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笔从戎(1 / 1)

他们说,应诏退下前后,我像变了一个人,岂能不变?

旅食京华,十年困蹇,足以改变一个人。

之前,我抱着很大希望参加考试,何曾想过再次落第。之后,我想变个法子,认真走干谒的路子,也始终不得其门而入。

萧十,是我从姑的儿子,我曾经向他倾诉我的困惑。

有美生人杰,由来积德门。汉朝丞相系,梁日帝王孙。蕴藉为郎久,魁梧秉哲尊。词华倾后辈,风雅蔼孤鶱。宅相荣姻戚,儿童惠讨论。见知真自幼,谋拙愧诸昆。漂**云天阔,沉埋日月奔。致君时已晚,怀古意空存。中散山阳锻,愚公野谷村。宁纡长者辙,归老任乾坤。(《赠比部萧郎中十兄》)

“致君时已晚,怀古意空存”,或许,我应学嵇康,居山阳柳树下打铁,又或是隐入山中做愚公。

这个时期,始终关注我的,是韦济。韦济,宰相韦嗣立第三子,少以能文知名,为官“从容雅度,以简易为政”。我的祖父杜审言与韦丞相有交情,我称他为丈人。

韦济之父韦思谦,武后时同鸾台风阁三品,他有两个儿子:承庆、嗣立。父子三人皆至宰相,有唐以来莫与能比。

韦济对我很关心看重,“当路谁相假,知音世所稀”,我因此常常给他写诗倾诉衷肠。

我在第二次落第后寄寓长安,失意之余纵浪近畿。而当时韦济为河南尹,因不知情,还常去陆浑庄寻我。

有客传河尹,逢人问孔融。青囊仍隐逸,章甫尚西东。鼎食分门户,词场继国风。尊荣瞻地绝,疏放忆途穷。浊酒寻陶令,丹砂访葛洪。江湖漂短褐,霜雪满飞蓬。牢落乾坤大,周流道术空。谬惭知蓟子,真怯笑扬雄。盘错神明惧,讴歌德义丰。尸乡余土室,谁话祝鸡翁。(《奉寄河南韦尹丈人》)

不以我贫贱为意,令人感动。

幸运的是,不久,他便迁左丞入京。在长安,我常常对着他叹老嗟贫。

左辖频虚位,今年得旧儒。相门韦氏在,经术汉臣须。时议归前烈,天伦恨莫俱。鸰原荒宿草,凤沼接亨衢。有客虽安命,衰容岂壮夫。家人忧几杖,甲子混泥途。不谓矜余力,还来谒大巫。岁寒仍顾遇,日暮且踟蹰。老骥思千里,饥鹰待一呼。君能微感激,亦足慰榛芜。(《赠韦左丞丈济》)

叹息并不能改变什么,后来,我渐渐失去了信心。三十七岁那年,我这样对韦济表达我的心情:

纨袴不饿死,儒冠多误身。丈人试静听,贱子请具陈。甫昔少年日,早充观国宾。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赋料扬雄敌,诗看子建亲。李邕求识面,王翰愿卜邻。自谓颇挺出,立登要路津。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此意竟萧条,行歌非隐沦。骑驴三十载,旅食京华春。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主上顷见征,欻然欲求伸。青冥却垂翅,蹭蹬无纵鳞。甚愧丈人厚,甚知丈人真。每于百僚上,猥诵佳句新。窃效贡公喜,难甘原宪贫。焉能心怏怏,只是走踆踆。今欲东入海,即将西去秦。尚怜终南山,回首清渭滨。常拟报一饭,况怀辞大臣。白鸥没浩**,万里谁能驯。(《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

写这首“二十二韵”时,我已经打算再无出路就离开长安,退隐江海。此时,距离我二十四岁(735)在洛阳应进士试落选已有十三年。十三年,我累了。许多话藏在心中,欲言又止,只能付诸诗。后人评价我的诗文“沉郁顿挫”,大概就从这个时候开始。

年华渐老,本应**然任心、乐道安命,但我依然泥途困窘,不知所往。

老骥思千里,饥鹰待一呼。

我想,我这前半生,就是与众不同的半生。如何不同?

我与他人不同。“纨袴不饿死,儒冠多误身”,纨袴子弟们不学无术,却活得脑满肠肥、趾高气扬,我等读书人则空怀壮志,挣扎求生。我们的人生如此不同。

我与从前的我也不同。少年时得意蒙荣,眼下误身受辱。早年,我也算才学出众、抱负远大。那时的我,丈夫拥书万卷,何暇南面百城。博学精深,下笔有神,作赋自认可与扬雄匹敌,咏诗眼看就与曹植相亲。

多么自负。

那时节,当代文坛领袖李邕、诗人王翰,都赏识我,我是很早就见过大世面的人。然而后来竟渐渐过上了“此意竟萧条”“蹭蹬无纵鳞”的日子。

现实是残酷的。“要路津”早已被“坐则华屋,行则肥马”的“纨袴”占尽,我几无立锥之地。

多年来,我与我的瘦驴,奔波颠踬在长安的大街小巷。春风吹拂的早上,我敲打豪富人家的大门,受尽纨袴子弟的白眼;月上柳梢的夜晚,我尾随着贵人的肥马扬起的尘土郁郁归来。在权贵们的残杯冷炙中讨生活,成年累月,“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

世态炎凉。

那次寄托我无限期望的朝廷特试,不过是奸相李林甫策划的一个忌才骗局。我承认,这于我是沉重的打击。“青冥却垂翅,蹭蹬无纵鳞”,就像刚飞向蓝天的大鹏又垂下了双翅,也像遨游于远洋的鲸鲵陡然失去了自由。

我想我再不能忍受,我想走。但回想这十年来反复出现的梦境,我仍不禁顾瞻俳徊,去住两情兮难具陈。

办法是真的没有了,希望也是真的没有了。只能毅然引退,像白鸥,飘飘远逝于万里波涛之间,“白鸥没浩**,万里谁能驯”!

在京日久,我已满心寄人篱下的狼狈。从前的我原本恃才负气,自视极高,生性倔强。现在的我,却彷徨失措。

转机似乎出现了,天宝八载(749),曾有件事情令我印象深刻。那是安西副都护高仙芝平小勃律得胜回朝,一时京师震动。

当日之胜景我曾目睹,高仙芝平虏有功自不必说。而让我眼前一亮的,是他颇不一般的座骑,那是一匹胡青骢。西域吐谷浑有青海,中有小山,至冬冰合,尝得波斯马放入海,因生骢马,日行千里,故时称青海骢马。

这青白色的马跟随高仙芝凯旋,临阵无敌,与人一心,它是了不起的战马。“雄姿未受伏枥恩,猛气犹思战场利”。

青海骢马来自流沙之地,交河之处。马踠欲促,促则健;蹄欲高,高耐险峻。眼前的青骢正是如此,“腕促蹄高如踣铁,交河几蹴曾冰裂”。

如五花,如汗血。

安西都护胡青骢,声价欻然来向东。此马临阵久无敌,与人一心成大功。功成惠养随所致,飘飘远自流沙至。雄姿未受伏枥恩,猛气犹思战场利。腕促蹄高如踣铁,交河几蹴曾冰裂。五花散作云满身,万里方看汗流血。长安壮儿不敢骑,走过掣电倾城知。青丝络头为君老,何由却出横门道。(《高都护骢马行》)

长安城北,出西头第一门,曰横门。其外有桥,曰横桥。自横门渡渭而西,即是趋西域之路。“青丝络头为君老,何由却出横门道。”据说,后来那胡青骢马不甘于在长安享福,竟出横门道,欲驰驱于战场。当时我曾暗忖,这马儿,比我之壮志未酬不知好了多少。

我少小有肺气病,四十岁左右头发就白了。早生华发,而壮志未酬,我决定投笔从戎。

这个决定从见高仙芝时起便有影子,但直到与高适重逢才真的跳了出来。天宝十一载(752),老朋友高适随河西节度使哥舒翰入朝,与我短暂相聚。

崆峒小麦熟,且愿休王师。请公问主将,焉用穷荒为。饥鹰未饱肉,侧翅随人飞。高生跨鞍马,有似幽并儿。脱身簿尉中,始与捶楚辞。借问今何官,触热向武威。答云一书记,所愧国士知。人实不易知,更须慎其仪。十年出幕府,自可持旌麾。此行既特达,足以慰所思。男儿功名遂,亦在老大时。常恨结欢浅,各在天一涯。又如参与商,惨惨中肠悲。惊风吹鸿鹄,不得相追随。黄尘翳沙漠,念子何当归。边城有余力,早寄从军诗。(《送高三十五书记十五韵》)

此前高适原本解褐授汴州封丘尉,但他不喜欢,于是辞官客游河右。河西节度使哥舒翰见而异之,表奏为左骁卫兵曹,充翰府掌书记。高适从翰入朝,翰盛称之于天子前。

那时李林甫、陈希烈当国,忌才斥士,无路可通,哥舒翰独能甄用才俊。

我与高适不相见已经年,此时重逢,但见他跨鞍马,傲骄有似幽并儿。

虽然高适遇见哥舒翰,已在暮年,但毕竟换来功成名就。我的另一个好友岑参,也是军幕出身,最后做到了刺史,我很羡慕他们。“青眼高歌俱未老,向尊前、拭尽英雄泪”。

高适告诉我,他能入哥舒翰军,引荐人是田梁丘,他让我想法联络此人。天宝十三载(754),吐谷浑苏田比王款塞,皇帝诏哥舒翰到磨环川接应他。哥舒翰派遣判官田梁丘入朝,于是我作了《赠田九判官》:

崆峒使节上青霄,河陇降王款圣朝。宛马总肥春苜蓿,将军只数汉嫖姚。陈留阮瑀谁争长,京兆田郎早见招。麾下赖君才并入,独能无意向渔樵。

不顾如此辗转,我满心希望见召。

此时,我从军心决,便又写了首诗,请田梁丘转交将军本人。

今代麒麟阁,何人第一功。君王自神武,驾驭必英雄。开府当朝杰,论兵迈古风。先锋百胜在,略地两隅空。青海无传箭,天山早挂弓。廉颇仍走敌,魏绛已和戎。每惜河湟弃,新兼节制通。智谋垂睿想,出入冠诸公。日月低秦树,乾坤绕汉宫。胡人愁逐北,宛马又从东。受命边沙远,归来御席同。轩墀曾宠鹤,畋猎旧非熊。茅土加名数,山河誓始终。策行遗战伐,契合动昭融。勋业青冥上,交亲气概中。未为珠履客,已见白头翁。壮节初题柱,生涯独转蓬。几年春草歇,今日暮途穷。军事留孙楚,行间识吕蒙。防身一长剑,将欲倚崆峒。(《投赠哥舒开府翰二十韵》)

这番造作,我只叹身老不遇。自伤转蓬暮景民,长剑耿耿倚天外。

哥舒翰非常讲义气,我相信我有机会。可是不久,他中风还京,在家养病。

我的梦想又破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