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史之乱(1 / 1)

“安史之乱”来了,我从此卷入颠沛流离的时代旋涡,沉沦下层。我的命运便是记录这时代罢了。

我朝近些年来,有两位宰相。一是李林甫,一是杨国忠,均非贤德。李林甫“口有蜜、腹有剑”,把持朝政达十九年之久。在职期间,排斥异己,培植党羽,“公卿不由其门而进,必被罪徙;附离者,虽小人且为引重”。

之后的杨国忠,乃贵妃之兄,更乃“不顾天下成败”,只顾循私误国之人。杨国忠公行贿赂,嫉贤忌能,骄纵跋扈,不可一世。

安禄山是胡人,本姓康,名轧荦山。其母阿史德氏乃突厥族巫婆,据说该巫婆多年不育,因祈祷突厥战斗之神轧荦山,不久便感应生子,因此名之。

安禄山外形痴肥,为人相当狡黠,懂六蕃语言,长期混迹牙市。其父早死,族群破落离散。而安禄山彪悍骁勇,一路从捉生将做到范阳、平卢、河东三藩节度使。

李林甫,其奸猾尤在安禄山之上,故安禄山尚能表面听命于朝廷。到了杨国忠时期,其才干不足,安禄山对杨不大感冒,彼此争权夺利,互不相让,这使“安史之乱”有了导火索。

加之哥舒翰与安禄山、东西节度使,也素有裂隙,君与臣、文臣与武将,矛盾日渐深重。

天宝十四载(755)十一月初九,安禄山在范阳起兵。他发动属下唐兵以及同罗、奚、契丹、室韦共15万人,号称20万,起兵叛乱。他的借口是“忧国之危”、奉密诏讨伐杨国忠。

当其时,安禄山步骑精锐无数。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烟尘千里,鼓噪之声撼天动地。此时海内承平日久,几代不曾发生战争,故世人无不震惊,而皇帝根本不信。

安禄山迅速攻入洛阳,次年即称大燕皇帝,改元圣武。

皇帝这才慌了神,赶紧派郭子仪、李光弼等出征,郭、李在河北攻打叛将史思明,大败叛军,局势向好。

但潼关一役,玄宗用兵失策,本可据险而守,因听信馋言,玄宗竟逼迫哥舒翰出兵进攻。

叛兵因势伏击,唐军中计,不战自溃。就此,安史大军日渐逼近。乙未日黎明,晨光昏暗中,皇帝带着贵妃姐妹、皇子、皇孙、公主、妃子、杨国忠、韦见素、陈玄礼和近侍从延秋门出逃。

长安失守。

皇帝一行行至马嵬坡,六军将士兵变,杀死杨国忠,缢杀杨贵妃。“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

皇帝的爱情和江山彻底破灭。

太子李亨旋即在灵武自行即位,尊李隆基为太上皇。玄宗入蜀,恍惚之间,一场盛世就此崩坍。

《后出塞五首》是我对“安史之乱”的第一笔记录。

男儿生世间,及壮当封侯。战伐有功业,焉能守旧丘?召募赴蓟门,军动不可留。千金买马鞍,百金装刀头。闾里送我行,亲戚拥道周。斑白居上列,酒酣进庶羞。少年别有赠,含笑看吴钩。

乱世之中,男儿当如何,自当许身报国。我从军无门,故以我的笔,化身入伍。

我化为自范阳叛军中脱身逃归的士卒,拥有一腔报国之志的壮士。我出征关塞的那天,“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在孟县河阳桥,我经由洛阳去河北的交通要道,早晨到军营报到,傍晚就随队向边关开拔。

军旅生活何等紧张,我们常常暮野行军,到安营扎寨之时,平坦的沙地上总会迅速排列出成千上万张帐幕,何等整齐威风。风沙之中,但见各队首领分头招集着帐下的士卒,平沙列万幕,部伍各见招。

入夜,“中天悬明月,令严夜寂寥。悲笳数声动,壮士惨不骄”,笳声悠远,数声悲咽的静营之号划破夜空。军势凛然、庄严,自然也惨烈。这便是:“朝进东门营,暮上河阳桥。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平沙列万幕,部伍各见招。中天悬明月,令严夜寂寥。悲笳数声动,壮士惨不骄。借问大将谁?恐是霍嫖姚。”

我看不惯边将生事。

古人重守边,今人重高勋。岂知英雄主,出师亘长云。六合已一家,四夷且孤军。遂使貔虎士,奋身勇所闻。拔剑击大荒,日收胡马群。誓开玄冥北,持以奉吾君!

朝廷好大喜功,于是边将乐于邀功,上行下效。而我只想,于大荒中拔剑起舞,击杀叛军于马下。

我也担忧将骄欲叛。

献凯日继踵,两蕃静无虞。渔阳豪侠地,击鼓吹笙竽。云帆转辽海,粳稻来东吴。越罗与楚练,照耀舆台躯。主将位益崇,气骄凌上都。边人不敢议,议者死路衢。

当边庭无警,他们恣意欢娱,滥赏以给军心,严刑以箝众口,安禄山如何不叛?可叹明皇黩武无厌,更养虎贻患。

我更赞赏军士之不从逆者。

我本良家子,出师亦多门。将骄益愁思,身贵不足论。跃马二十年,恐辜明主恩。坐见幽州骑,长驱河洛昏。中夜间道归,故里但空村。恶名幸脱免,穷老无儿孙。

军中许多像我一般的热血男儿,颇知忠义矣,不图身贵,唯恐负国。

《后出塞五首》,是我画的士兵像,是我眼中所见、心中所想,是我为之喟叹的“安史之乱”。

至德元载(756)十月,永王李璘反,他引动的这场兵戈,如蝴蝶翅膀的扇动,影响了我几位至交的命运。

他率兵东下时,他的僚佐之一是李白。十二月,讨伐他的淮南节度使,是高适。这年,岑参在轮台领伊西北庭度支副使,岁暮东归。我的朋友们,曾经歌咏一处、酒酣一处的挚友,运命所系、机缘巧合,竟然在同一场战争里兵戎相见。

而我,于此兵荒马乱之际,能做的只是携家带口逃亡。之前,我们投奔了白水的舅舅崔十九,如今不得不继续逃亡,我们离开白水,一路向北。

此行我几乎丧命,救我的是王砯,王砯是我的第四代表侄。

这是丧家之犬的逃亡之路,先是我骑的牲口被抢,踉跄中,我又失足掉进了蓬蒿坑里。三尺高的蓬蒿丛使我深陷其中而无法起身,当时狼狈无状,就这样跟家人失散了。

暮色渐渐来临,我听着遥远杂沓的脚步声,却无力起身。

是王砯发现我失踪的,他回头寻我,执着地走了十里路,终于发现了我的踪迹,救出了不堪的我。王砯让我骑上马,自己则持刀沿途保护,我才重新见到了家人。此一番恼恨与幸运,真难详述。

我们经过了白水县东北六十里的彭衙故城。

又是两日泥泞跋涉,终于抵达了同家洼,见到故人孙宰。孙宰情真,张灯迎客,备极款待。

忆昔避贼初,北走经险艰。夜深彭衙道,月照白水山。尽室久徒步,逢人多厚颜。参差谷鸟吟,不见游子还。痴女饥咬我,啼畏虎狼闻。怀中掩其口,反侧声愈嗔。小儿强解事,故索苦李餐。一旬半雷雨,泥泞相牵攀。既无御雨备,径滑衣又寒。有时经契阔,竟日数里间。野果充餱粮,卑枝成屋椽。早行石上水,暮宿天边烟。少留同家洼,欲出芦子关。故人有孙宰,高义薄曾云。延客已曛黑,张灯启重门。暖汤濯我足,翦纸招我魂。从此出妻孥,相视涕阑干。众雏烂熳睡,唤起沾盘餐。誓将与夫子,永结为弟昆。遂空所坐堂,安居奉我欢。谁肯艰难际,豁达露心肝。别来岁月周,胡羯仍构患。何当有翅翎,飞去堕尔前。(《彭衙行》)

“谁肯艰难际,豁达露心肝。”患难见真情,没有他,我已经身首异处。

坐在昏黄温暖的房间里,我与孙宰低声回顾过去时光。携家远行,儿女颠连,鸟鸣无人,一路荒凉,我的心也是荒凉的。

直到遇见孙宰,艰难之际豁露心肝。濯足的一盆热水,召唤惊魂的剪纸,丰盛热辣的晚餐,义结金兰的热肠,逢此凉薄之世,得此热烈之情,相视涕阑干。

孙家小住之后,我又拖男挈女,经华原、三川赴鄜州。在华原,我们遇到了洪灾。

我经华原来,不复见平陆。北上唯土山,连山走穷谷。火云无时出,飞电常在目。自多穷岫雨,行潦相豗蹙。蓊匌川气黄,群流会空曲。清晨望高浪,忽谓阴崖踣。恐泥窜蛟龙,登危聚麋鹿。枯槎卷拔树,礧磈共充塞。声吹鬼神下,势阅人代速。不有万穴归,何以尊四渎。及观泉源涨,反惧江海覆。漂沙坼岸去,漱壑松柏秃。乘陵破山门,回斡裂地轴。交洛赴洪河,及关岂信宿。应沉数州没,如听万室哭。秽浊殊未清,风涛怒犹蓄。何时通舟车,阴气不黪黩。浮生有**汩,吾道正羁束。人寰难容身,石壁滑侧足。云雷屯不已,艰险路更跼。普天无川梁,欲济愿水缩。因悲中林士,未脱众鱼腹。举头向苍天,安得骑鸿鹄?(《三川观水涨二十韵》)

这是恐怖的路途,仿佛一直行走在水里,火云赫赫,飞电噗噗。

穷岫之雨,经行万壑,令蛟龙恐泥、麋鹿登高。枯槎浮水,与拔树俱卷。礧磈沙石,填塞簸**。“应沉数州没,如听万室哭。”纵横激**,有如浮生。流离奔走中,欲济无由,举头向苍天,安得骑鸿鹄?

历尽千辛万苦,我们终于到达鄜州,安顿在羌村。

避地岁时晚,窜身筋骨劳。诗书遂墙壁,奴仆且旌旄。行在仅闻信,此生随所遭。神尧旧天下,会见出腥臊。(《避地》)

违世陆沉,避地独窜,我的心并未安顿下来。我心中依然存有奔赴之情,匡时之志。

山河不稳,风雨飘摇,我总得做点什么。我渴望历史重演,像汉献帝时,迎帝还洛阳,成为披荆棘、倚墙壁的百官中的一员。

机会来了。在羌村不久,听闻肃宗七月在灵武即位,我便告别妻儿,只身北上延州,欲出芦子关,投奔行在。

恰在这时,我收到了弟弟杜颖从平阴捎来的消息,这真令我欣喜若狂。战火之中,生命不值钱。能够活着,便是一切。

近有平阴信,遥怜舍弟存。侧身千里道,寄食一家村。烽举新酣战,啼垂旧血痕。不知临老日,招得几时魂。

汝懦归无计,吾衰往未期。浪传乌鹊喜,深负鹡鸰诗。生理何颜面,忧端且岁时。两京三十口,虽在命如丝。(《得舍弟消息二首》)

鹡鸰这种鸟儿,只要一只离群,其余的就都鸣叫起来,寻找同类。《诗经·小雅·常棣》云:“脊令在原,兄弟急难。每有良朋,况也永叹。”然而弟不能归,空传乌鹊之喜。

我不能往,深负鹡鸰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