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成都(1 / 1)

久违的田园生活没有幸福太久。

我的草堂,在万里桥以西。当年,诸葛亮在桥上送费祎出使东吴,费祎叹曰:“万里之行,始于此桥。”桥由此得名。

万里桥西一草堂,百花潭水即沧浪。风含翠篠娟娟净,雨裛红蕖冉冉香。厚禄故人书断绝,恒饥稚子色凄凉。欲填沟壑唯疏放,自笑狂夫老更狂。(《狂夫》)

杜子美的草堂无人造访,百花潭水就是我的沧浪。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翠竹入风,粉荷入雨,清香阵阵,这是斜风细雨天。草堂极美,浣花溪极秀丽。

可是裴冕卸任回京去了,我开始断粮断炊。

接济我的友人严武等一时无音讯,看着挨饿的儿子小脸凄凉,我无能为力,愧疚而感伤。

我这把老骨头快要扔进沟里了,无官无钱,只剩狂放。忧患饱经,老而不死,更狂更倔强。

但时不时陷入的饥肠辘辘,催促着我。

今早起来,我便给在彭州的高适去信求助,他如今是彭州刺史。“百年已过半,秋至转饥寒。为问彭州牧,何时救急难。”不出所料,很快高适便送来了钱粮。

上元二年(761),蜀中也发生了战乱。正月初七那天,高适写了首诗寄给我,读罢,我涕泗滂沱。他是这样写的:

人日题诗寄草堂,遥怜故人思故乡。柳条弄色不忍见,梅花满枝空断肠。身在远藩无所预,心怀百忧复千虑。今年人日空相忆,明年人日知何处。一卧东山三十春,岂知书剑老风尘。龙钟还忝二千石,愧尔东西南北人。(《人日寄杜二拾遗》)

是的,自年少离乡游历,不觉已经三十年了。三十年过去,朋辈都在为朝廷效力,我依然书剑风尘,我们共同的故乡依然回不去。

乡愁满腔。

宝应元年(762)春,春暖花开,江花怒放。

近日我内心烦闷异常,欲诉无人,只得胡乱走走。“江上被花恼不彻,无处告诉只颠狂。”一时兴起,我想去找南邻斛斯融,对酌解愁。孰料斯人先我一步,十天前便外出饮酒作乐去了。

我心潮起伏地走在盛放花朵的江边,心里颇为畏惧这扑面而来的春天。也许我老了,也许安宁来得太突然,我深觉今年的春天尤其美艳。所幸眼下,“诗酒尚堪驱使在,未须料理白头人”。不需顾虑这簇簇繁华中的我鬓发新白。

深江岸,静竹林,散着两三户人家,屋外长满撩人的红花、白花。如此春光,只盼美酒趁年华。

江深竹静两三家,多事红花映白花。报答春光知有处,应须美酒送生涯。(《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其三》)

东望少城花满烟,百花高楼更可怜。谁能载酒开金盏,唤取佳人舞绣筵。(《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其四》)

黄师塔前江水东,春光懒困倚微风。桃花一簇开无主,可爱深红爱浅红?(《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其五》)

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其六》)

少城鲜花如烟,黄师塔前江水沐浴着春风,黄四娘家门前的小路已被花朵遮蔽。

筵上美人、无主桃花,彩蝶与黄莺,都在这深深浅浅、千朵万朵中与春光共舞。我并非爱花欲死,只是担忧花尽时迁老境来逼。

不是爱花即欲死,只恐花尽老相催。繁枝容易纷纷落,嫩蕊商量细细开。(《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其七》)

算是我最后的倔强吧,我写绝句,总不纯为歌唱,常常出现拗句,又常用狠语,语不惊人死不休。

三国蜀汉时管理织锦之官驻此,故成都又称锦官城,而美丽的锦官城又下雨了。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春夜喜雨》)

春雨令人快乐,仿佛应时而下,滋润万物萌发。它总在夜里,随一阵春风悄然而至。雨夜田间,小路隐藏在黑色里,唯江船灯火独自闪烁。明日晨起,雨湿花丛,使整个锦官城变得美丽而沉重。

雨后的浣花溪在幽静里藏着生机勃勃。“啭枝黄鸟近,泛渚白鸥轻。一径野花落,孤村春水生。”(《遣意二首》)遍地野花,呼应着春水的**漾。

天气好的时候,我终于迎来了客人,是崔县令。

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见群鸥日日来。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盘飧市远无兼味,樽酒家贫只旧醅。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余杯。(《客至》)

我正为草堂南北春水初涨、鸥群日日结队来见而欢喜,县令大人便不期而至。长久以来,草堂前的花径不曾打扫,紧闭的柴扉不曾打开,今天,我终于开启了孤寂。

草堂远离闹市,家中没有备着佳肴,原本家底太薄,能捧出的也只是陈酒。然而我与崔县令,“山为樽,水为沼,酒徒历历坐洲岛”,真是尽兴。我们还隔着篱笆,唤隔壁老翁,同尽余杯。

那天儿子敲了个鱼钩,今天江上值水如海势,我便趁着春潮涨起,来江边垂钓。

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老去诗篇浑漫兴,春来花鸟莫深愁。新添水槛供垂钓,故着浮槎替入舟。焉得思如陶谢手,令渠述作与同游。(《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

五十一岁的我真的变了。从前最喜欢苦思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如今人渐衰老,写诗就开始漫不经心。春花翠鸟,已引不起我的深愁。

江边新装了木栏,我可悠然垂钓,我粗备了一只木筏,可算作出入江河的小舟。我想,如有陶潜、谢灵运这样人物同在,倒是会与我作诗畅谈,浮槎漫游。

其实浣花村落,没有几户人家。一位归田县令,一位朱山人,一位斛斯融,人烟稀少。草堂因此称得上庭院开阔,一望无际。

上元二年(761),经过一番经营,草堂初具规模。

去郭轩楹敞,无村眺望赊。澄江平少岸,幽树晚多花。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城中十万户,此地两三家。

蜀天常夜雨,江槛已朝晴。叶润林塘密,衣干枕席清。不堪祗老病,何得尚浮名。浅把涓涓酒,深凭送此生。(《水槛遣心二首》)

此地江水很高,几乎与两岸齐平。如今树木葱茏,开满鲜花。

我喜欢于细雨蒙蒙里看鱼儿欢快地跃出水面,**起的涟漪时隐时现。我喜欢微风习习中燕子倾斜着掠过天空。

成都城里拥挤着十万人家,熙熙攘攘。浣花溪边却只有两三灯火,正好清闲自在。

此地夜雨繁多,却点到即止,总是一俟清晨便放晴。树林里还密密麻麻布满水洼,我的衣服和枕席却已经干了。

如今我已体弱多病,早就看轻功利与浮名。且徐徐饮酒,借它伴我度余生。

我现在常常寄情诗酒,似陶渊明一般。但秋天渐近,我有两件事不开心:一是花谢,一是年老。

年纪大了,人会更加热爱春天,总希望身边永远是温暖和煦的时光。

然而希望总是希望,回想半生欢乐的时光,如今都已今非昔比。能够宽心的莫非酒,能够遣兴的莫过诗。这样的心情,我想那写下“忽与一觞酒,日夕欢相持”的陶潜最能了解。

我曾经去了青城山,在那里,我听到了族弟杜位的消息。

杜位是李林甫的女婿。因为李的缘故坐流放岭南新州新昌郡十年,如今得到宽赦,已量移江陵。听到这消息,我陡然想起当年在长安,我曾在他家中守岁,度过一些美好的时光。

当然要写信致意。

近闻宽法离新州,想见怀归尚百忧。逐客虽皆万里去,悲君已是十年流。干戈况复尘随眼,鬓发还应雪满头。玉垒题书心绪乱,何时更得曲江游。(《寄杜位(位京中宅近西曲江,诗尾有述)》)

杜位是流放,我则被放逐,同是天涯沦落人,真不知“何时更得曲江游”。

入秋以来,风雨渐盛。春天时那些柔情蜜意,如今都化为了飒飒秋风。

草堂初建时,原有一棵楠树,据说已经两百年了。此树树干很高,树冠很大,亭亭如盖,我便依着它盖了草堂。

平常我喝了酒,便坐在树下小憩。也许楠树生香,往往很快酒醒。没想到,一夜秋风,使这楠树拔根而起。

倚江楠树草堂前,故老相传二百年。诛茅卜居总为此,五月仿佛闻寒蝉。东南飘风动地至,江翻石走流云气。干排雷雨犹力争,根断泉源岂天意。沧波老树性所爱,浦上亭亭一青盖。野客频留惧雪霜,行人不过听竽籁。虎倒龙颠委榛棘,泪痕血点垂胸臆。我有新诗何处吟,草堂自此无颜色。(《楠树为风雨所拔叹》)

想这楠树树大荫浓,可避雪霜,故野老频留树下。树高迎风,如吹笙竽,故行人低回倾听,不忍即过。如今这人见人爱的楠树一夕尽毁,我十分伤心,仿佛被拔起的是我的心。

我不知道的是,这只是开始,还有更大的风暴等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