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东都已收复,华州如此乏味,我打算回洛阳看看。
我先在湖城县刘颢家短暂盘桓。正当动身进城时,便遇见了孟云卿,于是相偕折返。三人自然又是一番豪聚,一番痛别。
远树带行客,孤城当落晖。
等到我终于回到洛阳,竟又遭遇李嗣业的部队。
北庭送壮士,貔虎数尤多。精锐旧无敌,边隅今若何。妖氛拥白马,元帅待琱戈。莫守邺城下,斩鲸辽海波。(《观兵》)
我依然再次被震撼。没曾想,两个月后,李将军便中箭身亡。
本来他不必死的,是伤势快好时,他突然听到了发令的钟鼓声。身为军人,鼓声就是命令。他下意识大喊杀敌,于是伤口破裂,流血过多而死。死后赐谥号忠勇,追封武威郡王。
从来幽并客,皆向沙场老。
我又回到了故乡陆浑庄。但即便回到故乡,我还是孤身一人,弟弟杜颖不知身在何处,他此前宦游齐鲁,战乱中流落无踪。
在陆浑庄的几日,我闲依农圃,晓耕荒篱,夜傍溪石。来往不逢人,长歌楚天碧。物是人非,恍如隔世。
故乡春风吹拂,我很想念杜颖,写下《忆弟二首》。
丧乱闻吾弟,饥寒傍济州。人稀书不到,兵在见何由。忆昨狂催走,无时病去忧。即今千种恨,惟共水东流。
且喜河南定,不问邺城围。百战今谁在,三年望汝归。故园花自发,春日鸟还飞。断绝人烟久,东西消息稀。
或许是上天有眼,不久我竟收到了杜颖来信。经此大乱,我们都还活着,老怀大慰。
让我内心震**的,是见到故人卫八。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怡然敬父执,问我来何方。问答未及已,儿女罗酒浆。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赠卫八处士》)
青山朝别暮还见,嘶马出门思故乡,我与卫八不相见已二十余年。曾经的青春年少,如今已白发如霜。当初是孤身一人,此刻儿女成行。
夜晚下起了小雨,茅屋顶上飘起了炊烟,我们觥筹交错,一杯接一杯。谈谈彼此近况,讲讲故乡变迁,说说那些走得快些、已阴阳两隔的伙伴。
要知道,这些年,彼此都苍白了时光,十觞不足亦不醉。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乾元二年(759)二月,我将离开洛阳,返回华州。
这段时间两京相继克复,平叛捷报频传,胜利在即。南朝宋文帝元嘉年间,河、济俱清,鲍照作《河清颂》以赞,颂中有“泰阶既平,济河既清,大人在上,区宇文明,樵夫议道,渔夫濯缨”之誉。而我,厌乱思治,写了《洗兵马》。
我歌颂平叛的胜利,我赞扬平叛的功臣,我希望起用良臣,我切盼洗净甲兵。
这首诗歌,我不再沉郁顿挫,当此海晏河清,我也唱出了古风别调。
中兴诸将收山东,捷书夜报清昼同。河广传闻一苇过,胡危命在破竹中。祗残邺城不日得,独任朔方无限功。京师皆骑汗血马,回纥餧肉蒲萄宫。已喜皇威清海岱,常思仙仗过崆峒。三年笛里关山月,万国兵前草木风。成王功大心转小,郭相谋深古来少。司徒清鉴悬明镜,尚书气与秋天杳。二三豪俊为时出,整顿乾坤济时了。东走无复忆鲈鱼,南飞觉有安巢鸟。青春复随冠冕入,紫禁正耐烟花绕。鹤驾通宵凤辇备,鸡鸣问寝龙楼晓。攀龙附凤势莫当,天下尽化为侯王。汝等岂知蒙帝力,时来不得夸身强。关中既留萧丞相,幕下复用张子房。张公一生江海客,身长九尺须眉苍。征起适遇风云会,扶颠始知筹策良。青袍白马更何有,后汉今周喜再昌。寸地尺天皆入贡,奇祥异瑞争来送。不知何国致白环,复道诸山得银瓮。隐士休歌紫芝曲,词人解撰河清颂。田家望望惜雨干,布谷处处催春种。淇上健儿归莫懒,城南思妇愁多梦。安得壮士挽天河,净洗甲兵长不用。(《洗兵马》)
想来,如今京城,当尽是骑着汗血马的士兵,在葡萄宫中,也当是喂肉的回纥兵。三年来,横笛吹奏军乐《关山月》,草木皆兵。
郭子仪、李光弼、王思礼三人皆有大功。成王功大,郭相远虑。司徒洞察秋毫,尚书气与天高。
这二三豪俊应时而出,整顿乾坤,济时救世。
皇威清海岱,但不能忘记“銮舆播迁”、往来于崆峒山的艰难。
为官的人弹冠庆贺,从此不必弃官避乱。东行的人不再为了想念故乡的旧味,似张翰,见秋风初起,念故土菰菜羮、鲈鱼脍,命驾便归。往南去的能看到安居巢中的禽鸟。
百姓人家,再也不用像曹操《短歌行》里那样张皇:“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人人有家可归。
春天再临长安,皇上昏定晨省,百官忭豫熙洽,紫禁城烟花飞绕。多少作乱的“青袍白马”皆平定,多少奇异祥瑞纷纷,似西王母朝虞舜时的白环,似神灵般不汲自满的银瓮。
隐士们不再歌唱《紫芝曲》,诗人们写下了崭新的《河清颂》。当年武王伐纣,遇大雨,武王曰:此天洗甲兵,而我祈愿,“净洗甲兵长不用”。
乾元二年(759),史思明筑坛于魏州城北,自称大圣燕王。这月,李嗣业死。
还是春天,我再度离开洛阳,经新安、石壕、潼关,赶往华州任所。
这时节,我朝集中郭子仪等九节度使步骑二十万,号称六十万,将安庆绪围在邺城。
为补充兵力,朝廷四处征兵。我所经之处,哀鸿遍野,民不聊生。“川为静其波,鸟亦罢其鸣。”耳闻目睹,我写了“三吏三别”。
这是我看到的故事。
客行新安道,喧呼闻点兵。借问新安吏:“县小更无丁?”“府帖昨夜下,次选中男行。”“中男绝短小,何以守王城?”肥男有母送,瘦男独伶俜。白水暮东流,青山犹哭声。“莫自使眼枯,收汝泪纵横。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我军取相州,日夕望其平。岂意贼难料,归军星散营。就粮近故垒,练卒依旧京。掘壕不到水,牧马役亦轻。况乃王师顺,抚养甚分明。送行勿泣血,仆射如父兄。”(《新安吏》)
新安县大道,官吏按户籍册点兵,点来的竟是队队的少年。中男十八,二十二岁为丁,按照惯例,中男不服兵役。
莫非新安县小,壮丁已尽,才抓这些弱不成丁之中男?未成年男子如何守住王城?无人应答。
这是一支悲伤的队伍。健壮的中男有母相送,瘦小的孩童则父母双亡孑然一身。人人哀嚎。
我也流下了眼泪。队伍已经被拉走,我伫立原地,天已黄昏。但见暮色中白水东流,雾霭沉沉,犹如青山在哭。
“莫自使眼枯,收汝泪纵横。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弱小从军自然不合情理,然而当此国难,谁又能置身事外?
但愿壕沟水浅,但愿劳役不深,但愿正义之师爱兵如子。
嗟叹着,暮色苍茫,我才匆匆忙忙赶到石壕村投宿。
这是我听来的故事。
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老翁逾墙走,老妇出门看。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听妇前致词,三男邺城戍。一男附书至,二男新战死。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室中更无人,惟有乳下孙。有孙母未去,出入无完裙。老妪力虽衰,请从吏夜归。急应河阳役,犹得备晨炊。夜久语声绝,如闻泣幽咽。天明登前途,独与老翁别。(《石壕吏》)
我投宿的这家,苦况惊人。三个儿子尽数戍边邺城,而新近的家书,刚刚报告了其中两个的死讯。空巢的老人们正自悲痛欲绝,夜里又来了如狼似虎的差役,寝不安席。
差役还是来捉人的。老翁闻讯越墙而走,颤巍巍的老妇起身查看。官吏的叱责,老妇的悲啼像刀子划过漆黑的夜。
我听到老妇忧愁地诉说:死去的一去不回,活着的苟且偷生,家里再无男人。我听到老妇苦苦哀求:只剩吃奶的小孙,年轻母亲衣衫褴褛不能见人。我听到老妇无奈牺牲:带我前往河阳,可备新炊。对话就此逐渐消失。
隐约低微的哭泣,像雨滴落在地上,落在伤透的心里。
次日启程,老妇已不见踪影,只剩下天光中,忧愤深广的我和老翁。
这是最后一个故事。
士卒何草草,筑城潼关道。大城铁不如,小城万丈余。借问潼关吏:修关还备胡?要我下马行,为我指山隅:连云列战格,飞鸟不能逾。胡来但自守,岂复忧西都。丈人视要处,窄狭容单车。艰难奋长戟,万古用一夫。哀哉桃林战,百万化为鱼。请嘱防关将,慎勿学哥舒!(《潼关吏》)
漫漫潼关道,无数士卒辛勤修筑工事。放眼四望,沿起伏山势而筑的大小城墙,既高峻又牢固,雄姿威武。
潼关吏邀我下马步行,为我指点山隅,他自信防御工事高耸入云端、飞鸟难越,即便胡贼来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而我对三年前的潼关失守,余哀未尽,忧心忡忡。
接下来的路途,我遇见了三个人。
一位深明大义的新婚妇人。
兔丝附蓬麻,引蔓故不长。嫁女与征夫,不如弃路旁。结发为君妻,席不暖君床。暮婚晨告别,无乃太匆忙。君行虽不远,守边赴河阳。妾身未分明,何以拜姑嫜?父母养我时,日夜令我藏。生女有所归,鸡狗亦得将。君今往死地,沉痛迫中肠。誓欲随君去,形势反苍黄。勿为新婚念,努力事戎行。妇人在军中,兵气恐不扬。自嗟贫家女,久致罗襦裳。罗襦不复施,对君洗红妆。仰视百鸟飞,大小必双翔。人事多错迕,与君永相望。(《新婚别》)
她和夫君昨晚草草成亲,今晨便匆匆告别。洞房花烛夜,生离死别时。本是穷人家女儿,好容易才置办了丝绸的嫁衣,却只有短暂的幸福命运。“君行虽不远,守边赴河阳。”人事多错迕,与君永相望。
一位壮烈赴死的老人。
四郊未宁静,垂老不得安。子孙阵亡尽,焉用身独完。投杖出门去,同行为辛酸。幸有牙齿存,所悲骨髓干。男儿既介胄,长揖别上官。老妻卧路啼,岁暮衣裳单。孰知是死别,且复伤其寒。此去必不归,还闻劝加餐。土门壁甚坚,杏园度亦难。势异邺城下,纵死时犹宽。人生有离合,岂择衰盛端。忆昔少壮日,迟回竟长叹。万国尽征戍,烽火被冈峦。积尸草木腥,流血川原丹。何乡为乐土,安敢尚盘桓。弃绝蓬室居,塌然摧肺肝。(《垂老别》)
其实肃宗对郭子仪、李光弼等领兵并不信任,故诸军不设统帅。乾元二年(759)三月,我军在邺城大败,为扭转危局,急需补充兵力。于是洛阳以西、潼关以东一带强行抓丁,老汉、老妇也不能幸免。
四野未平,人人不得安宁。年老力衰,风烛残年,枯槁不堪。子孙都已殉难,老命无需苟全,他扔掉拐杖出门,同行之人也为之辛酸。
但见烽火弥漫岗峦,尸骸积山,唯有老伴声声哀唤,要保重,要加餐。今朝离去,势必永不能回返家园,天崩地裂摧断肺肝。独行老翁的前途如何,孤单的老妻将否陷入绝境,仓皇莫测的战局将怎样?
没有人知道。
一位无家可归的孤儿。
寂寞天宝后,园庐但蒿藜。我里百余家,世乱各东西。存者无消息,
死者为尘泥。贱子因阵败,归来寻旧蹊。久行见空巷,日瘦气惨凄,但对狐与狸,竖毛怒我啼。四邻何所有,一二老寡妻。宿鸟恋本枝,安辞且穷栖。方春独荷锄,日暮还灌畦。县吏知我至,召令习鼓鞞。虽从本州役,内顾无所携。近行止一身,远去终转迷。家乡既**尽,远近理亦齐。永痛长病母,五年委沟溪。生我不得力,终身两酸嘶。人生无家别,何以为蒸黎。(《无家别》)
村野荒凉,这位孤儿的家园只剩蒿草蒺藜。乡里百余户人家各奔东西,活着的没有消息,死了的已化为尘土。
邺城兵败,他得以回来寻找家乡的旧路,在村里走了很久很久。日色无光,但见空巷,只有一只只毛发竖立的野鼠和狐狸。四邻无所剩,除了一两个老寡妇。
他扛起锄头下田,孰料县吏又征召他入军。家乡既已一片空**,到哪里都是一样。
只伤痛他长年生病的母亲,死了五年也没有好好埋葬。人生在世,无家可别,此生何为?
我遇见了这三个人。
我遇到了这乱世中每个遭遇痛苦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