阆州伤春(1 / 1)

到了广德二年(764)春天,我才得到头年不幸的消息。广德元年(763)十月,吐蕃进犯奉天、武功。京师震骇。我的朋友西川节度使高适不能前去救援,至此,剑南西山各州都被吐蕃攻陷。兵临长安城下,代宗逃往陕州避难。

天下兵虽满,春光日自浓。西京疲百战,北阙任群凶。关塞三千里,烟花一万重。蒙尘清路急,御宿且谁供。殷复前王道,周迁旧国容。蓬莱足云气,应合总从龙。

莺入新年语,花开满故枝。天青风卷幔,草碧水通池。牢落官军速,萧条万事危。鬓毛元自白,泪点向来垂。不是无兄弟,其如有别离。巴山春色静,北望转逶迤。

日月还相斗,星辰屡合围。不成诛执法,焉得变危机。大角缠兵气,钩陈出帝畿。烟尘昏御道,耆旧把天衣。行在诸军阙,来朝大将稀。贤多隐屠钓,王肯载同归。

再有朝廷乱,难知消息真。近传王在洛,复道使归秦。夺马悲公主,登车泣贵嫔。萧关迷北上,沧海欲东巡。敢料安危体,犹多老大臣。岂无嵇绍血,沾洒属车尘。

闻说初东幸,孤儿却走多。难分太仓粟,竞弃鲁阳戈。胡虏登前殿,王公出御河。得无中夜舞,谁忆大风歌。春色生烽燧,幽人泣薜萝。君臣重修德,犹足见时和。(《伤春五首(巴阆僻远伤春罢始知春前已收宫阙)》)

我的中兴梦,破灭了。起初,代宗以程元振有拥立之功,拜为右监门将军,知内侍省事,掌管了皇宫大权。不久,又任他为元帅行军司马,加镇军大将军、右监门卫大将军,封保宣县侯,统领禁军。之后再迁骠骑大将军,进封邠国公,权势显赫。李辅国则因拥戴之功进为尚父、司空兼中书令,从此居功自傲,狂妄跋扈。

于是代宗乘李不备,派人扮作盗贼将其斩杀。李辅国一死,程元振立即被提拔为骠骑大将军,封邠国公,统率禁军。后程元振因私怨陷害来瑱和裴冕至死,引来各藩镇切齿痛恨。

广德元年(763)九月,吐蕃大举东进,边疆告急,程元振得到消息,却隐瞒代宗。等代宗刚知吐蕃入侵,事实上他们已兵至邠州。十月,代宗下诏调兵,各地节度使、将军因不满皇帝宠信程元振,无人勤王,致使吐蕃军攻下长安,代宗星夜出逃。

此刻,我在阆中,“巴山春色静”。巴地春光依然无恙,但我深恨长安被敌兵扰攘,而援军不赴,万事俱危。

我真希望代宗乘舆远出的消息不是真的。我也不愿像魏高欢自晋阳出滏口,道逢北乡长公主自洛阳来,有马三百匹,尽夺而易之。我更不愿后嫔妃主,尽虏辱于戎卒。我常思虑,如代宗不能斩程元振以谢天下,李泌久废而不复用,如何能复天下。而我,空有勤王敌忾之志,奈何如今朝廷,有臣无君。

巴阆僻远,虽然徒望春光满,我仍然寄望代宗能如武丁饬身修行,复先王之政。我已鬓白流落,更兼兄弟别离,常常北望伤神。

忆昔先皇巡朔方,千乘万骑入咸阳。阴山骄子汗血马,长驱东胡胡走藏。邺城反覆不足怪,关中小儿坏纪纲。张后不乐上为忙,至令今上犹拨乱,劳心焦思补四方。我昔近侍叨奉引,出兵整肃不可当。为留猛士守未央,致使岐雍防西羌。犬戎直来坐御床,百官跣足随天王。愿见北地傅介子,老儒不用尚书郎。

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九州道路无豺虎,远行不劳吉日出。齐纨鲁缟车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宫中圣人奏云门,天下朋友皆胶漆。百余年间未灾变,叔孙礼乐萧何律。岂闻一绢直万钱,有田种谷今流血。洛阳宫殿烧焚尽,宗庙新除狐兔穴。伤心不忍问耆旧,复恐初从乱离说。小臣鲁钝无所能,朝廷记识蒙禄秩。周宣中兴望我皇,洒泪江汉身衰疾。(《忆昔二首》)

时局这么混乱,我陷入了深深的回忆,我回想肃宗朝,可叹肃宗信任宦官,惧怕宠妃一党。当年灵武即位,收复关中,借回纥之兵收复两京,接着复陷东京洛阳,本在意料之中。

如今代宗听信宦官程元振谗言,夺郭子仪兵柄,使岐雍一带兵力空虚,不能防敌于国门之外。致吐蕃入侵,两京沦陷,府库闾舍焚掠一空,百官狼狈就道,跟随代宗逃往陕州。

西汉傅介子曾斩楼兰王头,悬之北阙,此种人物,何时再现?可叹自己不能为国靖乱而尸位素餐。欲与木兰赏,不用尚书郎。

我回想玄宗朝,自我朝开国以至开元末,一百多年,不曾发生大的灾祸。承平日久,四郊无虞,居人满野,桑麻如织,鸡犬之音相闻。时自开远门外西行,亘地万余里,路不拾遗,行者不赍粮,丁壮之人不识兵器。百姓各安其业,各得其所,宫中也时常响起祭祀天地的云门乐章。

国盛民富,政治清明。

可惜后来明皇疏于政事,极盛转至衰败。绢万钱,无复齐纨鲁缟。田流血,无复室家仓廪。东洛烧焚,西京狐兔,道路尽为豺狼,宫中不奏云门,狐兔穴宗庙。

位卑未敢忘忧国。我如今不敢跟年高望重的人絮叨旧事,耆旧们都经历过开元盛世和安史之乱,不忍惹起天上人间的伤心。只望代宗能像周宣王使周朝中兴,早日恢复大唐的江山社稷。

冬末,我收到夫人捎来的书信。女儿病了,我匆匆赶回梓州。

我来入蜀门,岁月亦已久。岂惟长儿童,自觉成老丑。常恐性坦率,失身为杯酒。近辞痛饮徒,折节万夫后。昔如纵壑鱼,今如丧家狗。既无游方恋,行止复何有。相逢半新故,取别随薄厚。不意青草湖,扁舟落吾手。眷眷章梓州,开筵俯高柳。楼前出骑马,帐下罗宾友。健儿簸红旗,此乐或难朽。日车隐昆仑,鸟雀噪户牖。波涛未足畏,三峡徒雷吼。所忧盗贼多,重见衣冠走。中原消息断,黄屋今安否。终作适荆蛮,安排用庄叟。随云拜东皇,挂席上南斗。有使即寄书,无使长回首。(《将适吴楚,留别章使君留后,兼幕府诸公,得柳字》)

我预备南下荆楚。四个弟弟里,只有杜占相随入蜀。前不久,我已让他回成都查看草堂并清点家务。忽然收到皇帝除我京兆功曹的讯息,我决计不赴召。

这年我们在阆州过年,就在这时,传来了严武再度镇蜀的消息。

二月,严武已来成都上任,并几次来信相邀。

盛意拳拳,再三思考之下,我决定暂不东下,立即启程返回成都。

殊方又喜故人来,重镇还须济世才。常怪偏裨终日待,不知旌节隔年回。欲辞巴徼啼莺合,远下荆门去鹢催。身老时危思会面,一生襟抱向谁开。(《奉待严大夫》)

离开这么久,我终于又回到草堂。

昔我去草堂,蛮夷塞成都。今我归草堂,成都适无虞。请陈初乱时,反复乃须臾。大将赴朝廷,群小起异图。中宵斩白马,盟歃气已粗。西取邛南兵,北断剑阁隅。布衣数十人,亦拥专城居。其势不两大,始闻蕃汉殊。西卒却倒戈,贼臣互相诛。焉知肘腋祸,自及枭獍徒。义士皆痛愤,纪纲乱相逾。一国实三公,万人欲为鱼。唱和作威福,孰肯辨无辜。眼前列杻械,背后吹笙竽。谈笑行杀戮,溅血满长衢。到今用钺地,风雨闻号呼。鬼妾与鬼马,色悲充尔娱。国家法令在,此又足惊吁。贱子且奔走,三年望东吴。弧矢暗江海,难为游五湖。不忍竟舍此,复来薙榛芜。入门四松在,步屟万竹疏。旧犬喜我归,低徊入衣裾。邻里喜我归,沽酒携胡芦。大官喜我来,遣骑问所须。城郭喜我来,宾客隘村墟。天下尚未宁,健儿胜腐儒。飘摇风尘际,何地置老夫。于时见疣赘,骨髓幸未枯。饮啄愧残生,食薇不敢余。(《草堂》)

其实《草堂》是我写给严武的,我与他谈论了徐知道叛乱事,关于徐知道叛乱,我有我的理解。

徐知道之乱蜀,可资吸取的教训有三个。一是“义士皆痛愤,纪纲乱相逾”“大将赴朝廷,群小起异图”;二是“蛮夷塞成都”“反覆乃须臾”事;三是叛乱中“布衣数十人,亦拥专城居”,乱军里也混有铤而走险的老百姓。

严武此人,与我相交多年,长处极长,而短处极短。严武“前后在蜀累年,肆志逞欲,恣行猛政”、“性本狂**,视事多率胸臆”、“以征敛殆至匮竭”。这些靡费不节制,我都知道,也尽过朋友之道,微言相感。

但严武“骄倨”,多言未必见纳,故我常相鼓励,盼他能自知。

但此次徐知道乱,乱起须臾,而成大祸,我以为不可小视。如果我仍然缄默不语,严武个人成败事小,天下安危事大。

我便以《草堂》,向严武表明“饮啄愧残生,食薇不敢余”。但愿他再度镇蜀,能够醒悟。

穷年忧黎元,何人怀抱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