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十三载（754），未授官时，我曾数次游渼陂。渼陂在鄠县西五里，出终南山诸谷，合胡公泉为陂。这是喜欢寻幽探奇的岑参兄弟带我远道而去的，真如岑参兄弟奇绝的性格，这是一次神奇的经历。

岑参兄弟皆好奇，携我远来游渼陂。天地黤惨忽异色，波涛万里堆琉璃。琉璃汗漫泛舟入，事殊兴极忧思集。鼍作鲸吞不复知，恶风白浪何嗟及。主人锦帆相为开，舟子喜甚无氛埃。凫鹥散乱棹讴发，丝管啁啾空翠来。沈竿续蔓深莫测，菱叶荷花净如拭。宛在中流渤澥清，下归无极终南黑。半陂以南纯浸山，动影袅窕冲融间。船舷暝戛云际寺，水面月出蓝田关。此时骊龙亦吐珠，冯夷击鼓群龙趋。湘妃汉女出歌舞，金支翠旗光有无。咫尺但愁雷雨至，苍茫不晓神灵意。少壮几时奈老何，向来哀乐何其多。（《渼陂行》）

我们到渼陂不久，天地便陡然变色。遥望渼陂，昏暗奇异，汪汪若万顷之波。波涛随之翻涌，万里清澈如琉璃，江暗雨欲来，浪白风初起。岑参兄弟兴致极高，偏在此时要泛舟而入，我中心忧惧，想鼍龙该如何发怒，鲸鱼将如何残忍吞食我们。

滔天巨浪里，船帆相继打开，待行船时，风恬浪平，云净天空。倒是船夫的歌声惊散了水中的野鸭和水鸥，丝管齐鸣唤醒了满眼绿色的草木。

天晴了。

水面极深，澄江净如练，菱叶、荷花如被洗涤过。船至湖心，仿佛到了空旷清澈的渤海。

终南山的倒影占满了渼陂的南半湖，轻轻地摇动于水间。

黄昏了，船舷擦过天际山的大定寺，月出皎兮，蓝田关上升起的月亮，此时也在水中**漾。

我想起了骊龙之珠。《庄子》云：“千金之珠，必在九重之渊而骊龙颔下。子能得珠者，必遭其睡也。”我想起了冯夷，《搜神记》载：冯夷，潼乡堤首里人，服八石，得成仙，被天帝命为河伯，即掌管黄河之神。

我想起了舜之妃。《列女传》说，舜崩苍梧，二妃死于江湘之间，俗谓之湘君。此时灯火遥映，如骊龙吐珠。音乐远闻，如冯夷击鼓。晚舟移棹，如群龙争趋。美人在舟，依稀湘妃汉女；服饰鲜丽，仿佛金支翠旗。

忽然这片刻云气又再低垂，我真担心雷雨将至。苍茫之中，神灵的旨意神秘莫测。“孔子叹逝水，庄生悲藏舟”，我想人生年轻力壮能有多久，老之将至该当如何？

苦多乐少，“向来哀乐何其多”。

天宝十四载（755），朝廷改授我右卫率府兵曹参军，我已经四十四岁。

我自京赴奉先县探亲，是时，玄宗携杨贵妃往骊山华清宫避寒。谁能预料，十一月，安禄山即举兵造反。

这次回家，我写下了一生中痛彻心扉的五百个字。

途经骊山时，安史之乱的消息还没有传到长安，但我却深深感到“山雨欲来风满楼”。

我家旧宅在长安城南，故我每每自称杜陵布衣。我虽不欲随世立功，却期许圣贤事业，从小便欲为稷契，下救黎元、上辅尧舜。所志如此迂阔，果然失败了。

禹思天下有溺者，犹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犹己饥之也，是以若是其急也。我虽不及禹稷，却也“穷年忧黎元”，愿尽己一生，与万民同哀乐。

我本想做个江海之士，山谷之人，轻天地细万物而独往，无奈生逢尧舜之君，不忍就此离开。我始终不肯如蝼蚁一般以经营巢穴自足，偏要似沧海巨鲸横海遨游。但因羞于干谒，直至如今诗酒流连、埋没风尘。

我这一路，岁暮初冬，夜发晨过，经过骊山时，骊宫高处入青云，仙乐风飘处处闻。想那宫殿里一丝一缕、皇帝分赏群臣的实币帛筐，尔俸尔禄，皆民脂民膏。

无奈群臣忽视，轻负国恩，衮衮诸公，莫不如此。

听说大内奇珍异宝，俱已进入贵戚豪门，为轻纱笼罩着如玉美人。貂鼠裘，驼蹄羹，霜橙香橘，在在皆是，却不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是真的。

我一路奔波回家，刚进门便听见家人的哭声，“幼子饿已卒”“无食致夭折”，我的孩子饿死了，堂堂朝廷官吏的孩子因为饥饿失去生命。

多么哀痛，多么讽刺。

我好歹也拿着朝廷的俸禄，照例可免租税兵役，不意竟狼狈如此。而百姓惊惧不安，又会如何？“岂知秋禾登，贫窭有仓卒”。

我默默流着眼泪，无法安慰痛不欲生的妻子。我的朝廷啊，你的失地农民已倾家**产，戍边士兵缺吃少穿。

大厦将倾。

忧民忧国忧自己，我的心沉重似终南，绵绵不绝，难以收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