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李白在齐州待了好一阵子。清晨日暮,总不过“亭亭画舸系春潭,直到行人酒半酣”,每日只管浪掷着似箭光阴。
这时候常常跟我们一处游赏的是齐州司马李之芳,还有北海太守李邕。李之芳是李邕的族孙,李邕是那位注《昭明文选》的李善的儿子。在东都时我们已经相识,承蒙他错爱,欣赏我的诗文。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如今我们又在齐州重聚。
李邕此人非凡,卢藏用认为他是干将莫邪一类人物,锋芒毕露。李邕性情的确介于正邪之间。他爱好生命里一切极致的事物,极致的享乐,极致的本性**。“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闲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大约说的就是李邕这样的人。
李邕豪奢爱财,取之既有道又无道。因为擅长撰写碑颂,朝中官员和天下寺观多重金以求。其书法从“二王”入手,而能入乎其内、出乎其外,后世李后主将评价他:“得右将军之气而失于体格。”
魏晋以来,碑铭刻石一律用正书撰写,至李邕而改用行书。李邕书法,字如其人,个性非常明显,其字形左高右低,笔力舒展遒劲,险峭爽朗。他推崇创新,曾说:“似我者俗,学我者死。”后代苏东坡、米元章都吸取其精神,赵孟頫也极追笔意,谋求“风度闲雅”的书法境界。
他先后写了数百篇,换得稿酬巨万,大概是少有的卖文致富者。然而即便如此,他仍屡犯贪污,敛财无度,为法理不容。
但李邕亦刚直,自称“不愿不狂,其名不彰”。他曾经是则天皇后的左拾遗,竟胆敢以小小的官位,助宰相宋璟弹劾武后爱宠张昌宗兄弟。他的直言不逊,为所有人忌惮。
坏人不容他,好人也不理解他,所以注定了他跌宕起伏的一生。他曾任户部郎中,后为中书令姚崇所嫉,构罪左迁括州司马,征为陈州刺史。他曾于汴州谒见玄宗,使皇帝龙颜大悦,他自以为必居相位,孰料陈州赃污事发,虽免一死却被贬为钦州遵化县尉。他曾在岭南作战有功,又累转括、淄、滑三州刺史。
名声虽大,却屡遭贬,李邕是传说中的人。
有趣的是,这传说中的人,竟有位传说中的铁粉,铁粉名唤孔璋。孔璋是许州人,与李邕素昧平生,却对李邕佩服得五体投地。
那时李邕很得圣宠,曾经以辞赋取悦皇帝。李邕狂,于是自谓且为宰相,自然将当时宰相张说不放在眼里。不久,正好有人告李邕贪赃枉法,张说毫不留情,谓其罪当死。
危急关头,有人救李邕,这个人就是孔璋。孔璋上书天子,他说,明主举能而舍过,取才而弃行,烈士抗节,勇者不避死,故晋用林父不以过,汉任陈平不以行,禽息陨身不祈生,北郭碎首不爱死。
他又说,陈州刺史邕,坚毅忠烈,难不苟免。……且邕所能者,拯孤恤穷,救乏赒急,家无私聚。
他还说,臣愿以六尺之躯膏鈇钺,以代邕死。孔璋宁愿代邕死,而他并不认识李邕,李邕更加不认识他,这就厉害了。孔璋的奏疏递上去,感动了皇帝。李邕于是免死,贬遵化县尉,而孔璋被牵连流放岭北。
在齐州,我与李白、这传说中的李邕及其孙李之芳,常在大明湖畔赏玩。历下亭里,留下我们多少唱和之声。如今,谁还记得大明湖畔的杜子美?
天宝四载(745),我决定去临邑看看弟弟杜颖。我去向李之芳道别,他却送李邕回青州去了。
李邕这一走,我便再没有见过他,他很快将遭到奸相李林甫的政治迫害。狂傲的李邕并没有听从孔璋“率德改行”的忠告,又一次把手伸向了公钱,“奸赃事发”,但这不足以断送他的性命。
京师左骁卫兵曹柳绩与他的岳父杜有邻不睦,于是污蔑杜有邻妄称有占验之能,交构东宫,指责皇帝。无法想象有怎样巨大的仇恨,令翁婿反目如此,反正这姓柳的兵哥哥信口雌黄将自己的岳父告倒在朝堂。李林甫于是严令审讯,查出柳绩是祸首。大结局却是莫名其妙将柳绩连同他的岳父杜有邻一同杖死。
这两人横死便罢了,偏偏审讯期间牵扯出李邕曾送给柳绩一匹马,于是李邕以“厚相赂遗”受到牵连。又因李邕与淄川太守裴敦复有私交,裴敦复曾荐李邕于北海,裴敦复亦遭到株连。
心狠手毒的李林甫责令其爪牙迅即驰往山东,将李邕、裴敦复“就郡决杀”,彼时李邕已七十高龄。
那日,我在历下亭独坐,看鼍吼乘风,激波生浪。鱼跳水动,日光映山。
在杜颖这里盘桓了一阵,秋天,我再次回到兖州。
此时,兖州已改称鲁郡,而李白也已回到鲁郡任城县,便邀我相见。客中无伴怕君行,能与李白再见,我十分快慰。我们再次相携游览。鲁郡一带的名胜古迹,石门寺院,亭台楼阁几乎都被我俩将栏杆拍遍。
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阴铿。余亦东蒙客,怜君如弟兄。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更想幽期处,还寻北郭生。入门高兴发,侍立小童清。落景闻寒杵,屯云对古城。向来吟橘颂,谁与讨莼羹?不愿论簪笏,悠悠沧海情。(《与李十二白同寻范十隐居》)
我们曾一同去任城北郭寻范野人。那天真是好笑,一路畅谈,竟迷了路。李白更是从马上跌落,在乱草丛中沾了一身苍耳,我们因此抚掌大笑。
好容易寻到了范野人的住处,果然小童清俊,主人不俗。在范野人的闲园里,我们共看酸枣垂北郭、寒瓜蔓东篱,十分享受。
那晚我们喝了好多酒。秋天的蔬果、霜梨清新爽口,不由令人想起张翰在洛见秋风起,思吴中菰菜莼羹鲈鱼鲙。
席间,大家兴致都很高。李白咏了陆机的《猛虎行》,我读了屈原的《橘颂》。李白豪迈,因此不在意“饥食猛虎窟,寒栖野雀林”。我则迂阔,所以“独立不迁”“深固难徙”。
那晚,我们都醉了,为彼此的不遇与未遇。“近作十日欢,远为千载期。”这一段如朱百年就孔思远醉眠、姜肱兄弟同被而寝、祖逖刘琨情好之时光,让我毕生难忘。
既有求仙之意,我们便抽空去寻访东蒙山的元逸人。
故人昔隐东蒙峰,已佩含景苍精龙。故人今居子午谷,独在阴崖结茅屋。屋前太古玄都坛,青石漠漠常风寒。子规夜啼山竹裂,王母昼下云旗翻。知君此计成长往,芝草琅玕日应长。铁锁高垂不可攀,致身福地何萧爽。(《元都坛歌寄元逸人》)
元逸人自山东而迁居秦岭,据说已经修得含景、藏形等却恶防身法。元逸人的所在实在太超拔,屋前有太古玄都坛,青石松风,子规夜啼,十分幽静冷肃,真是仙人居处。
我此来鲁郡,本是为了学修道炼丹,但不知怎的,我还是觉得元逸人的子午谷太萧瑟了。
后来,我与李十二又去拜访了董奉先炼师。去年,我俩去王屋山寻访华盖君,岂料华君已仙去,只余星前月底,魂在梨花。这次终于见到了董炼师,然而跟着他修道炼丹一番,更深月半,北斗阑干,依然未能修成正果。
其实,我与李白,一个初出茅庐、一个饱经沧桑,对世事的看法颇不同。李十二仍然兴致勃勃,我却开始对寻仙访道产生了怀疑。或许,我应该回到红尘中,继续前行?
不久,我们在鲁郡东石门分别,我们是醉别的。
对此,李十二说:“醉别复几日,登临遍池台。何时石门路,重有金樽开。秋波落泗水,海色明徂徕。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
何时石门路,重有金樽开?
分别总是在九月,“秋波落泗水,海色明徂徕。”今后彼此只如飞蓬各自远去,“且尽手中杯”!而我仍记得当日泥醉中吐露的心声:“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
命运如此,我与李白自此永远分开了。
我回了咸阳。
李白去了沙丘,客居寂寞,就写了一诗寄我:
我来竟何事,高卧沙丘城。城边有古树,日夕连秋声。鲁酒不可醉,齐歌空复情。思君若汶水,浩**寄南征。(《沙丘城下寄杜甫》)
其实李白给我的诗何止两首,然而后世之人却只能看见两首。但我与李十二共鲁酒齐歌的岁月,确乎从此不再了。
再后来,我听说李白想去剡中,因日思夜想,便写了奇情壮彩的《梦游天姥吟留别》。天姥山在浙江嵊县新昌县内,传说登山之人曾经听到仙人天姥的歌声,因此得名。
《梦游天姥吟留别》是首记梦诗,也是首游仙诗。在这诗里,李白写了臆想中云霞明灭、势拔五岳的天姥山;写了半壁海日、迷花倚石、熊咆龙吟,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的天姥梦游;更写了他无奈别君去、放鹿青崖间,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的尘世感慨。诗歌意境雄伟,变幻莫测,庶可代表李十二的狂放不羁与浪漫气质。
那时的李白,在东鲁家居。李家家业可观,他本可在家中怡情养性,消磨余生,但他怎么待得住!他的胸腔里,是一颗无法长久停顿的灵魂。
于是他终于还是将妻小留在了东鲁,孑然一身,飘然南行。
尽我余生,再也未能与这有趣的灵魂相见。