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初归草堂。

说来我的朋友都与蜀有缘。此前高适为成都尹，代宗即位，吐蕃陷京畿，高适率兵临吐蕃以牵制之，师出无功。高适则用为刑部侍郎，转散骑常侍。

高适离开成都回京，我寄诗以赠。

汶上相逢年颇多，飞腾无那故人何。总戎楚蜀应全未，方驾曹刘不啻过。今日朝廷须汲黯，中原将帅忆廉颇。天涯春色催迟暮，别泪遥添锦水波。（《奉寄高常侍》）

回想开元间，我与高适相遇于齐鲁，当时何其投契。我想高适西蜀之丧师失地，或许只是不幸，没能全然展现他的武略吧。高适遒文丽藻，有曹植、刘桢那样的才气，如今朝廷召他回去，冀望他像汲黯那样直谏守节。

至代宗广德二年（764）春，我客蜀已第五个年头。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绝句四首·其三》）

最近心情尚可，我偶尔幽居所见，闲吟遣兴，写下一组即景小诗。

草堂周围多柳，柳枝新绿，黄鹂成双。晴空万里，一碧如洗，白鹭翱翔。

凭窗远眺，西岭雪山上积满了“千秋雪”，这景色只有空气清澄的晴日，才清晰可见。门外可瞥见停泊在江岸边的船只，这些船只来自东吴，行将沿岷江，穿三峡，直达长江下游，令人向往。

刚回成都，我再度前往先主庙、武侯祠、后主祠。先主庙在成都锦官门外，西有武侯祠，东有后主祠。

上年正月，官军收复河南河北，安史之乱平定。谁知十月便有吐蕃陷长安、立傀儡、改年号，代宗奔陕州事。随后郭子仪复京师，乘舆反正。年底吐蕃又破松、维、保等州，继而再陷剑南、西山诸州。

西山寇盗、宦官专权、藩镇割据，朝廷内外交困，灾患重重。当此万方多难，流离他乡的我愁思满腹，登上西门城楼。

春芳伤客心，繁花触目，叫人黯然心伤。

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北极朝廷终不改，西山寇盗莫相侵。可怜后主还祠庙，日暮聊为梁甫吟。（《登楼》）

登楼所见，山河壮观。先看见了玉垒山，玉垒山在灌县西，贞观间设关于其下，乃吐蕃往来之冲，云浮玉垒夕，日映锦城朝。

凭楼远望，锦江流水从天边汹涌而来，仿佛裹挟着蓬勃春色。玉垒山上，浮云飘忽起灭，正如当今。我伫立楼头，徘徊沉吟。忽忽日已西落，城南先主庙、后主祠依稀隐没在苍茫暮色中。

想到后主刘禅，我不禁喟然而叹。刘备死后，刘禅继位，昏庸无能，宠信宦官，朝政腐败，终于亡国。刘禅信任黄皓而亡国，岂不正如代宗重用宦官而致国事维艰？所不同者，是当今没有诸葛亮吧。

《梁甫吟》是诸葛亮遇刘备前最常诵读的乐府诗篇，如今我空怀济世之心，苦无献身之路。万里他乡，危楼落日，触绪万端聊吟诗以自遣。

广德二年（764），我见到了曹霸。

他是我朝著名画马大师，魏武帝曹操之后，安史之乱后，潦倒漂泊。

将军魏武之子孙，于今为庶为清门。英雄割据虽已矣，文彩风流犹尚存。学书初学卫夫人，但恨无过王右军。丹青不知老将至，富贵于我如浮云。开元之中常引见，承恩数上南熏殿。凌烟功臣少颜色，将军下笔开生面。良相头上进贤冠，猛将腰间大羽箭。褒公鄂公毛发动，英姿飒爽来酣战。先帝天马玉花骢，画工如山貌不同。是日牵来赤墀下，迥立阊阖生长风。诏谓将军拂绢素，意匠惨澹经营中。须臾九重真龙出，一洗万古凡马空。玉花却在御榻上，榻上庭前屹相向。至尊含笑催赐金，圉人太仆皆惆怅。弟子韩幹早入室，亦能画马穷殊相。幹惟画肉不画骨，忍使骅骝气凋丧。将军画善盖有神，必逢佳士亦写真。即今飘泊干戈际，屡貌寻常行路人。途穷反遭俗眼白，世上未有如公贫。但看古来盛名下，终日坎缠其身。（《丹青引赠曹将军霸》）

曹霸最初学东晋卫夫人的书法，写得一手好字，只恨不能超过王羲之。他沉浸在绘画艺术之中，而不知老之将至，视功名富贵如浮云。

开元年间，曹霸应诏见玄宗，有幸屡次登上南熏殿。凌烟阁上的功臣像年久褪色，曹霸奉命重绘，在他的生花妙笔之下，头戴朝冠的文臣，腰插长箭的武将，褒国公段志玄，鄂国公尉迟敬德，尽皆栩栩如生。

马之为物最神骏。玄宗的御马玉花骢，众多画师都描摹过，却无一肖似逼真，玄宗即命曹霸展开白绢当场写生。

曹霸落笔挥洒，须臾间一气呵成。阊阖宫赤色台阶前，玉花骢昂首卓立，器宇不凡。榻上摆放的玉花骢画也昂首屹立，竟似有两马相对，其神奇若此。

明皇未年，曹霸得罪，削籍为庶人，流落民间。从前曹霸骄傲，从不轻易为人画像，如今岁月动**，竟不得不靠卖画为生，甚至屡屡为寻常过路行人献技，落魄至此。

而我也如曹霸一样，饱经沧桑。

如今我在严武幕下做事。

广德二年（764）六月，新任成都尹兼剑南节度使严武推荐我做了幕府参谋。前阵子，一位姓张的太子侍从，从西北来成都，送了我一条织着鲸鱼的西洋缎子，如此奢靡，我不敢消受。想到严武累年在蜀，穷极奢靡，赏赐无度，我便借此作诗以谏。

客从西北来，遗我翠织成。开缄风涛涌，中有掉尾鲸。逶迤罗水族，琐细不足名。客云充君褥，承君终宴荣。空堂魑魅走，高枕形神清。领客珍重意，顾我非公卿。留之惧不祥，施之混柴荆。服饰定尊卑，大哉万古程。今我一贱老，裋褐更无营。煌煌珠宫物，寝处祸所婴。叹息当路子，干戈尚纵横。掌握有权柄，衣马自肥轻。李鼎死岐阳，实以骄贵盈。来瑱赐自尽，气豪直阻兵。皆闻黄金多，坐见悔吝生。奈何田舍翁，受此厚贶情。锦鲸卷还客，始觉心和平。振我粗席尘，愧客茹藜羹。（《太子张舍人遗织成褥段》）

大秦国以野茧丝织成氍，以群兽五色毛杂之，为鸟兽人物草木云气，千奇万变。我朝锦样，多织鲸。织锦贵重，为坐褥，则当宴增荣。为卧褥，则魑魅惊走，但我不稀罕。

我崇尚的，是孔子厄于陈蔡之间，七日不食，藜羹不糁。“振我粗席尘，愧客茹藜羹”。

身为幕府参谋，每天天刚亮就得入值，直到夜晚方归。浣花溪在城外，来不及往返，于是我长期住在府内。

这年秋天，百无聊赖之际，想起《庄子·逍遥游》中那“巢于深林，不过一枝”的鹪鹩鸟，我便将依人作幕的旅愁，随意入诗。

清秋幕府井梧寒，独宿江城蜡炬残。永夜角声悲自语，中天月色好谁看。风尘荏苒音书绝，关塞萧条行路难。已忍伶俜十年事，强移栖息一枝安。（《宿府》）

深秋幕府，井边梧桐，何等疏寒。我独宿江城，值此更深人静、残烛暗淡之时。长夜里，号角声如人悲语。月色虽好，无心细看。

乱中四处漂泊，亲朋音书长相隔断，关塞零落萧条，行路难。算来，我忍受困苦，颠沛流离已有十年，如今暂借幕府偷安。

但五十三岁这年，我渐渐意识到，“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理想恐怕已经难以实现了。

这一年，很多坏消息。那个爱喝酒的斛斯融死了。

此老已云殁，邻人嗟未休。竟无宣室召，徒有茂陵求。妻子寄他食，园林非昔游。空余穗帷在，淅淅野风秋。

燕入非旁舍，鸥归只故池。断桥无复板，卧柳自生枝。遂有山阳作，多惭鲍叔知。素交零落尽，白首泪双垂。（《过故斛斯校书庄二首》）

我去了他的故居，穗帷仍在，野风淅淅。

那个苦学的苏源明也死了，身在台州的郑虔也死了。

唯一高兴的是，秋天的时候，弟弟杜颖竟然出现在眼前。他专程自山东来看我，兄弟相见的喜悦自不必说。

杜颖小住几天后，便即返回。

送别令人心痛。道里悠长，形影相吊。时则危，见则暂，身则衰，此次一别，恐再见无期。送杜颖的路上，我意迷心乱。

冬天来了。

冬至至后日初长，远在剑南思洛阳。青袍白马有何意，金谷铜驼非故乡。梅花欲开不自觉，棣萼一别永相望。愁极本凭诗遣兴，诗成吟咏转凄凉。（《至后》）

远在剑南思洛阳，任青袍如草，白马如练。金谷园、铜驼陌，这些洛阳胜地，旧日时光，常在脑海浮现。棠棣之华，萼不韡韡。

故乡隔兮音尘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