职。
真为烂漫深。赋诗歌句稳,不免自长吟。(《长吟》)
当日无事,我闲看鸥鸟在江渚翻飞,看柳枝在桥边轻拂。《荆楚岁时记》:屈原以五日死于汨罗,人以舟拯之,竞渡是其遗俗。或以水车,谓之飞凫,亦曰水马,一州士庶,悉观临之。窦氏《壶中赘录》载,蜀中风俗,旧以二月二日为踏青节。
我不居幕府,于是可在阳光下,看多少舟船竞渡,体会多少踏足青草的欢乐。多年形骸之累已极,到此始得烂熳长吟,我顿觉身世两忘,遂恣情游玩。
欢乐总是短暂的,不久,我又开始忧乱思乡。我这天边老人,长久不归,时常想起半生际遇,只能临江大哭。
天边老人归未得,日暮东临大江哭。陇右河源不种田,胡骑羌兵入巴蜀。洪涛滔天风拔木,前飞秃鹙后鸿鹄。九度附书向洛阳,十年骨肉无消息。(《天边行》)
我的际遇,也是普天下百姓共同的际遇。吐蕃陷陇右,胡骑羌兵仍在,河源不得种田。
洪涛滔天,民罹其害。秃鹙与鸿鹄,岂能相偕而飞?
我已五十四岁,仍然不断接到坏消息。
四月,我在成都赖以存身的好友严武死去。永泰元年正月(765),高适也去世了,赠礼部尚书。
归朝不相见,蜀使忽传亡。虚历金华省,何殊地下郎。致君丹槛折,哭友白云长。独步诗名在,只令故旧伤。(《闻高常侍亡》)
于蜀,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了。
永泰元年(765)夏天,我终于踏上了携家去蜀的旅程。
五载客蜀郡,一年居梓州。如何关塞阻,转作潇湘游。世事已黄发,残生随白鸥。安危大臣在,不必泪长流。(《去蜀》)
我自乾元二年(759)季冬来蜀,至永泰元年(765),首尾凡七年。谓五载客蜀,乃上元元年(760)、上元二年(761)、宝应元年(762)、广德二年(764)、永泰元年(765)也。
一年居梓州,广德元年(763)也。
只因关塞阻隔,我难返长安,不得已开始了潇湘漫游,往荆楚而去。临去之际,忆从前,思日后。想国家安危,自有大臣负荷,我徒抱杞忧,于事何补?唯有拭泪长辞,扁舟下峡,如是而已。
我带着家人乘舟东下,在岷江、长江上飘泊。这天晚上,行舟途经渝州、忠州一带。
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旅夜书怀》)
我看见了漫天的星星,我的心好像忽然被什么击中,疼痛难忍。
江岸的细草在微风中生长着,那立着高高桅杆的小船在夜里孤独地停泊着。
无数星辰垂在天际,田野如此辽阔。月光无声地随波涌动,大江则咆哮着向前奔流。
如此星辰如此夜,我想我此生难道只能因为文章而显名吗?又或是我已年老多病理应休官而去?
自己经年漂泊究竟像什么呢?像江岸渺小的细草?像江中寂寞的孤舟?像这天地间一只飘零的沙鸥?
辽阔的平野、浩**的大江、灿烂的星月。谁能明了我的孤苦伶仃、颠连无告?谁能理解我的政治怀抱?这个夜晚,满天星斗,而我忧心如焚。
便在老去无为的焦灼里,重阳节前,我们抵达云安。
旅途劳顿,前程无望,我真的病了。我这病,后世唤做糖尿病,我因此在云安滞留。
永泰元年(765)冬十月,剑南节度使郭英义为兵马使崔旰所杀,邛州牙将柏茂琳,沪州牙将杨子琳、剑州牙将李昌夔等,共起兵讨之,世道依然艰险不安。
我在云安,常常想起草堂,怀思锦水胜境。常常想起“万里桥南宅,百花潭北庄。层轩皆面水,老树饱经霜。雪岭界天白,锦城曛日黄”。
军旅西征僻,风尘战伐多。犹闻蜀父老,不忘舜讴歌。天险终难立,柴门岂重过。朝朝巫峡水,远逗锦江波。
万里桥南宅,百花潭北庄。层轩皆面水,老树饱经霜。雪岭界天白,锦城曛日黄。惜哉形胜地,回首一茫茫。(《怀锦水居止二首》)
我建草堂,自上元开始经营,真正安居在此始终只得四载,而其间往梓、阆三年,“三年奔走空皮骨”也。这番相见相离,居草堂仅一年而已。起居寝处之乐趣,并不足以补偿经营往来之劳,我是一世之羁人。
我们现在住在云安县令的水阁中,水阁环境清幽,白天黑夜,有子规鸣叫不停。
峡里云安县,江楼翼瓦齐。两边山木合,终日子规啼。眇眇春风见,萧萧夜色凄。客愁那听此,故作傍人低。(《子规》)
子规的叫声是“不如归去”,听子规,动客愁。当此春风之际,夜色凄凉,异乡人何堪听此。更何况那子规鸟故作低声,仿佛人声。
关于我这首《子规》,许多年后,还有故事。据说宋孝宗时,有蜀士新选县令,皇帝问以蜀中风景,这县令对云:“两边山木合,终日子规啼。”宋孝宗闻言称赏。
次日,宰相召问县令所对之语从何得来,县令答云:“梦中所记。”宰相大惊,道:“子当速去。倘再召,恐无以复应。”数日后,宋孝宗果然又宣召县令,而县令已然去矣。
当然,县令以我的诗句为梦境,那都是我的身后事了。
这时我听说岑参任嘉州刺史。
嘉州在成都东南,去成都为近,去夔州为远。我来云安前,刚刚经过了嘉州。
听到岑参的消息,我又惊又喜,我们已经有十余年失去彼此消息。
不见故人十年余,不道故人无素书。愿逢颜色关塞远,岂意出守江城居。外江三峡且相接,斗酒新诗终日疏。谢朓每篇堪讽诵,冯唐已老听吹嘘。泊船秋夜经春草,伏枕青枫限玉除。眼前所寄选何物,赠子云安双鲤鱼。(《寄岑嘉州》)
然而此次依然失之交臂。当年斗酒新诗,如今冯唐已老,人生知交零落,莫不如此,也只能以诗慰寂寥。
是年冬天,我仍在云安。忐忑中,我在云安迎来了新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