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幽州台(1 / 1)

我暂时没能回去草堂。

左右无事,我便去了射洪吊陈子昂。

我无比热爱魏晋六朝,尽管那是文章由质朴趋向华彩的转变阶段。如今一些胸无定见的后生,好古遗,寻声逐影,却对庾信和初唐四杰不屑一顾。

我是不赞成的。我写了《戏为六绝句》,这六首诗,在某种程度上代表了我的文学观。

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今人嗤点流传赋,不觉前贤畏后生。

王杨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纵使卢王操翰墨,劣于汉魏近**。龙文虎脊皆君驭,历块过都见尔曹。

才力应难夸数公,凡今谁是出群雄。或看翡翠兰苕上,未掣鲸鱼碧海中。

不薄今人爱古人,清词丽句必为邻。窃攀屈宋宜方驾,恐与齐梁作后尘。

未及前贤更勿疑,递相祖述复先谁。别裁伪体亲风雅,转益多师是汝师。

在我看来,庾信文章至老年更加成熟,笔力高超雄健,文思如潮,挥洒自如。王勃、杨炯、卢照邻和骆宾王四杰,在当时,则已达最高造诣。太多人在历史长河中只能身名俱灭,而四杰却如江河不废、万古流芳。

今人偏爱秾丽纤巧诗文,在我看来委实缺乏雄健与气魄,不过只是些灵巧的小玩意,并不能如掣取鲸鱼于碧海般雄健。

学诗一道,要爱古人,但也不能鄙薄今人。清词丽句自然可引为同调,屈原、宋玉的精神和才力更值得追随。否则沿流失源,即堕入齐梁间轻浮侧艳的后尘。

轻薄之辈不及前贤,自然毋庸置疑。其实承继前人、互相学习,并不用分先后。“别裁伪体”,大可重新创造。“转益多师”,诗文重在继承。

虽然于世无补,在写诗这条道路上,我也算“别开异径”,在盛唐七绝中走出一条新路子。至少于我,一切题材都可入绝句,感时议政,谈艺论文,记叙琐事,不一而足。

我也乐于触机成趣,追求朴质而雅健的趣味,所以我在陈子昂的故地深深膜拜。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往前,不见古代招贤的圣君,向后,不见后世求才的明君。唯天地之无穷兮,哀人生之长勤。往者余弗及兮,来者吾不闻。天地苍茫,孤绝的人止不住满怀悲伤,热泪纷纷。

幽州台即黄金台,又称蓟北楼,在北京,乃燕昭王为招纳天下贤士而建。陈子昂这首诗写于则天皇帝通天元年(696),距今已数十年。当年,他深具政治见识和才能,却接连受挫。

眼看报国宏愿成为泡影,他因此登上蓟北楼,慷慨悲吟,写下此诗。

怀才不遇的情绪厚重,语言却依然苍劲奔放,明朗刚健,意境雄浑,“汉魏风骨”铮铮。

全诗无一字写幽州台,却成感叹兴废名篇。斯人已逝,但这情怀与孤寂,若干年后,依旧震撼着同样孤寂的我。

广德元年(763),我在梓州。

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闻官军收河南河北》)

这年春天,我五十二岁,剑外忽然传来收蓟北的消息。宝应元年(762)冬,我军在洛阳附近的衡水打了个大胜仗,叛军头领薛嵩、张忠志等纷纷投降。骤然闻此,我几乎无法反应,跟着便痛哭失声,我是喜极而泣。

捷报来得突然,多年飘泊“剑外”,备尝艰苦,想回故乡而不可能,皆因“蓟北”未收,安史之乱未平。如今“忽传收蓟北”,惊喜如洪流突至,心绪涛翻浪涌。

妻儿也欣喜若狂,此情此景,自当狂歌痛饮。我们胡乱地收拾诗书,迫不及待地想整理行装、返回家乡。春光正好,我将趁此就从巴峡再穿巫峡,经襄阳直奔洛阳,“青春作伴好还乡”。

痛定思痛。八年来重重苦难,曾经的险阻悲伤,根本无法压抑。所幸这场浩劫,终于像噩梦一般过去了。

“蓟北”既已收,则战乱将息。乾坤疮痍,黎民疾苦,都将得到彻底疗救。颠沛流离、感时恨别,永别了。

但是,没有那么容易。

因讨伐安史叛军,朝廷西部的军队大部分被撤回,吐蕃乘虚深入内地,大举攻唐,占领了陕西凤翔以西、邠州以北的十余州。战乱仍未结束,回家成了泡影。

行路难如此,登楼望欲迷。身无却少壮,迹有但羁栖。江水流城郭,春风入鼓鼙。双双新燕子,依旧已衔泥。

天畔登楼眼,随春入故园。战场今始定,移柳更能存。厌蜀交游冷,思吴胜事繁。应须理舟楫,长啸下荆门。(《春日梓州登楼二首》)

如今,我在梓州登楼,泰半是为了眺望东都。多年漂泊,我已不复少壮,只剩一身羁旅风尘。燕子又在筑巢,而我却只能在楼上,遥望回不去的故乡。

站在楼上,仿佛于春风中听到了鼓鼙之声。想那后赵明帝、羯族人石勒,出身低微,仍然建立了后赵,成为中国历史上的唯一一位奴隶皇帝。石勒相貌奇特,自小在家便总是听到鼓角的声音,也因此异稟被免除奴隶身份。如今鼓鼙频传,我的唐朝,何时才能终止兵戈?

心之所至,目亦随之。我的目光,已经随着春风回到了故园。史朝义兵败,初收河南。

但不知我的陆浑庄安在哉?

我已厌倦蜀中冷落,无所依傍。既然回不去洛阳,想起青年时游历吴越,殊堪怀念,我动了东下之思。真想立即治舟,由长江东下,前去吴越。

这一年,相识魏十八仓曹还京,我去送他。

迟日深江水,轻舟送别筵。帝乡愁绪外,春色泪痕边。见酒须相忆,将诗莫浪传。若逢岑与范,为报各衰年。(《泛舟送魏十八仓曹还京,因寄岑中允参、范郎中季明》)

春日迟迟,这是广德元年(763),玄肃二宗,于三月葬。帝乡多愁绪,春色染泪痕。后程元振等迎太子于九仙门,见群臣,行监国之礼。己巳,太子即位于柩前,是为代宗。

此时岑参已自虢州长史归,为太子中允,兼殿中侍御史,充关西节度判官,我请魏十八代致问候。五十二岁的我已无长物,但盼以衰年报答故旧相亲。

此间,我先后随同官员游赏蜀国山水,曾过到阆州,游牛头、兜率、惠义诸寺。

牛头见鹤林,梯径绕幽深。春色浮山外,天河宿殿阴。传灯无白日,布地有黄金。休作狂歌老,回看不住心。(《望牛头寺》)

在牛头山上,我见到了鹤林禅师,他的禅机如同山路蜿蜒幽深。

春色浮满,山高寺远,连银河似乎都宿在大殿阴影之中。传灯不易,众生长处黑夜,故禅师广施慈悲,于世间传布远比黄金珍贵的佛法。我年纪已老,当别再作狂吟之事了吧。或许我应该收束,好好修身养性了。但我偶然的禅心,不过自我解嘲,哪里抵得过如狂的乡心。

滞留梓州的这个春夏,我间或去阆州、盐亭、绵州、汉州、涪城等地暂住。居无定所,我想念草堂了。身边的人纷纷回到成都,韦郎司直也回去了。

窜身来蜀地,同病得韦郎。天下兵戈满,江边岁月长。别筵花欲暮,春日鬓俱苍。为问南溪竹,抽梢合过墙。(《送韦郎司直归成都》)

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回不去洛阳,成都也是我的故乡。然而,我也一时回不去,真是惆怅。

整个夏天我哪里也没去。

到了重阳那天,我在涪江边游**。想起去年也在此地登高,白发一再苍苍:

去年登高郪县北,今日重在涪江滨。苦遭白发不相放,羞见黄花无数新。世乱郁郁久为客,路难悠悠常傍人。酒阑却忆十年事,肠断骊山清路尘。(《九日》)

“世乱郁郁久为客”,乡愁如山,无法纾解。

重阳节后不久,我离开梓州,去了阆州王刺史麾下。寄人篱下之间,为免遭嫌恶,我经常换换地方,因此萍踪不定。

一天,我在嘉陵江边漫步。

江水长流地,山云薄暮时。寒花隐乱草,宿鸟择深枝。旧国见何日,高秋心苦悲。人生不再好,鬓发自成丝。(《薄暮》)

看江水长流,山云薄暮,寒花隐乱草,宿鸟择深枝。想山水花鸟都有自己的去处,唯独我,白发离故乡,高秋心苦悲。乱世之中,人的卑微,莫此为甚。

这样烽火连天,每个人都是过客。

比如不久之后,我的十一舅打阆州经过,去青城探望二十四舅,王刺史设宴款待。

万壑树声满,千崖秋气高。浮舟出郡郭,别酒寄江涛。良会不复久,

此生何太劳。穷愁但有骨,群盗尚如毛。吾舅惜分手,使君寒赠袍。沙头暮黄鹄,失侣自哀号。(《王阆州筵奉酬十一舅惜别之作》)

其实羁旅中的片刻欢会,令人欣喜,更令人惆怅。“良会不复久,此生何太劳”。

薄游久已倦,每个游子仿如秋风秋月秋雁秋云,也如病叶寒花,对清光而堕泪。

彷徨不定的一个晚上,我去了严氏溪,探望一位隐者。我在他家借宿一晚,彻夜畅谈。

我从来无法做个隐士,不过借他的人生清香,一洗我东游西**的疲惫仓皇。

天下兵马未尽销,岂免沟壑常漂漂。剑南岁月不可度,边头公卿仍独骄。费心姑息是一役,肥肉大酒徒相要。呜呼古人已粪土,独觉志士甘渔樵。况我飘蓬无定所,终日戚戚忍羁旅。秋宿霜溪素月高,喜得与子长夜语。东游西还力实倦,从此将身更何许。知子松根长茯苓,迟暮有意来同煮。(《严氏溪放歌行(溪在阆州东百余里)》)

天下兵马未尽销,我不知何时能够归去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