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茅飞渡江洒江郊,高者挂罥长林梢,下者飘转沉塘坳。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忍能对面为盗贼,公然抱茅入竹去。唇焦口燥呼不得,归来倚杖自叹息。俄顷风定云墨色,秋天漠漠向昏黑。布衾多年冷似铁,娇儿恶卧踏里裂。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自经丧乱少睡眠,长夜沾湿何由彻?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茅屋为秋风所破歌》)
浣花溪,深秋八月的一个夜晚,忽然起了狂风。我的草堂,屋顶上数层茅草被高高卷起,飞过了浣花溪,茅草散落在对岸江边。高的缠绕树梢,低的飘落到池塘和洼地。
这真是飞来横祸。次晨我拄着拐杖出门,着急地想去找回茅草。然而衰老的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南村一群顽童,争相抱起茅草跑进竹林里去了。
我费尽口舌,哪里喝止得住,只能叹息着,慢慢回家。
不久,风停了,云如墨色一样黑,天又下起了雨。家里的布被已盖了多年,此刻如铁,又冷又硬。孩子睡姿不好,东倒西歪,却又把被子蹬破了。
大风破屋,大雨又接踵而至,祸不单行。
没了茅草的草堂什么都挡不住,雨点像麻线一样不停漏进来,屋里已经没有一点儿干燥的地方。自从安史之乱后,我的睡眠渐少,今晚,不知如何捱过这潮湿漫长的夜?
黑暗里枯坐,我想不知这世上有多少人如我,流离失所,内心一阵悲愤。我忽发奇想,“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若能如此,即使将我的茅屋吹破,即使我受冻而死,也心甘情愿。
并没有真正的桃源。从那个风雨的秋夜开始,我的忧愁又回来了。
忆年十五心尚孩,健如黄犊走复来。庭前八月梨枣熟,一日上树能千回。即今倏忽已五十,坐卧只多少行立。强将笑语供主人,悲见生涯百忧集。入门依旧四壁空,老妻睹我颜色同。痴儿不知父子礼,叫怒索饭啼门东。(《百忧集行》)
生活的煎忧又开始侵袭了我。总不能只靠朋友接济,为了养家糊口,不得已,我开始了清客生涯,充当幕僚,仰人鼻息,勉强度日。
有时,我会陷入回忆,会将从前事一一回想,从十五岁的我,到五十岁的我。
年少时无忧无虑,体魄强健,精力充沛,真是朝气蓬勃。那时候,每当梨枣成熟季节,为了那一点口腹之欲,我会频频上树摘取,一日千回。如今年老力衰,行动不便,坐卧多而行立少。一生不甘俯首低眉,老来却强作笑语,迎奉主人。
想及此,我不禁悲从中来,忧伤满怀。
每进家门,四壁依旧空空,家无余粮,一贫如洗。老夫老妻,相对无言,只见彼此满面愁倦。痴儿幼稚无知,饥肠辘辘,正对着东边的厨门,啼叫发怒。
这段时间蜀州不宁静。
上元二年(761)四月,东川节度使李奂奏请撤换剑南节度使段子璋,引发了段子璋的报复。段子璋举兵,袭李奂于绵州,拉开了三川节度使造反的序幕。段子璋部众路过遂州时,刺史虢王李巨按属郡礼节迎接,却被段子璋杀死。
李、段举兵相攻。李奂后败逃成都,段子璋占领绵州,自称梁王,改元黄龙,拉起了反唐大旗,不久又攻陷剑州。至五月,幸得西川节度使崔光远率部与李奂共同攻克绵州,擒杀段子璋。
崔光远世代有段传奇的故事。当年中宗李显在房州,崔光远的祖父崔敬嗣担任房州刺史。
官吏对中宗多有放肆、怠慢,唯独崔敬嗣全心拥戴。到中宗复位,有个和崔敬嗣同名同姓的人,每次任命官职,中宗就破格提拔,后来召见他,才知道弄错了。再寻找旧日的崔敬嗣,发现他已经去世,于是提拔他的儿子崔汪担任五品官。
崔汪即崔光远之父。
崔光远身长六尺,眼睛黑白分明,性情勇敢果断。围剿段子璋之际,西川军牙将花敬定纵容士兵大肆掳掠,残杀数千人。崔光远不能禁止,以至士兵砍断百姓手腕抢夺金臂钏。肃宗下诏缉拿崔光远,他因此忧虑而死。
花卿即为成都尹崔光远的部将花敬定。花因平叛立过功,居功自傲,骄恣不法,放纵士卒大掠东蜀。又目无朝廷,僭用天子音乐。我不过是清客,仍然忍不住写诗讽刺他。
锦城丝管日纷纷,半入江风半入云。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赠花卿》)
我写道:锦官城里音乐声轻柔悠扬,一半随着江风飘去,一半飘入了云端。这样的乐曲只应该天上有,人间哪能听见几回?我当然有弦外之音,我憎他跋扈嚣张。
在困窘的境遇里,最高兴的是王抡和高适来成都看我,更高兴的是他们带着酒来。
卧疾荒郊远,通行小径难。故人能领客,携酒重相看。自愧无鲑菜,空烦卸马鞍。移樽劝山简,头白恐风寒。(《王竟携酒,高亦同过,共用寒字》)
觥筹交错间,仿佛又回到把臂登临的壮年。
见过高适,自然又想起李太白。
不见李生久,佯狂真可哀。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敏捷诗千首,飘零酒一杯。匡山读书处,头白好归来。(《不见》)
自天宝四载(745)在山东兖州分手,我与李白不相见已有十六年。李白早年曾在益州彰明县大匡山读书,我甚至幻想,如李十二此时返回,我们就可以相见了。
世人都不了解李白,以为他狂放而想杀了他,只有我怜惜他。
李白文思敏捷,下笔成诗千首,奈何飘零无依,终日以酒消愁。诗酒飘零,我们分明一样啊。此际我却不知道,明年他就将永远地离开人世,离开我们曾经风云际会的尘世。
猝不及防,我迎来了生命中灰色的打击。
宝应元年(762),甲寅,玄宗卒于神龙殿,享年七十八岁。丁卯,肃宗卒,享年五十二岁。
据闻高力士遇赦还,至朗州,闻玄宗噩耗,呕血而死。我没有呕血,但感觉如晴天霹雳。
我的君王故去了,我为之可以生为之可以死的朝代好像也就此湮灭。
今年,我是低落的,我常常在江边踟蹰。
西山白雪三城戍,南浦清江万里桥。海内风尘诸弟隔,天涯涕泪一身遥。惟将迟暮供多病,未有涓埃答圣朝。跨马出郊时极目,不堪人事日萧条。(《野望》)
远望西山终年不化的积雪,看三城列兵防戍。南郊外的万里桥,桥下是泱泱的锦江。回思海内外处处烽火,诸弟流散,我孤身一人,何等凄怆。唯将迟暮的年光,交与多病的身躯。
至今并无点滴功德,报答贤明的圣皇,却再也无处报答了。
我骑着马一个人在郊外逛**、远望。世事逐日萧条,令人断肠。
头年十二月,严武来成都任成都尹,这年开春后,他邀请我进城去玩。
严武是我的朋友严挺之之子,一直在生活上资助我。
严武有德政,某日我去郊外散步,与田翁不期而遇。这朴实的老头说春社临近,非要拉我去他家品尝春酒,酒酣耳热,他向我夸起了严武。
步屟随春风,村村自花柳。田翁逼社日,邀我尝春酒。酒酣夸新尹,畜眼未见有。回头指大男,渠是弓弩手。名在飞骑籍,长番岁时久。前日放营农,辛苦救衰朽。差科死则已,誓不举家走。今年大作社,拾遗能住否。叫妇开大瓶,盆中为吾取。感此气扬扬,须知风化首。语多虽杂乱,说尹终在口。朝来偶然出,自卯将及酉。久客惜人情,如何拒邻叟。高声索果栗,欲起时被肘。指挥过无礼,未觉村野丑。月出遮我留,仍嗔问升斗。(《遭田父泥饮美严中丞》)
田翁说这样的好官从未见过。他的大儿子是严武麾下飞骑兵的弓箭手,服役日久,本不意能归。前几日严武竟放他回家务农,解救了苍老辛苦的老田翁。
田翁感激涕零,决心扛下沉重的差役赋税,誓死在此苦守,民风淳朴如此。“感此气扬扬,须知风化首”。
但这年六月,严武便被召还,我的朋友高适将为成都尹、西川节度使。严武临走,我去送他,一直送到了二百里外的奉济驿。
远送从此别,青山空复情。几时杯重把,昨夜月同行。列郡讴歌惜,三朝出入荣。江村独归处,寂寞养残生。(《奉济驿重送严公四韵》)
青山惆怅,倍增离情。社会动**,前程生死未卜,能否再会举杯共饮,亦未可知。各郡的百姓都在讴歌,不舍严武离去。三朝为官,几多光荣。
我与严武,彼此知遇甚深。昨夜我们还在月色中同行,如今他归京,我将独自回到江村,与剩下的岁月共度寂寞。
世事无常。与严武刚刚分别,便传来剑南兵马使徐知道反的消息,严武随后即遭兵阻,滞留巴山,我则暂留绵州。
我在绵州遇到了绵谷尉何邕,当年我建造草堂时,曾经问他讨要过桤树苗。何邕是长安人。
生死论交地,何由见一人。悲君随燕雀,薄宦走风尘。绵谷元通汉,沱江不向秦。五陵花满眼,传语故乡春。(《赠别何邕》)
彼此见面,谈起长安,也是一番唏嘘。
蜀乱一时难平,我无法回家。得知与我有旧的汉中王李瑀在梓州,我决定去找他。
李瑀早有材望,一表人才,曾经持节护送宁国公主和亲回纥,早年在长安我们便相识。
有李瑀帮助,我在梓州很安定,但却十分思念草堂。
秋窗犹曙色,落木更天风。日出寒山外,江流宿雾中。圣朝无弃物,老病已成翁。多少残生事,飘零任转蓬。(《客亭》)
也许我并非没有才德,算不上“弃物”,如今却在“圣朝”老病成衰翁。大概人之飘零无定如飘蓬无根,至老年,我的愤慨种种早已变为绝望。
不久我携家带口到梓州暂住。本想暂住,却比想象中滞留更久,往还二十载,岁晚寸心违。
扶病送君发,自怜犹不归。只应尽客泪,复作掩荆扉。江汉故人少,音书从此稀。往还二十载,岁晚寸心违。(《赠韦赞善别》)
这时徐知道毙命了,我便给高适写了信,我想回到草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