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故人(1 / 1)

灵魂孤寂时,会想起它的同道。会想起那些色彩相同的魂魄,会渴望彼此抚慰的温暖。我想念李白。

想起李白,就会想起他的痛饮狂歌:“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一个诗人,一个狂徒,一个彻底的浪漫主义者,却在至德二载(757),参与永王李璘之变,被系浔阳狱。那时,他是永王的都督僚佐。

安史之乱起,李十二眼见“洛阳三月飞胡沙”“白骨相撑乱如麻”,迅疾东奔向吴。他何尝不想捐躯赴国难,只是阴差阳错,投到了永王幕中。

当玄宗避走巴蜀,永王起而兴兵,李白渴望能匡扶社稷。也许,他起初并不知道永王要反,他只是想长风破浪、直挂云帆济沧海。他终于为狂浪付出了代价,乾元元年(758),永王兵败,李白流放夜郎。

明珠暗投,这是他的不幸。

我仍然思念他,常常想他在夜郎如何孤蓬万里、深陷罗网、流浪大荒。忆人成梦,醒而做诗。

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江南瘴疠地,逐客无消息。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恐非平生魂,路远不可测。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君今在罗网,何以有羽翼。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水深波浪阔,无使蛟龙得。(《梦李白二首·其一》)

浮云终日行,游子久不至。三夜频梦君,情亲见君意。告归常局促,苦道来不易。江湖多风波,舟楫恐失坠。出门搔白首,若负平生志。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孰云网恢恢,将老身反累。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梦李白二首·其二》)

近来我时时真切感受到,比起死别,生离常令人更加伤悲。人和人永不能相见的痛苦,虽然创伤巨大,却可以用时光缓慢而实在地平复。但生而不见,音讯渺茫,一星的希望,希望正如绝望,尤其生在乱世。

我热爱李白,尤其爱他的决绝。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像他那样奇怪而自在。

他可以写出“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这样的诗句,夸张而不羁。他嗜酒如命,每饮必醉,三百六十日,日日醉如泥。

他说“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天地既爱酒,爱酒不愧天”。他也说“兴酣落笔摇五岳,诗成笑傲凌沧州”。他又说“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

相聚时他对酒当歌:“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分别时他以酒为泪:“取醉不辞留夜月,雁门中断惜离群。”

“人分千里外,兴在一杯中。谷鸟吟晴月,江猿啸晚风。平生不下泪,与此泣天宫。”

后世有个叫做余光中的诗人赞他,酒入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余下的三分啸成剑气。绣口一吐,就是半个盛唐。

真是知己。

李白真可以做到“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千载名”,他的酒杯里有整个江山。生而如李白,人间值得。

如今,这白衣飘飘的酒徒竟被流放了,流放到江南山泽、瘴疠之地。我已长久没有他的消息。

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

没有无聊的公务,如今我有足够多的时间来回想青春。那些青春的聚会和风吹草动,那些“托交从剧孟,买醉入新丰”的酣畅淋漓。脑海里出现得最多的是李白,我想着想着,睡着了。

在梦里,我终于见到了李白。他还是那样不羁,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一身戎衣的李十二,是人是鬼?彼此相隔的,是人世战火,还是空洞的幽冥?

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他的来处似乎是西南的青枫林,他又要去了,折返的方向是关山的黑地。他不是正在被流放吗?怎能挣脱囹圄,忽然出现在遥远的我的面前?半信半疑之际,我醒了。

今晚月明,清辉满梁,是李白最爱的月光。迷离中,我见到李白,也见到了自己憔悴的容颜。

见到了曾经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的盛唐气象,见到了如今城头铁鼓声犹震、匣里金刀血未干的战火连绵,我感到心悸和忧虑。我的朋友,水深浪阔多加小心吧,不要失足喂了蛟龙。

连着三天,我都梦见李白,但日子像浮云般过去,李白并没有归来。

我们都是失意人。我已白发苍苍,并未实现平生志向。才华盖世的他容颜悴损,高车丽服的显贵却熙攘着京城,“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也许正如他所说: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

我所不能预知的是,李白一语成谶。在未来的时光之河里,我与李白,将逐渐浮出水面,成为盛唐诗意的标志。人们会称我们为“李杜”,李白是“诗仙”,我是“诗史”,我们将被誉为唐代诗歌的双子星座。但此生此世,我们依然寂寞而痛苦。

乾元二年(759)春夏间,李白遇赦放还。于是谪仙人自巫山下汉阳,过江夏,复游浔阳等处。但这年七月,我正度陇客秦,在泥泞中跋涉,没能得到李白的消息。

知道他生还是后来的事情了,于是我立即致书问候。

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应共冤魂语,投诗赠汨罗。(《天末怀李白》)

凉风是从天的尽头刮来的。经历了生死,李白的心境,不知如何?平坦的命运不能激发人写诗为文,奸佞小人总盼着好人犯错。

李白如屈子,不如投诗汨罗江,一诉衷肠吧。江湖险恶,秋水浪多,我的消息不知几时能传给他?而那个潇洒的李白,大概正“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吧。

这段时间,我常久久地陷入回忆之中。在秦州的阴雨里,我的思绪就像雨丝飘**在空中。路过的人以冷漠穿过它们,飞过的燕子以翅膀掠过它们,一天天明灭的天光浸润过它们。

而这些记忆的画面,总是由张张曾经年少气盛、如今流落颓丧的脸拼成,有张脸尤其让我感到心痛。

如果李白让我感到惋惜,郑虔则令人倍觉凄凉。

天台隔三江,风浪无晨暮。郑公纵得归,老病不识路。昔如水上鸥,今如罝中兔。性命由他人,悲辛但狂顾。山鬼独一脚,蝮蛇长如树。呼号傍孤城,岁月谁与度。从来御魑魅,多为才名误。夫子嵇阮流,更被时俗恶。海隅微小吏,眼暗发垂素。黄帽映青袍,非供折腰具。平生一杯酒,见我故人遇。相望无所成,乾坤莽回互。(《有怀台州郑十八司户(虔)》)

郑虔,现在台州,与我隔着三条江:曹娥江、浙江、长江。江上的浪涛是没有停息的。

如今我们都是被困的兔子,在这漫天战火纷飞中,失去了从前的轻盈。

魑魅魍魉横行。老郑应该每天在辽远海边,黄帽青袍、两眼昏花、头发雪白,做着小官。可叹我和他,均虚度光阴一无所成,只能隔着茫茫大海遥遥相望了。

郑老身仍窜,台州信所传。为农山涧曲,卧病海云边。世已疏儒素,人犹乞酒钱。徒劳望牛斗,无计劚龙泉。(《所思(得台州郑司户虔消息)》)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我竟然得到了老郑的回信。虽然不能改变什么,总算可以得到安慰。

今晚的圆月特别明亮,是白露了。凉风至,白露降,寒蝉鸣,寒冷的季节特别需要温暖,温暖的人情,温和的世道,温情的记忆。

最温情的记忆无非故乡,最牵挂的是我的手足。

我有几个兄弟,如杜观、杜丰、杜占,我们同父异母,年岁相差较多,也并没有自小一起生活。但他们是我的至亲,如兄如弟,如手如足。

今晚,戍楼上的更鼓声,仿佛敲断了人们的来往。

戍鼓断人行,边秋一雁声。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寄书长不达,况乃未休兵。(《月夜忆舍弟》)

秋日边塞,一只孤雁在鸣叫,这只孤雁似我。安史之乱自爆发以来,陕西、山西、河北、河南、山东等地皆成为战场,我跟三个兄弟散若星辰。

杜颖在山东,杜观、杜丰在河南,妹妹嫁到凤阳,我则漂泊在秦州。杜占年幼,故无论颠沛流离总跟着我。其余几人,则被这缭绕不绝的战火分隔。

战乱频仍,家书常常不能送到。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世道如此,有兄弟如同没有,有家更如无家。

十月,因同谷县令邀请,我举家去了同谷。茅屋之趣,竹林之想,满谷云起,侵篱涧悬,暂且别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