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德二载（757）五月，前任宰相、现任太子少师的房琯被逐出朝廷，贬为邠州刺史。同时被贬的还有“所谓”房党京兆尹严武、国子监刘秩等。我知道，暴风雨就要来了。六月，我被贬为华州司功参军。

时隔一年，我再次穿过金光门。不同的是，去年，我怀着无法遏制的热忱，迫不及待跨入这道门。跨入期待已久的“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崭新天地，而如今，我将不得不离开了。

金光门是一道神奇的门，见证过无数荣华富贵。

贞观年间有位裴明礼，拾荒为生，此人极其贫穷而极有智慧。他先是收购大家弃而不用之物，积少成多后卖出去，慢慢积攒了许多家财。他用这笔钱买了块地，那是金光门外一块无人问津的荒地，布满瓦砾，不生庄稼，故极便宜。

裴明礼低价购入后，在地里竖起一根木杆，上面挂上筐子。他让人捡地里的瓦砾投向筐里，投中便给钱奖励，一时参与者众。但上千个投掷的人，仅有一两个人投中而已。不用自己动手，地里的瓦砾很快便捡拾干净。

裴明礼接着将这干净的土地给人放羊，羊粪因此满地，于是他将事先备好的各种果核撒进去。几年后，便有了一座茂盛的果园。等到秋收，裴明礼便将果子一车车载到集市上出售，获利颇丰。

然后裴明礼又在这地上建造房屋，他在院子周围养蜂贮蜜，又种上满园蜀葵。蜜蜂采花酿蜜、传授花粉。蜀葵与蜂蜜双双丰收，裴明礼盆满钵满。

然而这黄金般的奇迹与我无关。

此时，站在金光门外，我有如身处命运的深渊，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

胸腔里起伏着不甘与悲愤。像这即将消逝的黄昏，极力嘶吼、极力挣扎，却徒劳无功，终将坠入难以挽回的黑暗。

无才日衰老，驻马望千门。

我以为只是瞬间的黑暗，黎明很快会呼啸而回。我以为只是暂别君王，却不知道，从此我再也没有回到过长安，再也没有吹到过穿越金光门的春风，忆君迢迢隔青天。

离开长安前夕，我郁闷难当。

一个人的到来，使我壅塞的痛苦寻到了出口，这个人是我的忘年交、校书郎孟云卿。孟云卿，曾经落第，三十岁后始举进士，我尤其喜欢他的朴实无华。

孟云卿早年科场失意，流寓荆州一带，生活困窘。一个寒食节，他写下了胸中块垒：

二月江南花满枝，他乡寒食远堪悲。贫居往往无烟火，不独明朝为子推。（《寒食》）

寒食节的来历原本就是个高情的故事。春秋年代晋国人介子推，曾随晋公子重耳流亡十九年，情深意重。后来助重耳成为晋文公，有犬马之劳，晋文公赏赐随从，但介子推不肯做官，带着老母隐居绵山。重耳焚山相逼，介子推抱树死志。

当地人感念其高节，便于每年冬至后一百五日禁火寒食，是为寒食节。孟云卿所做七绝，推重高士，且以乐景写哀情，我以为平淡中有深意。

同道相遇，自然一夜剧饮。

乐极伤头白，更长爱烛红。相逢难衮衮，告别莫匆匆。但恐天河落，宁辞酒盏空。明朝牵世务，挥泪各西东。（《酬孟云卿》）

他谈他的雄词变云雾、悲风白杨树，我说我的自有烟雾质、顾步独纡郁，那是怎样快意的秉烛长谈。

当然，幸运的是，这年冬天，我们还将在洛阳重逢，并相偕到刘颢家中畅饮。我将写下《冬末以事之东郊，城湖东遇孟云卿，复归刘颢宅宿，饮宴散因为醉歌》，记述彼此再度邂逅的喜悲交集之情。

此际无论怎样不舍，我终于还是跨出了金光门。

华州的夏天酷热。

身为参军，我主要负责祭祀、礼乐、学校、选举、考课等文教工作。我在虫子的包围里过活，我在如山的公文里发狂，忽然感到厌倦。

在此地，我遇到了高式颜，他是高适的族侄。当年我们曾经一同在梁宋中游**。今日重逢，各自斑白。

昔别是何处，相逢皆老夫。故人还寂寞，削迹共艰虞。自失论文友，空知卖酒垆。平生飞动意，见尔不能无。（《赠高式颜》）

如今我常常想起古人。

想起那些怀才遇和不遇的人。钟会谗言，故如鹤的嵇康死于非命。徐庶善于荐人，故卧龙孔明得以出山。

蛰龙三冬卧，老鹤万里心。昔时贤俊人，未遇犹视今。嵇康不得死，孔明有知音。又如垄底松，用舍在所寻。大哉霜雪干，岁久为枯林。（《遣兴五首·其一》）

想起那些洒脱的隐士。

昔者庞德公，未曾入州府。襄阳耆旧间，处士节独苦。岂无济时策，终竟畏网罟。林茂鸟有归，水深鱼知聚。举家隐鹿门，刘表焉得取。（《遣兴五首·其二》）

当年荆州刺史刘表数次请庞德公进府，庞不就。刘表企图以大义说服他：夫保全一身，孰若保全天下乎？

而庞公笑答：鸿鹄巢于高林，暮而得所栖。鼋鼍穴于深渊，夕而得所宿。人的取舍与行止也如巢穴，万物都只为各自得到栖宿之所。刘表叹息而去，庞公遂携妻子，登鹿门山，采药不返。

至于我自己，只能朱颜惨戚、日夜忧愁、随风飘**。

我今日夜忧，诸弟各异方。不知死与生，何况道路长。避寇一分散，饥寒永相望。岂无柴门归，欲出畏虎狼。仰看云中雁，禽鸟亦有行。（《遣兴五首·其三》）

蓬生非无根，漂**随高风。天寒落万里，不复归本丛。客子念故宅，三年门巷空。怅望但烽火，戎车满关东。生涯能几何，常在羁旅中。（《遣兴五首·其四》）

昔在洛阳时，亲友相追攀。送客东郊道，遨游宿南山。烟尘阻长河，

树羽成皋间。回首载酒地，岂无一日还。丈夫贵壮健，惨戚非朱颜。（《遣兴五首·其五》）

这年重阳节，我去了崔季重的东山草堂。崔季重是王维的内兄，而且他同我的好友苏源明有旧。

王维悟性极高、富有才华。参禅悟理，学庄信道，诗书画乐，无一不精。

但王维总心不在焉，仿佛随时准备离开。虽然出仕，却在京城南蓝田山麓建辋川别墅，在湖光山色间与知心好友半官半隐。

安史之乱后，王维被捕，后被迫出任伪职。战乱平息后，被下狱交付有司审讯，按律当斩。救了他性命的是他的才华，王维被俘时作了一首《凝碧池》：“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更朝天。秋槐落叶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

诗中流露的亡国之痛和思君之情，打动了肃宗。加上其弟刑部侍郎王缙平反有功，请求削籍为兄赎罪，王维得以宽宥。先是降为太子中允，后兼迁中书舍人，官终尚书右丞。

王维的诗作总有种淡然风度，即使写浓烈的色彩，也暗暗存着平静的力量。像“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积雨辋川庄作》）、“雨中草色绿堪染，水上桃花红欲燃”（《辋川别业》）、“白水明田外，碧峰出山后。”（《新晴野望》）。

至于本身就轻描淡写的，更流露着层次分明的隔岸观火。像“松含风里声，花对池中影”（《林园即事寄舍弟》）、“万壑树参天，千山响杜鹃。山中一夜雨，树杪百重泉”（《送梓州李使君》、“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山居秋暝》）。

也不乏活泼生趣。“桃红复言宿雨，柳绿更带青烟。花落家僮未扫，莺啼山客犹眠”（《田园乐七首》其六）、“复值接舆醉，狂歌五柳前”（《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

也有直率真诚：“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送元二使安西》）

但他总刻意与人世保持一段距离。“相送临高台，川原杳何极。日暮飞鸟还，行人去不息”（《临高台送黎拾遗》）、“鸟道一千里，猿啼十二时”（《送杨长史赴果州》）。

到后世，王维的许多诗句都将广为传诵。人们将吟诵着：“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怀念这位诗画双绝的唐朝才子。

至于这年的我，原本老去逢秋，悲不自胜。

偏偏那天兴致勃勃。

老去悲秋强自宽，兴来今日尽君欢。羞将短发还吹帽，笑倩旁人为正冠。蓝水远从千涧落，玉山高并两峰寒。明年此会知谁健？醉把茱萸仔细看。（《九日蓝田崔氏庄》）

那天秋风很大，一如若干年前东晋的江州。若干年前，江州才子孟嘉，跟随刺史桓温，和我今日一般，游览龙山，登高赏菊，设宴欢饮。当时大小官员身着戎装，一任金风送爽。

突然一阵风扑面吹来，将孟嘉的帽子吹落在地，但他全无察觉，仍举杯痛饮。桓温暗奇，以目示意，让大家别声张。孟嘉依旧谈笑风生，浑然不觉。

良久，孟嘉起身入厕。桓温趁机让人把孟嘉的帽子捡起来，放回席上。又命人取来纸笔，让咨议参军太原人孙盛写了一张字条，嘲弄孟嘉落帽不知，有失体面，并将纸条压在帽下。

孟嘉返回，才发觉自己落帽失礼，他不动声色，戴上帽子，看完字条，取来纸笔，提笔立就，其词滔滔，满座叹服。

孟嘉落帽，何等名士风流潇洒。我之落帽，却唯恐露出萧萧短发。

然而我也有我的骨气。我的骨气是蓝水远来，千涧奔泻，玉山高耸，两峰并峙，山高水险，令人振奋。

那天，我醉了。我握着一把茱萸，醉意朦胧。内心悲凉，强颜欢笑。

我在东山待了两天，也去王维的辋川庄走走看看。这两天我略微平静，偶然传来的钟声，落在我的心里。黄昏时，夕阳照耀着溪边樵夫，影子和着水光，缓缓流淌。此番情境，竟令我自清寂中生出几丝释然。

爱汝玉山草堂静，高秋爽气相鲜新。有时自发钟磬响，落日更见渔樵人。盘剥白鸦谷口栗，饭煮青泥坊底芹。何为西庄王给事，柴门空闭锁松筠。（《崔氏东山草堂》）

白鸦青泥，栗与芹，毕竟是清新的。远离朝堂风云，也有凡尘俗世的平静快乐，只是没有见到王维。

此时，王维仍在京师。大约日日玄谈，在茶铛、药臼、经案和绳床的清冷中，默然面对内心的愧疚吧。那个泛舟、弹琴、赋诗、啸咏的王摩诘再也不会出现了。

不是没有高兴的时候，例如得遇李嗣业率部打华州经过。乾元元年（758）六月，李嗣业兼任怀州刺史，充任镇西、北庭行营节度使。九月，李嗣业奉命与朔方节度使郭子仪、淮西节度使等率领步兵、骑兵二十万讨伐安庆绪，这是他赴任取道。

李嗣业是我特别钦佩的将军，不仅仅因为于我有借马之谊。李将军极其骁勇，“四镇富精锐，摧锋皆绝伦。还闻献士卒，足以静风尘。老马夜知道，苍鹰饥著人。临危经久战，用急始如神”。

奇兵不在众，万马救中原。谈笑无河北，心肝奉至尊。孤云随杀气，飞鸟避辕门。竟日留欢乐，城池未觉喧。（《观安西兵过赴关中待命》）

将军节操沉厚，秉性忠烈，怀干时之勇略，有戡难之远谋。且为官清廉，从不置家产，身边唯大宛马十匹而已。但凡受到赏赐，全部充公作为军费。

余威犹在。李部过境后，我久久不能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